没有人死于心碎 一 我近来梦中好杀人。秦淮说:尖刀刺入人体,就像刺入坚硬的虚无,那种感觉难以言喻。血液顺着刀缝涌出来。血是黑色的,略有些黏稠,像石油,顺着衣服往下流淌。衣服各式各样,有时候是衬衫,有时候是卫衣,还有过很厚的皮袄和羽绒服。有一件印象最深刻,是T恤,上头印着女人的头像。现在回想,梦里那件T恤是灰白色的,仿佛沙丁鱼的肚皮,或者草木的灰烬。它本来是天蓝色,很明亮那种,看上去赏心悦目,让人感觉世界纯净而美好。还有女人的嘴唇,是红色,像五月刚熟的桑葚。但在T恤上,它是黑的,仿佛桑葚熟透了。桑葚要到六月才熟透,这一个月是怎么消失的?这是个问题,但在梦里我没有思考它。在梦里一切都是正常的,所有荒诞都合逻辑。我看不到天蓝和鲜红,是因为我的梦里只有黑和白,以及黑白之间无尽的灰。你的梦有颜色吗? 楼兰摇摇头。她抚摸着白藏毛茸茸的背,脸上洋溢着微笑。我的梦里只有声音、气味和触觉。她说。 真神奇!秦淮说:我的梦里虽有万物,但从来都是黑白的,就像老电影,好像我一入梦,世界就陈旧了。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释那种情形。嗯,你听说过色盲症吧。不是常见的红绿色盲,红绿色盲只是分不清红与绿,在信号灯前茫然,进入番茄地,不知道哪只熟哪只生。是全色盲,七彩都被过滤掉,只剩下黑白,梦里头百花过眼,所见只有一色。有些艺术家喜欢拍黑白照片,认为黑白里的世界很文艺。这其实是讨巧,把复杂世界简单化,用胶片强行抹掉因为过于丰富而相互干扰的色相。但在梦里,世界并不因为黑白而简单,它依旧复杂,冷暖变幻,是非莫测,让我想杀人。 秦淮端起茶杯。杯水微凉,莲子心的苦味愈加清晰,呷入口中,使他联想到胆汁。联想有一整幅画面:刀尖洞穿腹肌,深入胆囊,胆汁从刀缝迸溅而出,沁入破裂的血管,在心脏鼓动下迅速遍及全身,整个人遂坠入苦海。他呷了几口莲心茶,发现一个细节错误。刺杀所用,是藤寅作的牛刀,刀背平直,刀刃锋锐,侧面看犹如一尾鲦鱼,线条简洁而优美。刀面光滑可鉴,秦淮有时候切着东西,就横起来当镜子,照照胡须是否该刮。刀身上没有纹路,更无血槽,刺进人体,不可能有血液顺刀迸流。况且这把刀并没有尖,在春节初二那天,他跟单琪吵过一架,把刀尖磨掉了。它不可能刺得透厚实的皮袄和羽绒服。所以梦中所见的情景都是有问题的,就像某些大师的小说,在常识处经不起推敲。这个发现让秦淮心生悲凉,仿佛自己做什么都不对,哪怕是梦,也漏洞百出。他望向楼兰。楼兰坐在对面,神态安详。 我简直是错误的化身。秦淮说:我妈说得对,我生下来就是个错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