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机械厂,一号车间。 灼热的空气里混杂着刺鼻的机油味,巨大的车床轰鸣着,仿佛一头永不疲倦的钢铁巨兽,每一次转动都让整个地面微微颤抖。 李向东拿着一把沉重的扳手,重复着拧紧螺丝的动作。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真他娘的累。 他心里骂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 上辈子卷到三十五岁,在ICU里见了人生最后一面,没想到眼睛一闭一睁,竟然回到了十八岁。 回到了这个让他厌恶了一辈子的起点。 重生? 多时髦的词儿。 可李向东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再活一次,难道还要像上辈子那样,勤勤恳恳当个老黄牛,最后评个劳模,拿个奖状,再把一身的力气和健康都耗死在这堆破铜烂铁里? 去他娘的。 这辈子,老子只想躺平。 当个咸鱼,挣点小钱,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比什么都强。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对准一颗格外顽固的六角螺母,腰部发力,猛地一拧。 “咔。” 螺母纹丝不动。 就在他准备再来一下的时候,一个极其微弱,又带着几分幽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哎哟......我的老腰......快断了......” 李向东的动作猛然一僵。 他豁然抬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车间里人声鼎沸,机器轰鸣,除了工友赵铁柱在不远处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再没有其他异常。 谁在说话? 幻听? 李向东皱起眉,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 或许是重生带来的后遗症,又或者是这鬼天气热得人头昏脑涨。 他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扳手。 那是一把老旧的活口扳手,手柄处被磨得油光发亮,开口的地方还带着几个豁口,饱经风霜。 “肯定是太累了。” 李向东自嘲地笑了笑,准备再次发力。 可就在他握紧扳手,准备跟那颗螺母死磕到底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别......别再使劲了!我这把老骨头真要散架了!那孙子昨天拿我去撬铁板,我的腰椎间盘都快突出了!” 李向东的手,彻底僵在了半空中。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 声音,就是从手里的扳手上传来的! 一个扳手......在跟他抱怨腰不好? 这他妈是什么新时代的聊斋故事? “向东!发什么愣呢!手里的活儿干完了?” 一道粗哑的嗓门在身后炸响,带着一股子官僚特有的颐指气使。 李向东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 工段长,王胜利。 一个仗着自己小舅子是车间副主任,就整天在车间里作威作福的家伙。 “王头儿,我这不......正拧着呢嘛。” 李向东连忙回过神,脸上堆起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 “拧着呢?我瞧你跟那扳手眉来眼去,是不是处上对象了?” 王胜利背着手,挺着个啤酒肚,斜着眼睛看他,嘴角挂着一丝讥讽。 “磨磨蹭蹭的,耽误了生产任务,你一个学徒工担待得起吗?” 不远处的赵铁柱看不下去了,提着个大铁锤走了过来,瓮声瓮气地说道。 “王头儿,这批零件的螺母本来就卡得紧,不好拧,向东都出了一身汗了,你没看见?” 赵铁柱人如其名,长得五大三粗,性格也直来直去,是厂里少数几个真心待李向东不错的工友。 王胜利的脸当即沉了下来,指着赵铁柱的鼻子就骂。 “赵铁柱!你算老几?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活干完了?我看你是闲得蛋疼,想去扫厕所是不是?” “你......” 赵铁柱脖子一梗,脸涨得通红。 “铁柱哥,算了。” 李向东拉住了冲动的赵铁柱,对着王胜利继续陪着笑脸。 “王头儿您说得对,是我手脚慢了,我马上加快速度,保证不耽误事儿。” 见李向东服软,王胜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鼻孔里哼出一声,趾高气扬地踱步走开了。 “妈的,什么玩意儿!” 赵铁柱朝着王胜利的背影啐了一口。 “向东,你也太老实了,就该跟他干!” 李向东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干? 拿什么干? 跟一个泼皮无赖在泥地里打滚,赢了输了,身上都得沾一身泥。 没意义。 他现在的心思,早就不在这小小的车间里了。 他的脑中,浮现出的是另一幅蓝图。 国库券。 没记错的话,八二年的国库券还没开始在二级市场流通,很多人单位里发了这个,都当是废纸,甚至有人拿来折纸飞机。 但李向东清楚地记得,只要再等一两年,这玩意儿的价格就会开始疯涨。 从一开始的七八十块钱收购一张一百面值的,到后来的一比一兑换,再到后面的溢价收购。 这里面,藏着他起飞的第一桶金。 他需要本钱,不多,有个百八十块就够了。 然后,去那些国营大厂的家属院,或者直接去乡下,用低价把那些被人嫌弃的国库券都收上来。 这才是他重活一世,该干的正事。 至于王胜利这种跳梁小丑,等老子翅膀硬了,一只手就能捏死。 一想到未来,李向东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清秀脸庞。 姐姐,李丽华。 上辈子,姐姐为了供他上技校,早早地就辍了学,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一辈子过得都不幸福。 这辈子,他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他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姐姐过上好日子,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执念,也是他忍受这一切的动力。 “叮铃铃——” 下班的电铃声终于响彻整个厂区。 工人们如蒙大赦,纷纷扔下手里的工具,潮水般地涌向更衣室和食堂。 “向东,走啊,吃饭去!今天食堂有红烧肉!” 赵铁柱兴奋地喊道。 “你先去吧,我把这点手尾收拾完。” 李向东笑着摆了摆手。 他刻意慢了一拍,避开了下班的人潮。 他不喜欢热闹,更不想跟那些三句话不离家长里短的工友们多做纠缠。 现在的他,只想快点回家,躺在床上,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国库券”大业。 等车间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李向东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扳手,朝厂区后门走去。 那里有一条小路,可以更快地回到他那间狭小的职工宿舍。 小路边,堆放着一堆废弃的锅炉和管道。 这些都是前几年技术改造时淘汰下来的老家伙,锈迹斑斑地躺在那里。 李向东低着头,快步走过。 就在他经过最大的一座锅炉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瞬间袭遍全身。 紧接着,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无数根钢针同时刺入。 “好冷......好冷啊......” “我想烧......我还想再烧五百年......” “我的炉膛......破了个洞......好疼......” “水......我想喝水......我的管子都锈穿了......” “那个穿蓝色工装的胖子,上次还往我身上撒尿!我要烧死他!” 无数个或悲伤、或愤怒、或绝望的念头,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李向东的脑海。 这些声音,比之前扳手的声音要庞大百倍,嘈杂千倍。 它们不像是语言,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情绪和意念的集合体。 冰冷,痛苦,不甘,怨恨...... 庞大的信息流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呃啊!” 李向东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双手抱住脑袋,踉跄着退后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一面墙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过了好一会儿,那股恐怖的信息洪流才缓缓退去,脑中的轰鸣声也渐渐平息。 世界,重新恢复了安静。 李向东扶着粗糙的墙壁,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堆沉默的废铁。 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将那些铁锈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色。 它们依旧是死物。 安静,冰冷,毫无生机。 可李向东却清楚地知道,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扳手的抱怨。 锅炉的哭诉。 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与不甘,此刻依旧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残留。 这不是重生带来的后遗症。 这不是天气炎热导致的幻听。 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真实存在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