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旧人哭

1

那年下江南，我们在佛前起誓白首不分离。

后来，将我全家流放的是他。

为我送来堕胎药的是他。

纵容他的新宠逼我跪在雪地里一天一夜的仍是他。

直到我死了，死在他十里红妆迎娶新后的那一夜。

——

「娘娘，别看了。」从小跟着我的婢女兰芝捂住了我的双眼。

我叹了一口气，拂开她的手。

「不看，往后就见不着了。」

兰芝顿时泪如雨下，「皇上他……他怎忍心这样对娘娘！」

我盯着眼前的雪景，以及眼前那一对恩爱相拥看雪的璧人，视线渐渐开始模糊。

是啊，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回去吧，回冷宫，不看了。」

越看，越心如刀割。

越看，越舍不下他。

我摆了摆手，兰芝将坐在轮椅上的我推回了冷宫。

冷宫四处漏风，像刀子刮在人的身上，冷极了。

我悠悠地想：晏清，你不记得你的澜澜最怕冷了么？

半个月前，他将我打入冷宫后，没有再来看我一眼。

我爱的人叫顾晏清，他是一个新帝。

我陪伴在他身边十多年，眼看着他从一个被兄弟们欺凌的弱势皇子，一步步直到踏上九五至尊的龙椅。

我被封为皇后，风光不过半月，连大婚也没来得及补办，就成了令众人啼笑皆非的废后。

而他挽着新宠，言笑晏晏，直接将我打入冷宫。

我爹官拜将军，全家除我以外，直接被他以密谋造反罪发配边疆流放。

就连我那高龄老祖母都连带着要受这罪，老人家颤颤巍巍还要人扶着行走的模样看着实在令人难受。

我跪在大殿外，足足跪了三日三夜，顾晏清没有回心转意。

流放前，我爹当着我的面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阿澜，你看错了人！你看错了人啊！顾晏清怎配你如此待他！他怎么敢！怎么敢这般对你！」

我一头扎进老祖母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用枯瘦的手替我擦泪水，「好阿澜，乖阿澜，不哭，不哭。」

我只能看着我的家人们一步步离我远去，而这一别，或许再不得见。

我趴在塌上，拼命地咳嗽，身上的毒逐渐开始侵入心脉。

要不是我从小练武，恐怕早就熬不住了。

此毒霸道，没进冷宫之前，我曾偷偷寻过各种神医查看，皆没有解毒的办法。

毒药先是将我的双腿毒废了，让我终日只能坐在轮椅上，接着又侵入我的肺部，使我一到夜晚，就疯狂咳血不止。

很快，剧毒会深入我的五脏六腑，最终使我七窍流血而死。

「小姐，小姐，你坚持住，还有三日，就到年了。」兰芝哭着用手帕擦掉我嘴边的血迹。

我勉强一笑，「傻丫头，怎么不叫我娘娘了？」

「小姐是婢子心中永远的小姐，至于娘娘，老爷说得对，这个娘娘真的从一开始就不做也罢！」兰芝气愤地道。

她从小到大一直跟着我，我和顾晏清之间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谁能想到呢？

我曾也以为，我定会和晏清一直到白头的。

熟料，誓言易变，面目全非。

2

「兰芝，我没有别的可以给你了，这是娘给我的嫁妆，我死以后，你立刻离开皇宫，将它变卖了，咳咳……出去过属于你的生活吧。」我边说边剧烈地咳嗽。

兰芝趴在我怀里大哭，「小姐，婢子不会离开这里的，求求您，您不要死！不要死好不好？」

「兰芝，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你是我的人，我死了，沈伊宁不会放过你的！」

我攥着兰芝的手，「兰芝，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傻丫头顿时慌了，赶紧将我递给她的金钗小心翼翼地收好，「小姐，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三日后。

既是新王朝建立的第一个元旦，也是顾晏清迎娶新后沈伊宁的大喜日子。

迎娶新后纵然十分匆忙，但面面俱到，整个皇宫张灯结彩，十分喜庆。

以往守岁，顾晏清总是陪在我身边，带我到街上猜字谜、在河里放花灯。

而今年，他已有了新人。

我挣扎起身，在兰芝的帮助下，坚持去了厨房。

大部分的活儿都是兰芝做的，我只能坐轮椅上看着。

我信手将一枚小小的金疙瘩塞进了其中一个饺子里，然后将那堆白白胖胖的饺子下了锅。

短短几个动作，我的额间已经冒出了冷汗。

毒入骨髓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小姐，尝一个吧。」兰芝笑道。

「好，我们一起吃。」我只吃了一个，没有吃到金疙瘩。

兰芝吃了好几个，也没有吃到。

看来，今年的好福气依旧是顾晏清的，如果他会来冷宫的话。

但，今晚是他迎娶新后的洞房花烛夜，他怎么会来？

我自嘲地笑了。

回冷宫的一路上，宫女太监们脸上都带着笑。

「帝后大喜之日，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我爹之前犯了事一直在牢里，也被放了出来呢。」

「是啊，新皇后可真美，比之前舞刀弄枪的那位啊，温柔体贴多啦！」

兰芝攥紧了小拳头，「小姐，我要上去撕了她们的嘴！她们忘了，这天下，还是你帮着皇上打下来的呢！」

「回冷宫吧。」我叹了一口气。

回到冷宫后，兰芝将那碗饺子放在了唯一的桌子上。

良辰吉时很快就到了，顾晏清十里红妆迎娶新后，就在他们登入大殿，接受群臣朝拜的刹那，我喷出了一口黑血。

「小姐，你再撑一下，我去找皇上……」兰芝跪在我旁边哭着哀求。

我摇头，「他不会来了，你……你听我的，我死了，你就赶紧走，记住了吗？」

「记住了，你说过北门有个狗洞，顺着那里爬出去就是宫外，婢子记住了，都记着了，小姐你放心。」兰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着窗外的一轮清月，痴痴地笑了，毒血顺着我的眼睛淌下。

我仿佛从那轮清月里看见了顾晏清的身影。

他朝我伸出手，笑道：「澜澜，待我登基，你就是我唯一的皇后，我们一起坐拥江山，白首不分离。」

可他的誓言和深爱，终究是如同一缕短暂的风，在我的世界旋转过后，消失不见。

「小姐！小姐——」

任凭兰芝如何呐喊，我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桌上放的那碗饺子从滚烫放到冰凉，一直无人问津。

3

或许是因为舍不下顾晏清和兰芝，我死后，灵魂一直飘荡在冷宫里。

我看着兰芝泪流满面地用手绢替我拭去血迹，又掏出梳子将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接着她回过头，看着那碗已经冷透了的饺子，自言自语道：「小姐，我一定让皇上吃了你亲手做的饺子。」

「不要！」我飘过去想阻止她，然而却直接穿过了她。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芝捧着那碗饺子离开冷宫，往大殿奔去。

「这个傻丫头！」我气急败坏地跟了上去。

兰芝到了大殿门口就被侍卫拦住了，她疯了似的大喊：「皇上！这是小姐为你亲手做的饺子！求皇上品尝！」

大殿里的顾晏清微微皱眉，「何人在殿外喧哗？」

旁边凤冠霞帔的沈伊宁眼里闪过一抹狠毒，拉着顾晏清的手道：「估计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罢了，皇上不必在意。」

侍卫用力捂住兰芝的嘴，兰芝剧烈地挣扎，那碗饺子「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白白胖胖的饺子滚了出来，有的在殿外，有的在殿里。

顾晏清盯着那雪白的饺子良久，突然一步步走下大殿。

「皇上！」沈伊宁狠狠地跺脚，跟了上去。

顾晏清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饺子，「放开她。」

兰芝跪在顾晏清脚下，「皇上，小姐死了，求您去看看小姐吧！」

顾晏清有些迷糊，「谁死了？你刚刚说谁死了？」

「我家小姐死了，您的皇后，安澜！」兰芝带着哭腔道。

这个名字一出，顾晏清浑身一震，接着他浑身颤抖起来。

「不可能，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呢？」顾晏清朝侍卫挥了挥手。

侍卫将兰芝抓了起来，兰芝指着地上的饺子道：「是真的！安澜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女人死了！皇上可真是负心汉，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可怜我家小姐临死之前还给你下了饺子……」

顾晏清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突然疯了似的抓起地上的饺子一个个捏开。

捏到第三个的时候，他从饺子馅儿里挖出了一枚金疙瘩。

盯着那枚金疙瘩，顾晏清突然抱住了脑袋，面容扭曲。

「皇上，您怎么了？」太监小福子叫唤了一声。

顾晏清猛地将兰芝攥住，「带朕去，快带朕去！」

兰芝点了点头，一路开始小跑。

顾晏清踉跄地跟在兰芝身后，嘴唇发白，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很快，顾晏清就跟着兰芝到了四处漏风的冷宫。

将我打入冷宫后，他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澜澜？」顾晏清站在我的床前，木木地看了我良久。

他坐在床边，将我的尸体抱起来，将脸贴在了我的脸上。

「澜澜，你怎么了？你醒醒，我来了。」顾晏清眼里全是彷徨。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上次他来冷宫的时候，还是一副恨不得我死的模样。

那次，他将我狠狠抵在床上，边用身体惩罚我，边在我耳边道：「别在背后搞小动作，再敢伤害宁宁，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他走后，是兰芝将我扶去沐浴，为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伤痕仔细上药。

「小姐已经死了。」兰芝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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