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明珠映雪霁 我是从娘尸体里生剖出来的盲女。 哥哥告诉我李相夫妇是我的弑母仇敌。 十年磨刀,我准确的将匕首插入了李相的胸膛, 他却扯开我的面纱,老泪纵横, “囡囡,我终于找到了你。” 可我却不知,新皇羸弱,需女子冲喜, 他在殿堂点名,要的就是这李相之女。 1 临走之前,苏愿递一盏金灯笼给我, 灯笼玲珑,手掌大小,但我甚是不解。 我生来就是盲的,此番报仇,前途凶险,灯笼有何用,可我不敢问。 “愿能照你入归途。” 我有一丝窃喜,他,还是担心我的。 却直到,灯笼泛起的金光将我于暗夜里暴露。 脖颈一寒,泛起一片腥湿,空气里盈满死亡气息,我根本打不过面前的人,我止不住的绝望。 面上的薄纱被拽落,苍老低沉的男音入耳,激动异常, “囡囡,我终于找到你了。” 下一刻,我便落入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我动动耳朵,是李相。 手起刀落,右手的匕首插入了他的胸膛。 咽下三寸,脊之五椎,我准确的插入了他的心门。 左手一空,金灯笼被他夺了过去。 “这是我送阿烟的定情信物。” 阿烟是我娘,我握着匕首的右手一滞。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轻轻护着我倒了下去,沉甸甸的金灯笼硌住了我的腰骨。 我方了悟,苏愿所谓的它可照我入归途。 他说,李相是我的弑母之敌。 可他却未说,李相亦是我的生身之父。 2 怀里的尸身逐渐冷却,我的心也越发的冷。 茫茫人生,仿若荒野,无处可归,也无人可信。 一个女人一把搂住了我,轻轻拍在我的背上,她的手又香又暖,是相府夫人孙琳琅。 我再次握紧了手里的刀。 “别怕,囡囡别怕,先回屋好好休息。” 温热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暖得我的心酥酥麻麻。 今夜是第二个人,叫我囡囡,抱我入怀了。 拿刀的手有些迟疑,我第一次对苏愿的话动摇,一时怔忪,我任由侍女扶了下去,却在拐角处听到她阴冷的笑, “回来得可真是时候。” 又听到她嫌恶的拍手, “快把这死人拖下去,别污了我刚栽的木槿。” 我气急转身,却四肢一软,晕了过去。 等我醒转过来,我已涂脂抹粉,穿上了大红喜袍,吹吹打打,待要送入宫去。 “小姐真是命苦。” 原来半月前,太医院传来消息,新皇羸弱,命不久矣。 钦天监上禀, “帝星移位,紫薇无光,需戊戌年子时女冲喜。” 新皇本是拒绝的,可看了上呈名单,竟公开提出了皇后人选。 李相千金,李明珠。 可十天前,李明珠失踪了。 而我,竟和李明珠长得一模一样。 3 小皇帝走近我床边时,我手里紧握着一把金簪。 我在心中默默计数,算着他停的最末一步。 单数杀他,双数自杀。 他却在几步外停了脚,半晌,他问我, “你身上怎么青青紫紫?” 是苏愿。 我若犯错,他就罚我于“听雨轩”自省。 那是一间瀑布之下的暗室,像迷宫一样,到处都是障碍。 盲人惧闹不惧静, 瀑布之下,万声齐发, 不辨东西,茫茫天地间,我不敢迈出一步, 他却放恶犬于室, 我惶惶然跌跌撞撞, 直至神经绷断,瘫倒在地,他才肯抱我出去。 他又轻轻的为我涂白玉药膏,似捧着一件珍宝,轻声安抚我, “小雪儿,别怪我,你生来就要走这条路, 这条路荆棘遍布,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想到苏愿,我的心就像秋日里的柿子,又酸又涩。 我低着头不说话。 小皇帝又自问自答, ”我要你,本是要还你之情, 可如今李相被刺身亡, 你伤了眼睛,还失了记忆, 放心吧,以后孤会护着你。” “嘭”,他撞了桌脚,跌倒在地。 听他坐在地上,揉着脑袋,愁苦哀怨道, “哎,闭着眼,果真是容易撞着。” 这皇帝甚是傻气,我“扑哧”就笑出了声。 小皇帝静了半晌,小声喃喃, “真好看。” 羞色爬上了我的脸。 他信誓旦旦的跟我拉起了勾, “孤一定会医好你, 你想要什么,孤都会给你。” 我竟不觉他已走到了我的床边,手里的金簪也不知何时就松了。 血海深仇是我学到的第一个词,报仇血恨则是第二个,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要琳琅夫人死。” 他长长叹了口气, “对不起,明珠。” 我杀不了她,她是你的后母, 但她也是我的长姐。” 4 再次见到孙琳琅是在慈宁宫。 她端坐在太后身侧,言笑晏晏,我方知道小皇帝没有骗我。 她才是太后唯一的骨血,而皇帝,不过是她们选中的一个幸运儿。 他杀不了她,也护不住我。 我由小宫女引着向太后和琳琅长公主敬茶, 她轻轻一偏,热茶泼了我一身,瓷片碎了一地。 太后震怒,治我大不敬。 太后罚我跪在殿外,地上铺了满地碎瓷,我的手里还捧着一杯滚烫的热茶。 我身形笔直的立在殿外,皮肉之苦,其实并不觉着难熬。 忽然身上投下一片阴凉,一双冰凉的手接过了我手里的茶杯。 小皇帝跪在了我的身侧。 “疼吗?” 细细密密的瓷片硌在膝间,手上仿佛也烫出了水泡。 日头这么烈,不是说新皇羸弱吗。 我不忍细想,他是否承受得起加诸在他身上的这份疼。 我的心有些慌,脚下也开始不稳,跪不稳,便觉着疼了,分分秒秒也开始难熬了。 我听着旁边的呼吸声越发沉滞,终于塌了腰,匍匐在地,痛哭哀求, “臣妾知罪,求太后,长公主原谅。” 小皇帝却对我轻声耳语, “明珠,不哭,有我在。” 话未落音,“咚”,他就朝后栽倒下去。 小皇帝被送进了殿,可我还是只能跪着。 我听侍女说,小皇帝很不好了。 我急得慌了神,拿起一片碎瓷划破了喉咙,我终于也倒了下去。 5 我披头散发的醒来时,他还未醒。 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他一把就拽住了我的衣袖。 他小声低喃的胡话连篇, “明珠,我听你的话,活下来了, 你也要听话,活下去。” 听了半晌,我才明白,他叫的是真的李明珠。 当他只是掖庭里一个答应之子时,她已经是相府千金了, 那时她救了他,现在他要投桃报李。 我试着抽出手,我不是李明珠,我承不了这份情。 他的手慌乱的在虚空中乱抓,小声的问, “明珠,是不是我这个皇帝,当得很窝囊。” “我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我惶然四顾床边簇拥的人,轻轻的以指封唇。 我心有戚戚,我又何尝不是个木偶人呢。 我反手抓住他的手, “陛下,你要赶紧好起来。” 他似是有所感触,骤然醒转过来,他的手轻抚上了我的脖颈,酥酥麻麻。 他声色阴冷的问我, “是谁伤你。” 见我不说话,他环顾四周,又问了一遍宫人,天子之怒,压顶而来,地上跪倒一片。 “明珠体弱,你们去告诉母后和长姐, 省了晨昏定醒,待她眼睛复明时再说。” 自那以后,太后和孙琳琅再没找过我麻烦, 可也是自那日起,来替我看眼疾的人络绎不绝。 有太医郎中,有得道圣僧,甚至还有苗地巫女。 我每日配合着吃苦药,扎银针,还有各种奇怪的仪礼术法。 我从未见过这世间日光,本不带有期望,可时间久了,倒也在心中燃了一点火苗,越烧越旺。 我生了一些妄念,我有些好奇小皇帝到底长什么模样,是否如我猜想般俊俏。 苏愿说雪是天地间最纯澈之物,料想小皇帝也当如是。 我想了千百种可能,若能看见他,第一句会给他说什么,可我未料到,复明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苏愿。 6 那日我同往常一样喝下一碗苦药,一根冰冷的银针扎入了我的承泣穴。 半个时辰后,我的眼睛恍然感受到了一丝微光,我强忍住欢喜,一直等到眼前真切的出现模模糊糊的幻象,我才肯信,我真的可以看见了。 我激动得浑身颤栗,刚想下令禀报陛下。 耳边传来的声音却让我的血瞬间凝固, “小雪儿,别来无恙。”我骤然抬头,影影绰绰间,一个玉面长身的翩翩公子立于身侧,眼泪猝不及防的涌了上来。 “师……傅。” 苏愿养我长大,于我如师,如父,也如兄长。 可也是他,骗我杀了我的生父。 他捂了我的嘴,我赶紧屏退旁人,呆愣着看他,千言万语,可又无从说起。 他长叹一声, “小雪儿,你怪我吗? 十八年了,我总算制出了解药。” 他絮絮的讲着过往,我却拼命眨眼,翻转掌心反复的看,一切都虚假得没有实感。 他叫苏愿,是我的表哥。 他的父亲苏飞是前朝的护国大将军,也是我的舅舅。 那一年,舅舅被奸人所害,遭帝王猜忌,我娘怀着孕,拼死救出了表哥。 我爹却卖妻求荣,出卖了娘。 爹给娘下了毒,我的眼疾,也是那时落下的根。 “雪儿,姨娘给你取名为雪霁, 取的是大雪初霁,天光清明, 但姨娘,更是要仇人血祭。 姨娘毒发,生不下你, 是她活生生的剖开肚子,要我给你刨出来的, 临死前,她拉着我已说不出话, 她的嘴张张合合,我分辨半天,才知是要我们复仇。” 他轻轻的摸我的头,像小时候无数次哄我那样, “小雪儿,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姓苏的宿命。” 等我恍惚着再抬头,已是小皇帝在我眼前了, 他兴高采烈的给我披上狐裘大氅,兴奋的指着窗外, “下雪了。” 窗外的天地间果然有一层薄白,映着日光,闪闪发亮, 而他的双眸在天光下像流动的琉璃,比雪还亮。 他果然如我想的一般,比雪还澄澈无暇。 他指着远方,给我讲“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我努力的睁眼,可眼前朦胧,始终看不真切。 他的脸上有些愧意,但很快,晶晶亮的眼里又生出一丝狡黠。 他叫来宫人,在窗前支起了铜锅,备好了肥瘦相间的嫩羊肉,和翠**滴的青菜。 他挑起一筷子嫩羊肉下入锅中,薄片转眼就从嫩粉熏成了浅棕, 他小心翼翼的裹满料汁,细心的喂入我的嘴里,满脸期待的看我, “明珠,虽然你看不见这冬日,但仍可以尝到这冬日。” 嫩滑的羊肉在我的嘴里融化,满口生鲜,闭眼咂摸,仿佛这窗外大雪落入我的心间,开出朵朵白花。 我满足的勾起了嘴角,甫一睁眼,小皇帝痴痴的盯着我,筷子上的羊肉还悬在半空。 “扑哧”,我又笑出了声。 胃填满了,心也暖了, 我突然贪慕这一刻的温存,闭着眼继续沉醉。 是不是我一直看不见,他就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呢。 可是我忘了,我不是真正的李明珠, 鱼目永远成不了明珠,苏雪霁也永远不会是李明珠。 7 景和三年秋,前朝风云诡谲,诸多肱骨大臣蹊跷的命丧黄泉。 朝中流言四起, “天不佑大匡,帝星移位,众星陨落,是改朝换代之象。” 天子震怒,下令彻查,却查出死了的大臣都与前朝的苏飞将军谋逆案有关。 而苏家唯一剩的血脉就是李明珠,弹劾皇后的奏折越来越多。 小皇帝越发的沉默,脸日日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终于有一天,小皇帝激动的来到了我的面前,眼里的神采挡也挡不住。 “是她,是她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