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琼 登基大典的礼乐声穿过重重宫墙,传进荒凉冷僻的冰泉宫。 我静静听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挣扎起身。 红墙飞檐、鼓乐喧天。 世人理所当然认为这份荣宠应也属于我。 连我也曾这样认为。 谁知李沐却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却是迫不及待下旨将我打入冷宫。 至今我都记得他那凉薄冷漠的眼神。 “庾琼,我忍你很久了。” 我抬头望向那望不到尽头的宫墙,轻声呢喃。 “七年感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阵冷风灌进喉咙,我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咳嗽连着心肺,一声一声,直到嘴边的帕子染了红。 我嘲弄地摇头苦笑。 “如此也好,省得到时再麻烦换皇后。” 身边的江嬷嬷慌了神,连忙扶我回屋躺下,复又转身出了门。 将睡将醒间,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嬷嬷。我想吃你做的云吞了。” 我从小父母双亡,江嬷嬷是我的奶嬷嬷,一把屎一把尿将我带大。 她于我是至亲所在。 每每伤心难过,只有她的怀抱最慰人心。 “你身边的老嬷嬷扰乱大典,说你病入膏肓。” 我一直以为他心有苦衷,他心中终究还是有我的,否则不会亲自前来看我。 心中还来不及高兴,就被他下一句话冻在当地。 “可朕怎么瞧你好得很!” 心渐渐冷却,我讷讷不知如何辩解。 “你的祖父太傅大人,曾时时要求我谨遵礼教法规。” “为何却没教会你荣辱廉耻?竟然用如此下作手段,装病来邀宠?” “还真是下贱!” 我和李沐从小相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嫁给他七年,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温文尔雅,谦逊守礼。 何时如同变了一个人,口中恶语不断,眼中透着疯狂恣意。 此前我还常常担心我命不久矣,他会不会痛不欲生。 如今看来,是我多费思量。 “你身边那老嬷嬷,多嘴多舌,无视宫规,擅闯典礼,依律当杖五十。” 江嬷嬷一生谨小慎微,我信她不会真正扰了大典。 但看着他冷漠的眼眸,心中一紧,我顾不上虚弱的身体,连滚带爬跪伏在地。 “嬷嬷年事已高,求陛下宽容!” 五十杖,轻则重残,重则要命。 如今我的身边,只有江嬷嬷了,待我如珠如宝的嬷嬷。 我不能抱一丝侥幸。 李沐俯下身,捏着我的下巴,朝我一点点靠近,呼吸交缠。 “她的命是命,阿鸢的命就不是命了?” 阿鸢? 久远的记忆徐徐翻出。 阿鸢曾是我的贴身丫鬟,后来犯错被祖父打发了。 “你是为了阿鸢,为了阿鸢才娶我,如此对我?” 他凑到我耳边,恶狠狠咬住我的耳廓。 他的手慢慢向下握住了我纤细的脖子,渐渐收紧。 空气越来越稀薄,不知是疼还是惧,我情不自禁流下眼泪。 “你不配提她!我会亲自一笔一笔向你们讨回来!” 我心尖发凉,手指控制不住颤抖。 门口有太监颤巍巍的声音传来。 “椒房殿的贵人派人来问,您什么时候过去安歇?” 李沐的眉眼瞬间变得柔和,他将我推至一旁,起身要走。 我匍匐过去死死拽着他的衣袍。 “若要罚,请罚我吧!” 他看都不再看我,甩袖就走。 “随你!” 门外,江嬷嬷被人塞了口,强行按压跪伏在地。 看见我,挣扎着呜呜咽咽,泪流满面。 我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坦然跪伏凳上,承受着一下重似一下的杖责。 疼,真疼啊。 李沐用七年给我编织了鹣鲽情深的美梦。 等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时,他又亲手毁掉了它。 江嬷嬷伏在我的身侧,那双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想要碰我却又不知所措。 “娘娘,奴婢错了。奴婢真的没有扰乱大典,我只是等着结束之后才让人捎话进去。您不该为了奴婢,折腾自己的身子。不值啊!” 殿内静谧,良久,我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 “嬷嬷,我说过要给你养老送终的,只是我可能要食言了。” 话未落地,压下的血沫喷涌而出。 “娘娘,娘娘……” 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只留下江嬷嬷惊慌的呼叫。 庾太傅一生桃李天下,但却子嗣单薄。 仅有的独子也早早离世,只留一幼女,庾琼。 我自幼跟随祖母在江南长大,十岁那年回到西京。 祖父严苛守规,却在面对我时,百般纵容。 我幼时顽劣偷偷跟着祖父去学堂。 那里,我遇到了李沐。 彼时他只是众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位,深受其他皇子欺压。 祖父母将我保护得很好,不懂人情世故。 看见瘦弱的李沐,觉得他甚是可怜。 便吩咐身边阿鸢,偷偷给他东西。 春日醉人的酥,夏日怡人的曲,秋日诲人的书,冬日暖人的衣。 都是我亲自挑选,仔细包裹,经阿鸢的手,入他的怀。 我不知他们何时生了情。 直到祖父深夜偶遇紫藤花架下互诉衷肠的两人。 李沐,堂堂皇子跪在祖父面前,祈求祖父能放阿鸢一条生路。 他和阿鸢执手相看,情坚不移。 祖父拉不起李沐,便也跟着跪下。 他们从漫天星光跪到日上三竿。 三个人影如石像般,坚不可移,互不屈服。 祖母心焦之下病倒在床,无人注意的地方,祖父的手在微微颤抖。 祖父身体并不太好,只是在外人面前强撑罢了。 那个我曾经一眼看重,默默资助的人啊,满心满意看着的都是身边的阿鸢。 我忍着心中的失落,压下丝丝缕缕的难过,缓缓走到他们面前。 “阿爷,阿鸢的卖身契我已处置妥当了。” 李沐猛地抬头看向我,正午的阳光也无法消融他眼中的寒冰。 他目眦欲裂,眼底的愤恨压都压不住。 阿鸢闻言晕倒在地,我令人将她拖了回去。 李沐紧抱阿鸢,语气嘶哑凄厉。 “你们为什么要拆散我们?我们又没碍着谁?” 你们是没碍着谁。 若皇上发现皇子与太傅家下人苟且,皇家脸面和庾家百年声誉都将毁于一旦。 祖父稳稳地挡在我的面前。 “你身为皇子,不思进取,无媒无聘罔顾伦常,你的圣贤书读哪了?” 李沐绝望地看着阿鸢被送出去。 我第一次在李沐眼中看到了了无生气。 他终于不闹了,只是呆呆望着我。 “你是谁?” 祖父喝止了我的回话。 祖父虽然为人严苛,但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我们合计一番,将阿鸢送至庾氏族地一远亲家。 本想当皇子成年开府后,再告知他们自行选择。 谁知阿鸢半路却逃跑了。 我们派人找过,但音讯全无。 眼前的人渐渐和记忆中的脸重合。 “阿鸢,你来了。” 太监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胆,这是我们椒房殿的贵人,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其名?” “还不跪下行礼?” 虽只是贵人,但是李沐看重的贵人。 自是我这个在冷宫中不受待见的人所不能比拟。 我若不行礼,后面等着我的可能是更难堪的局面。 我因着伤,趴在床上。 江嬷嬷欲上前伺候,却被阿鸢身边的宫女挡了回去。 当我费劲力气,忍着全身疼痛,挣扎起身跪伏地上时。 阿鸢轻笑,“妹妹不是外人,何必行如此大礼?” 妹妹? 曾经我是真的将她当姐姐看待,也真心替她谋划好了以后。 时移世易,如今这声妹妹,何其讽刺。 “礼不可废!” 阿鸢掩唇轻笑,黑白分明的眼底分明盛满了得意。 “也是,太傅大人最重礼教,妹妹出身庾家,自是最懂个中道理!” “宫中只你我两姐妹,妹妹不来见我,我只好来看看妹妹。” 她身边的宫女适时端来一盏茶,其中涵义不言而喻。 无非是效仿民间,妾室给正妻进茶。 真是好笑。 明明我才是李沐当年八抬大轿抬进太子东宫的正妃。 阿鸢走之后,李沐元气大伤,请了两个月的病假休养。 第三个月他又出现在了庾府,虔诚地向祖父赔罪。 说他当初鬼迷心窍,今后会潜心学问,报效朝廷。 他日日来府中求学问道。 祖父最喜欢的学生就是知错能改。 见他如此诚心,祖父倍感欣慰,更是倾囊相授。 自从阿鸢的事情之后,我对李沐已冷却了心肠。 奈何他总出现在我面前。 成年开府之后尤胜。 因着小时住在江南,我极喜欢甜滋滋的荔枝。 为了让我尝到新鲜的荔枝,他千里跑马给我运来。 生辰宴,他更是亲去南海寻觅世所罕见的明珠。 日久天长的,大家都默认了我和李沐的婚事。 只有祖母隐约担忧。 “阿琼,李沐心思深沉,连你祖父都能被他哄得放下戒心,祖母担心你嫁过去被他吃干抹净都不知。” 祖母出身百年世家谢氏,从小手腕了得。 祖父未曾注意的地方,女人留意到了。 祖母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 因为李沐用为皇帝挡箭的恩典求得了我俩的赐婚。 “阿琼,女子最是辛苦。谨守本心,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洞房火烛夜,他掀开盖头,眼神激动。 “阿琼,你是我的了。” 那时我以为他得偿所愿开心。 如今回想,他是得偿所愿终于瞒过了祖父。 婚后七年,我事事以他为先,极尽太子妃的职责。 他对我体贴备至,关爱有加。 新婚第一年他熬夜排队只为给我求一个保佑健康的护身符,许我白头之约,诺我不纳姬妾。 结婚第三年,人人盯着我的肚子,他亲自跪拜九千九百台阶,为我求得送子观音。 婚后第六年,生辰宴他为我栽种桃林百亩,风动桃花飞。但惊马袭来,我摔下石阶,摔没了腹中尚未知晓的胎儿。 这是我们成婚后的第七年,如今我妻妾不明,处境尴尬。 只能怪自己沉浸美梦太久,忘了本心。 我躬身端起茶盏。 茶盏滚烫,指尖灼痛。 阿鸢正正坐着,看着我颤颤巍巍,看着我强自支撑。 她俯身至我耳边,香气缭绕,似曾相识。 “庾琼,你可知我等今天等了多久?” “这七年,看着你和阿沐夫妻恩爱,可真是碍眼啊。” “但你可能不知,这些年阿沐多有应酬的那些时间都是跟我在一起的。” 我怔愣在地,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 那似曾相识的香味,我曾在李沐身上闻到过。 我本为莫名被打入冷宫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日夜思量琢磨挽回。 如今一切恍然,从始至终,我不过李沐和阿鸢手中的棋子。 他们恨我当年拆散了他们,恨祖父礼教严苛。 他们以身为饵,将我罗织其中。 她突然挥手打翻了那盏滚烫的茶水。 茶水尽数洒在我的手上,瞬间一片通红,钻心的疼顺着手臂直通心间。 “庾琼,你在做什么?” 宫廷的阴谋诡计就是这些不起眼却能起作用的小事。 李沐快步而来,看都不看我一眼,一脚将我踹在地上。 后背的伤擦着地面,伤口一片温热,看来伤口又裂开了。 “阿沐,我只是想和她和平共处,她却容不下我。” 阿鸢楚楚可怜缩在李沐怀中。 我怎不知当年身边那个沉默的阿鸢竟然是颠倒黑白、巧舌如簧之人。 李沐厌恶地踢开地上的我,抱着阿鸢扬长而去。 我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入夜后,冷清的冰泉宫竟然迎来的李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