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 「祝圣上和皇后百年好合。」 我笑着进了花轿。 泪早已把妆染花。 这是他第二次将我拱手送人了。 9岁那年,天下大旱。 为了两个馒头,养父把我卖到青楼,被当时仍是少年的韩璟宣救下。 那时他只是一个被皇帝冷落的皇子,还不是后来的宣王。 他带我回到府邸,给我收拾的屋子是我这辈子没见过的温暖奢华。 我要有家了。 再也不用流离失所,被养父动辄打骂。 婢女带我梳洗打扮换上华美衣裙带到他面前。 我向他下跪,承诺自己愿意一世为奴为婢回报恩人。 温润俊朗的少年抬起我的下巴,阻止我的叩拜: 「你叫什么名字?」 我咬唇,摇头。 养父给我起的贱名,我说不出口。 他望着窗外冬日清晨的湖面,细碎的雪花洋洋洒洒。 朝我弯了弯眉眼: 「那便叫你雪湖,可好?」 雪湖。 于我而言梦一般的名字。 后来老皇帝也数次称赞我人如其名。 我那时欣喜彷徨。 还不知这竟也如我和他从此数十年的纠缠,幻梦一场。 他把我养在身边,我以为悉心伺候他,便是我的本分。 可他告诉我: 「雪湖,我不缺婢女。」 「记住,你要成为我身边,很重要的人。」 我低头不敢看他的眉眼,心脏却跳得快要死掉一般。 因为这句话,我被他困了数十年。 直到很晚才明白。 他是天生的棋手。 我不过是他手中,最好用的那枚棋子罢了。 一枚棋子,也配动心? 当真是死不足惜。 他遣来最好的老师叫我琴棋书画,骑射剑术。 前者倒还好。 我虽大字不识几个,但天资犹存,日夜勤学苦练下来,连老师都称我基础已不比京中那些贵女差。 可是骑射剑术...... 我本是女儿身,从小又饥一顿饱一顿颠沛流离,身子骨实在孱弱,剑都举不起来,更别提其它。 我生了退却之心。 韩璟宣得知后,只淡淡道: 「你若想放弃,我自不会勉强,只是雪湖,我身边不需要无用之人。」 他挥袖离开了。 我的吃穿用度一如往常,可我再也看不到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被抛弃的恐惧让我夜不能寐,再次恳求老师教我剑术。 大雪天,我在寒风中茶饭不思地苦练。 练到第三日便昏倒了。 高烧不退。 可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那些日子,我撑着一口气,咬牙扛了过来。 只为了一个念头。 我要见到他。 不能让他失望。 后来,我终于学成。 也终于见到了他。 韩璟宣目光赞赏: 「雪湖,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得他这一句话,好像怎样的艰难苦楚都无谓了。 从此我跟在他身边,追随着他的目光,也越陷越深。 十七岁那年,他被封为宣王。 王府锣鼓喧天,一派喜气,他却神色晦暗,不见熹光。 他将我召来,绾起我耳边的青丝,指尖的温度迅速烫红我的脸: 「雪湖,本王需要你,做一件事。」 他要将我,献给他的父皇。 我爱的男人,有才干有野心,觊觎皇位已久。 可老皇帝厌弃他的母妃。 连带着他也一并冷落。 他培养我多年,这便是用兵一时。 死寂之中,我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他让我做什么,我从未拒绝。 我第一次逾越: 「大人可否答应雪湖一个要求?」 我这么明显的情意,聪明如宣王,又怎会不知? 韩璟宣神色复杂,掌心将我的胳膊攥得很紧。 「雪湖,本王绝不负你。」 「待我登基,就立你为后。」 我苦涩一笑。 我对后位兴致缺缺。 我想成为的,是他的妻子。 一生一世一双人,永远相伴他左右。 但他的承诺,依旧让我甘之如饴。 一个晴朗的春日,我入宫了。 他不受宠,我却成了他父皇的宠妃。 一入宫门深似海。 整整三年,我被困于深宫之中,在老皇帝和嫔妃之中周旋。 每个冷寂的深夜都靠着从前和他那些回忆取暖,数着和他见面的日子。 他是皇子,我是妃嫔,能相见的日子少得可怜。 但每次见面,我都会带给他最想要的消息。 我是他安插在老皇帝身边最精妙的棋子。 也是最锋利的刀刃。 终于,老皇帝暴毙身亡。 本该陪葬的我,被一个宫女顶替了身份。 我又回到了王府,不,只能算是他原来的府邸了。 筹谋多年,如今他如愿继任了大统,成了新帝。 可我等了数年的圣旨,却下给了她人。 帝后大婚当夜,新帝却出现在旧日府邸,将我拢在怀中,诉说他的不得已。 刚刚登基,不知多少人对帝位虎视眈眈。 为稳固皇位,他必须要笼络朝臣。 丞相是他的左膀右臂,迎娶他的女儿薛婵月为后,怎么看都是最明智的选择。 百利无一害。 唯一辜负的,就是我。 可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孤女。 还曾是他父皇的嫔妃。 我不配,也从未肖想过后位。 只要他心中,只有我一人。 当晚,他递给我本应跟皇后共饮的交杯酒。 他身上还穿着大婚的喜服。 仿佛我们才是新婚夫妇。 红烛燃了一夜。 第二日,我的喜悦还未冷却。 皇后薛婵月便召我入宫。 中宫内,戴着后冠的华服女子眉目明艳,却目如刀割。 昨夜之事于她而言是奇耻大辱。 想必是恨毒了我。 可我对这样一个夺走了心爱之人身侧之位的女子,可曾没有嫉恨? 我跪地笔直,目不斜视。 薛婵月气笑了: 「贱妇,觐见本宫毫无礼制,目无尊上!来人,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我攥紧了手指。 没有料到她会如此跋扈。 好在我的一举一动都有耳目。 新帝及时驾临,我却只瞥见龙袍一角。 昨日还与我温柔缱绻的男人,看都未曾看我一眼,直直走向他的皇后。 语气无奈宠溺: 「阿婵何必和一个下人置气?也不怕气坏身子?」 薛婵月面色稍霁,得意地瞥了我一眼,不依不饶: 「这个贱婢以下犯上,皇上不为臣妾做主么?」 韩璟宣这才淡淡看向我: 「她不过是我旧日王府中的一个下人,不懂礼数,便罚她跪于你宫门半个时辰以儆效尤罢。」 薛婵月幽怨: 「宫规森严,半个时辰怎够?至少要跪上一天,不然臣妾这个皇后岂不让人笑话?」 韩璟宣眉头微皱,半晌后笑道: 「那便依阿婵的,等她知错了便起来罢。」 正逢丞相觐见,韩璟宣不得不离开。 经过我时,他脚步一顿,终究没有停下。 我心口发沉。 一道惊雷闪现。 晴朗的天色顿时乌云密布,下起暴雨。 而我就在这瓢泼大雨中,跪了整整一日。 薛婵月坐在宫门口,扬唇欣赏我的狼狈。 我是晕倒后被送回府邸的。 醒来时,身旁还有太医。 韩璟宣抱着我,目光欣喜,夹杂着愧疚。 「雪湖,太医说你染了风寒,再多休息会。」 「阿婵她...向来娇纵,日后我不会让她再迁怒于你。」 我垂眸不言,往他怀里又缩了几分。 他的身上,沾着薛婵月宫中独有的檀香味。 明明那场暴雨早就停了,可我分明还觉得冷。 自那以后,韩璟宣到底需要顾及丞相和皇后的颜面,来王府的时日便少了。 可王府门前却时常停落着皇宫的撵轿。 那是来接我进宫的。 入夜前,撵轿从侧门送进新帝的寝殿。 天一亮,又悄无声息地送回王府。 我自嘲,自己好像成了他养在宫外的外室。 韩璟宣不喜欢听我这么说。 长眉一皱,便总将我折腾得更狠。 中秋家宴,意外地在王府举行。 听闻是皇后薛婵月主动提起的,我心下一沉。 当晚,我躲在湖心赏月,薛婵月便带着宫人故意寻来。 我行礼避开,被她手下的侍卫拦住。 薛婵月言笑晏晏,拉着我的手: 「雪湖妹妹这是要去哪儿啊,不如跟本宫一起赏月吧。」 和那个跋扈的中宫皇后判若两人。 她缓缓凑近,眼中的鄙薄尤甚,轻声威胁道: 「若是百官知道先帝的妃嫔窝藏与此,不知该如何议论圣上?」 我目光震颤。 心脏被捏紧。 「皇后娘娘莫要说笑。」 薛婵月冷哼: 「是不是说笑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这个女人伺候过先帝还来勾引圣上,真是淫荡不知廉耻!」 薛婵月的声音不小,侍卫和宫女们都跟在身后,情急之下我拽着她的衣袖,想让她慎言。 我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名声和安危。 而是新帝的江山社稷。 如若流言传开,他必然受到文武百官口诛笔伐。 薛婵月看到我情急的模样,愈发笃定: 「果然是贱妇!」 我冷然抬眼,眉目间杀意隐现。 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想过永远堵住薛婵月的嘴。 皇后又如何?若是威胁到我在意的人,就都得死。 然而不知是我的表情太骇人还是她太没用,薛婵月脚下打滑,竟直直落入身后的湖中。 我迅速伸手,她却狠狠将我的手拍开,面上闪过一丝得逞。 宫女太监们惊慌涌来,韩璟宣赶来时,薛婵月已经被救了起来,虚弱躺在床上。 而我被侍卫押在殿外,听候发落。 我不慌不乱,相信韩璟宣一定会信我。 可我没等到韩璟宣的信任。 而是一旨诏书将我发落入狱。 入狱第三天,韩璟宣终于来看我了。 他长眉轻蹙,面色沉郁: 「雪湖,孤知道你心怀不满,可你怎能迁怒于皇后?」 「阿婵的身子骨不比你,从小便畏风寒,至今昏迷未醒!丞相在殿外长跪不起求孤严惩谋逆之人,你让孤如何是好?」 我望着他,没了笑容: 「韩璟宣......你真以为是我做的?」 直呼新帝名讳为大不敬,韩璟宣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孤相信你又如何?在场的众人不信!他们都看到是你将阿婵推入水中——」 「我只问你信不信?」 韩璟宣目光晦暗不明: 「你还在怪孤,没有予你后位?」 我笑了。 笑容苦涩。 我怎么忘了,帝王生性多疑。 原来他真的不信我。 我不再看他,望着牢狱的一角。 天牢里漏下来的月光,都比寻常要更冷。 「圣上说是便是吧,我的确想让她死。」 但不是因为那劳什子后位。 不过这些,我也不愿再分辩了。 他的话,已经判了我的死刑。 韩璟宣面色失望: 「雪湖......你的性子太倔。」 他挥了挥龙袍,声音转冷: 「你若是认错,等阿婵醒后,当面认罚,孤便说服丞相不再计较。」 呵,又是认罚。 我定定看着那一角,一动不动: 「我没错。」 韩璟宣最后留下一句: 「孤之前太过纵你,你的脾气是该好好磨一磨。」 我在天牢里关押了整整十日。 每日遭受鞭刑。 受刑之前狱卒总会问我知不知错。 若是知错便可免受刑罚。 我咬牙不言一字。 于是血痕遍布原本雪白的肌肤,新的鞭痕覆盖了旧的,纵横交错好不可怖。 还要感谢韩璟宣让我自小学武,我自嘲地想,若是寻常闺阁女子怕早就扛不住了。 最后一日,薛婵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