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缺钱那年,我咬牙将手探入工厂的绞轮。 断了三指的我攥着赔偿激动地告诉妻子,女儿的手术费用终于凑齐了。 妻子却瞥了眼我血肉模糊的手,满脸嫌弃。 “你真让我倒胃口的。” “穷也就算了,满脑子都是这点小钱。” “能不能学学远帆,为山区孩子捐款捐物,那才是格局。” “跟你这种市井小民在一起,我都觉得掉价!” 我懂了,她是因为我没把钱捐给她热衷慈善的旧情人而发火。 可那是女儿的救命钱啊! 我转头看向女儿,以为她会理解我。 却不想她眼里满是对我厌恶。 “爸,你怎么这么自私?陈叔叔说得对,你就是个守财奴!” 女儿的指责让我心如刀绞。 我攥紧那叠染血的钞票,疲惫地不愿说话。 对这个家,我彻底死心了。 1. “愣着干嘛,拿碗去厨房吃。看你这血淋淋的,别吓着远帆。” 林明珠“砰”一声,把个碗砸我跟前。 碗里就半碗饭,飘着几根菜叶子。 女儿果果也捏着鼻子,嫌弃地指着地上。 “爸爸你也真是的,血滴的到处都是。吓死人了。” 我低下头,才看见。从厂里跑回来,那断了指头的地方还往外渗血。 脚边上,已经是一串暗红的点子。 我没去医院。 我怕花钱。 我想着回家用纱布随便缠一下就行,省下的每一分钱都能让果果的手术更有保障。 可我一心一意维护的妻女,看到我这副惨状。 第一反应竟是怕我这身血污,碍了她们贵客的眼。 明明以前林明珠不是这样的。 自从乔远帆这个她年少时的旧情人。重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会心疼我,日日想着我的妻子。 这个家,在她嘴里处处透着廉价。 而我,成了她眼中最上不了台面的污点。 女儿也不再是那个会给我吹吹伤口的贴心小棉袄。 她们的嘴里心里,只有乔远帆。 我的眼光越过那碗剩饭,落在桌子中间。 糖醋里脊,红烧鲈鱼,可乐鸡翅。 全是乔远帆爱吃的。 我笑了。 “我不去厨房。” 林明珠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她习惯性地想开口数落我。 “江成启,你又发什么疯?让你......” “我们离婚吧。” 我打断她,客厅瞬间安静了。 林明珠诧异地看向我,那张总是挂着不耐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错愕。 “孩子还在这儿呢,你说什么胡话?”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这是一件极度丢脸的事。 “就因为我让你去厨房吃饭?” “江成启,你能不能成熟点?这点小事你至于闹到离婚吗?” 小事?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 心口的堤坝一旦开了个缺口,积压已久的洪水便再也抑制不住。 我盯着她的眼睛,把那些压在心底腐烂发酵的话全都掏了出来。 “你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丢人吗?” “你不是觉得我浑身铜臭,没有格局吗?” “我们离婚。离婚了,这个家,这些钱,你想怎么给乔远帆,就怎么给。” “你想怎么追求你的高尚,你的格局,都随你。” 我说到钱的时候,女儿果果的眼睛倏地亮了。 她扯着林明珠的衣角,充满期待和撒娇的说: “妈妈,你快答应啊!” “我才不想要这个又脏又臭的爸爸!他好丢人!” “我要乔叔叔做我爸爸!只要给乔叔叔捐款,我就能和他上电视了!” 童言无忌,却字字诛心。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不会再痛了。 可听到果果的话,那颗已经变成石头的心,还是被狠狠凿开一个血洞。 我看着林明珠,等着她的回答。 我以为她会顺水推舟,毕竟,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摆脱我这个市井小民,和她的高尚情人双宿双飞。 可她没有。 “江成启,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别怪我当真!” 她的反应很奇怪。 不是欣喜,而是愤怒。 甚至,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我懒得去猜。 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的沉默,似乎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她抓狂。 她习惯了我对她的忍让和顺从,却无法忍受我此刻的冷漠和无视。 “你这是什么态度!” 一个装满水的玻璃杯呼啸着朝我飞来。 我躲避不及。 杯子在我额角碎裂,冰冷的水混着温热的血,顺着我的脸颊流下。 玻璃渣划破了我的皮肤,带来一阵新的刺痛。 可这点痛,和我心里的那片荒芜相比,什么都算不上。 2. “你怎么不躲?” 林明珠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下意识想朝我走过来,脚刚迈出一步,就被门口传来的一道声音定住了。 “饿死了,明珠,饭做好了吗?” 乔远帆像回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换鞋进屋。 他手里还晃着我家的钥匙。 这几个月,他以单身、不会做饭为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为了这把钥匙,我和林明珠吵过无数次。 她总是不耐烦地说我小气。 说我思想龌龊,把她和乔远帆的纯洁友谊想得那么肮脏。 后来,我为了果果换心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现在想来,我真傻。 我早就该提离婚了。 在这个家里,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乔远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到我额头的血和残缺的手指,眉毛夸张地一挑。 “成启,你这是干什么?装可怜也不必弄这么真吧。” “是因为不欢迎我来吗?那我走好了。” 他嘴上说着要走,脚却像生了根,一动不动。 林明珠立刻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对我怒斥: “都和你说了让你去厨房!你非要在这里吓人!” 她转身,脸上的怒气瞬间化为柔情,拉着乔远帆在主位坐下。 “别理他,疯狗一样。饿了吧?快坐,我今天做的可都是你最爱吃的。” 乔远帆半推半就地坐下,眉头紧锁,装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明珠,我还是走吧。你们夫妻俩别因为我吵架,我心里过意不去。” 林明珠立刻厌恶地剜了我一眼。 “是他自己人品不好,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闹死闹活,不关你的事。”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有格局,有涵养。” 她话里话外,都在暗讽我卑劣,衬托乔远帆的高尚。 乔远帆听了,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包容。 又准备开口扮演那个劝架的好人。 “成启,你......” “行了,别演了。” 我实在受不了这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想上位就上位,反正我也想离婚。” “你别在我跟前恶心我了。” 乔远帆的脸色终于挂不住了。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都带了哭腔。 “明珠,你听听,他还是怪我来蹭饭了。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都怪我不好,我现在就走。” “乔叔叔别走!” 果果着急抓起桌上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红烧鲈鱼,想都没想就朝我身上砸。 滚烫的汤汁和油腻的鱼块糊了我一身。 瓷盘在我脚边摔得粉碎。 “滚啊!你这个又脏又臭的爸爸!” “都怪你!你总是欺负乔叔叔!” 女儿的哭骂声像最锋利的刀,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添了无数道新口子。 林明珠也抱着胳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 无非是些窝囊废的陈词滥调。 我麻木地站着,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烫。 这时,乔远帆突然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 “啊!好痛!我的手受伤了!” 他举起自己的手臂,上面有几道被飞溅的盘子碎片划出的浅浅红痕。 甚至都没怎么出血。 可就是这几道微不足道的划痕,却让林明珠和果果瞬间乱了阵脚。 “远帆你怎么样?流血了!天哪,好严重的口子!” “乔叔叔你流血了!爸爸是坏人!妈妈,我们快送乔叔叔去医院!” 她们俩一左一右,紧张地围着乔远帆,像是他受了什么致命的重伤。 一个拿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个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少了三根指头的手。 又看了看他们三个其乐融融,仿佛真正一家人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比可笑。 3. 林明珠和果果簇拥着乔远帆消失在门口,甚至忘了关门。 我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手上麻木的痛感一阵阵冲击着我的神经。 我闭上眼,感觉疲惫极了。 厂长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哎呀!成启!你果然在家!快,我送你去医院!”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那只不成样子的手,倒吸一口凉气。 我看着他,我满心愧疚。 在我说手被机器绞了之后,厂长二话不说就要给我赔20万,还包揽所有医药费。 我没脸要那么多,只要了8万。 正好,凑够了果果换心手术的钱。 我觉得自己像个肮脏的骗子,面对他真诚的关心,浑身不自在。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还带着我体温和血腥味的信封,颤抖着递过去。 “厂长......这钱......” 他看都没看一眼,一把攥住我完好的胳膊,强硬地把我往外拖。 “钱什么钱!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他一边拉着我,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泡沫箱,语气里有庆幸,也有遗憾。 “还好我回去找了找,找到了你的两根手指!” “就是小拇指怎么也找不到了......” “你放心!现在的医术很高明,接上问题不大!”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回去帮我找手指了? 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我该怎么告诉他。 告诉他,我不值得,他此刻所有的善意,都用错了地方。 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直到急诊室门口,刺眼的灯光下,我看到了林明珠。 她正指着一个年轻医生的鼻子,尖声叫嚷: “他伤得这么重,你就给贴个创可贴?你们医院就是这么敷衍病人的吗?我要投诉你!” 乔远帆举着那只被划了几道浅痕的手,满脸的柔弱和委屈,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医生无奈地解释着什么,可林明珠根本不听。 那副为了情夫不顾一切的泼妇模样,让我本滚烫的心冷了下来。 我泄了气,停下脚步,低声开了口。 “厂长。” “其实,我是故意的。” “我缺钱,自己把手放进机器里的。” “对不起,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尽心尽力。” 我低下头,等待着他劈头盖脸的责骂,或者鄙夷的眼神。 “啪!” 一声脆响,我的左脸火辣辣地疼。 我被打懵了,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心痛又恨铁不成钢的眼睛。 “蠢货!” 厂长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你缺钱不知道和我开口吗?” “你是厂里特聘的技术员工,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多值钱!你真是!” 原来,他气的不是我骗钱,而是我糟蹋自己。 愧疚感像野草,疯狂地在我心里蔓延。 厂长重重叹了口气,怒气褪去,只剩下疲惫。 “别糟蹋自己,我们先把手指缝上。” “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做了。” 我看着他手里那个装着我断指的保温箱,里面是我失而复得的两根手指。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进诊室,林明珠看到我,立刻皱起眉头,脸上写满了厌恶。 “你来做什么,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厂长挡在我身前,对着她说: “你是江工的老婆吧?他手指断了,我带他来医院缝。” 林明珠像是才想起我也受了伤,她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嘴硬道: “哦,那还不是因为他不小心,都断了,还浪费这个钱缝做什么。”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厂长听不下去,当场就打断了她。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他好歹是你丈夫!手都断了,你不但不关心,还嫌他浪费钱?” 被一个外人当众数落,林明珠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数落他怎么了!他这种没本事的男人,没了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心肠都坏透了,留着手也是个祸害!” 乔远帆拉住林明珠的胳膊,柔声劝道。 “明珠,别为了我跟成启吵架。” 他又转向我,语重心长。 “成启,明珠也是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说真的,我多想能有明珠这样的妻子,你要好好珍惜啊。” 我忽然笑了。 “你喜欢,送你好了。” 那句话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林明珠地怒气。 “江成启!你把我当什么了?” “离婚!马上离婚!我受够你了!” “果果也归我!我绝不会让她跟着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垃圾!” “一个断了手的废物!你这种垃圾,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人要你!!” 废物。 垃圾。 心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或许是麻木了。 或许是,心早就死了。 “谁说的,你不要,我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