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第三个月,我发现车间女工们都在背后喊我“老斑鸠”。 这称号的源头,是男友的女秘书,方小闪。 只因我今年三十二,厂里都知道我和男友搞了八年对象,却等不来一纸婚书。 午休刚过,我推开男友办公室的绿漆门。 “学文,你秘书在厂里到处叫我老斑鸠,你知道吗?” 男友正在看文件,头也不抬, “小闪性子直,说话没轻重,逗个乐子罢了。” “你都这岁数了,还跟她较什么真?” 顿了顿,他嘴角一弯,又添了句, “不过......是挺像的。” 我擦掉眼角的泪水,原来我八年的坚守,只是他眼中的笑料。 很快,我就把签了名的离职书送到厂部。 男友失了方寸,慌乱找寻, “林灿如,不要离开我!” 01 我第一次听到“老斑鸠”这个称呼,是在周一的车间生产调度会上。 我当众批评了方小闪报表里的严重错误。 方小闪没作声,手指绞着衣角,眼圈泛红。 中途休息时,不知是谁在角落里嘀咕了一句: “老斑鸠就是老斑鸠,专拣年轻漂亮的欺负。” 周围压低的议论声一下子炸开了锅。 “拿着芝麻大的权,对着人家小姑娘耍威风。” “都大龄剩女了还死扒着人家丁厂长八年,我可干不出来这种事。” 我重重放下手里的搪瓷茶缸,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屋里瞬间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方小闪用花手绢擦了擦眼睛, “林主任,数字我回去再对对。” “不是对对,是全部返工。” 我强压下胸口那股刺痛,声音冷硬, “明早碰头会前,我要看到一份数据完全正确的材料,还有怎么补救的法子。” “大家都散了吧,回去上工。” 我第一个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那些细碎的议论更加无所顾忌。 “摆什么谱,还不是靠着丁厂长才当上主任?” “惹恼了丁厂长的小秘书,可有好果子吃喽!” 刚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就看见桌上多了一张新贴的纸。 我拿起来看,标题写得挺大: “关于加强干部思想工作作风、关心职工身心状况的建议” 落款是厂工会。 我嗤笑一声把纸扔掉,桌上的老式电话就刺耳地响了起来。 是丁学文。 听筒里传来他惯常那种懒洋洋的调子: “灿如啊,怎么回事?把人家小方同志都说哭了。” “她年纪轻,手脚生疏,出差错难免的,你多包涵点嘛。” 电话那头还隐约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我攥紧了话筒,努力让声音平稳: “方小闪的数据简直错得离谱,厂里这个季度的总结受到严重影响。” “咳,人嘛,哪能不出点岔子。” 他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小方同志这几天身子不太爽利,你多担待担待。” “晚上一起出去下馆子?国营饭店新来了大师傅,位子我都留好了。” 02 下了工,我坐在丁学文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上。 贴上他宽厚的背,我紧绷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小闪年轻,毛手毛脚的,你多带带她,当卖我个面子成不?” 丁学文语气放软,带着点哄劝的意味。 我没再揪着不放,算是翻了篇儿。 小包间里,方小闪已经在了。 她换了件碎花的确良衬衫,两条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见我们进来,方小闪马上起身,脸上堆着笑: “丁厂长,林主任,怕你们等菜着急,我先要了几个菜,你们瞧瞧?” 我用眼神询问丁学文,他却径直走过去挨着方小闪坐下, “小闪怕你还恼着呢,特意来赔个不是。瞧瞧,人情商多高。” 方小闪立刻拿起桌上的白瓷酒壶,给我面前的杯子满上, 接着她双手捧杯递向我: “林主任,都怪我,数据搞错了不说,还让您听那些闲话......我干了,给您赔罪!” 她仰头灌下,神情更添了几分娇憨。 丁学文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随口一提, “哦?还有人敢议论我们林主任?好大的胆子!” 方小闪面若桃花,眼波流转, “丁厂长,您还是直接问林主任吧,我可不好鹦鹉学舌。” 丁学文的目光立刻转向我, “灿如,你快告诉我。” 我迎着他的视线,语气平静无波, “你的好秘书,管我叫老斑鸠。” 丁学文听了后突然大笑起来, “小闪这丫头我知道,就是想跟你亲近亲近,你真生气啦?” 他看我阴沉的脸色,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哂笑, “不过说实话,跟你这人倒也应景。” 我看着这张丁学文那张朝夕相对了八年的脸, 一股陌生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丁学文”,我的声音有点发紧, “听别人这么叫我,你觉得很逗乐是吗?” “难道我真的很像个......老斑鸠?” 空气瞬间凝固了。 方小闪察觉气氛不对,一下子站起来: “丁厂长,是不是我碍到你们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这就走,你们慢慢谈......” “坐下小闪,不关你事!” 丁学文伸手虚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语气带着责难, “林灿如!人家诚心诚意来道歉,你至于这么不依不饶吗?不就一个绰号,值得上纲上线?” 听了这话,我的心脏闷痛得喘不过气。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那只挡在方小闪身前的手上。 原来这八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哗啦啦碎了一地。 “行,挺好。” 我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一下,端起面前那杯方小闪倒的酒, “这份歉意,我可无福消受。” 说罢,我重重放下杯子,转身快步走出了包间。 03 第二天,我需要最新的销售数据跟厂里一把手做汇报。 我叫人捎话去销售科要材料,却迟迟没有回音。 我亲自去催,得到的答复像商量好似的: “对不住啊林主任,小方秘书说了,丁厂长急着呢,得先紧着他。” “您还是找小方秘书问问,我们听她调度。” 我刚背过身,他们压抑着的讥讽立刻传来, “老斑鸠蹦跶再高,不还得靠我们底下人?” “我看老斑鸠想攀高枝儿,可命数摆那儿呢!” 我立刻去找丁学文,可电话没人接,敲门也不应。 这种刻意的回避,跟当面扇我耳光没什么两样。 我直接推开他办公室虚掩的门。 方小闪几乎贴在丁学文身上,一只手正帮他整理前襟,姿态亲昵。 见我闯进来,他俩立刻分开。 丁学文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你懂不懂规矩?进别人屋不知道先敲门?” 我的目光瞟过他衬衫上的口红印,语气僵硬, “丁厂长,我需要销售科最新的数据,要向书记汇报。” 他的眉头拧成了“川”字: “不是都说了数据我这头先用着,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明显的偏袒, “小闪做事细致再捋一遍,省得你又揪着点小毛病大发脾气。” “小毛病?” 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丁学文!她搞错的是直接关系到厂里新生产线投产的关键数据!” 我强压着翻涌的情绪,再次开口, “你嘴里的细致,就是让一个基础数据都搞不清的人去搞全厂的数据?” 方小闪眼圈“唰”地红了,声音要哭不哭的, “林主任,我知道比不上您能干,可我是真的一宿没睡在核对数据了......” “小闪,别往心里去!” 丁学文立刻伸手护住她的肩头,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 当他再度看向我时,眼神里只剩下鄙夷, “林灿如!芝麻绿豆大的事也揪着不放!你现在活脱脱就是个老斑鸠!” 这个绰号竟直接当着我的面,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我被钉在了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完全不在乎我瞬间惨白的脸色,大声训斥我: “工作干不利索,就知道找茬撒泼!说你老斑鸠都是给你留脸了!” “你看看人家小方同志多虚心!你再看看你!” “我现在说的话是难听,但良药苦口!你要多跟她学习!” 方小闪顺势靠在丁学文肩侧,楚楚可怜。 “好,丁厂长,我知道了。” 我咬咬牙,“数据,我自己想法子弄。” 我出门,身后隐约传来丁学文刻意压低的安抚, “小闪别哭,甭搭理她,她就是眼红你年轻,思想上生病了......” 04 绰号给我带来的难堪并未消散,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丁学文的默许给了方小闪还有那些看客们无形的撑腰。 “老斑鸠”这绰号渐渐从背地里的嘀咕变成了半明面上的调侃。 一天,我在走廊撞见两个新分来的学徒工。 她们看见我,互相挤眉弄眼, 其中一个故意把声音扬得不高不低, “快走快走,当心被老斑鸠叼!” “哎,听说车间里搞了个传话本,你参加了没?” “还有这种好事?我报名,赶紧带我瞧瞧!” 这样的情形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最终,在厂里一次极其重要的汇报会上彻底公开。 上次我的汇报因为缺失数据让厂书记不满意。 这次我铆足了劲,材料准备得扎扎实实。 就在会议快开始前,丁学文领着方小闪进来,直接开口: “小方同志对这个项目也跟了一段时间,这次她主讲,你帮着补充一下。” 我立刻反驳, “丁厂长,这个计划从头到尾都是我抓的,没人比我更清楚。” 丁学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着我, “你清楚?那上次是谁在书记那儿没讲明白的?” 他不再看我,而是拍了拍方小闪的肩膀, “小方同志,好好汇报,把你最优秀的一面展示出来!” 方小闪麻利地把她带来的厚厚一沓手写材料摊开在桌上。 汇报过程中丁学文听得频频点头,脸上满是赞许。 我冷着脸坐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 这时一把手突然开口问了个问题。 方小闪手忙脚乱翻阅资料,却不小心把夹在里面的一个笔记本带了出来。 笔记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甩出了一页纸。 我顺手就捡了起来。 那页纸上使红蓝圆珠笔用美术工艺字画了一个醒目的标题: 《“老斑鸠”日常见闻录》 下面有着不同的笔迹: “老斑鸠又穿港式健美裤又抹雪花膏,派头真足!” “还不是靠丁厂长善心养着?八年了,换别人早让她回车间了!” 方小闪甚至在旁边批注了一句, “大家别这么说林主任了,影响团结。” 而紧挨着下面,一行熟悉的、属于丁学文的遒劲字迹写着: “小方同志,老斑鸠的脾气我来受着,你不用管她。” 我的目光转向丁学文。 他脸上毫无波澜,仿佛那上面写的是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批语。 原来这八年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我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我没等会议结束,起身就去了厂部劳资科提交辞呈。 抱着纸箱,我在厂办楼梯口迎面撞上有说有笑的丁学文和方小闪。 丁学文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吐出半个字。 我在心底默念,丁学文,到此为止。 这辈子,我们再不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