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府回来,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加速键。 萧琢依旧天天来。 可那层“蹭饭”的窗户纸被他在小厨房里捅破之后,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明起来。 他不再只是安静地等吃。 有时会在我切菜时,突然从身后靠过来,下巴几乎搁在我肩膀上,气息拂过耳畔:“晚晚,这刀工,绝了。” 我手一抖,差点切到手指。 他低笑着退开,留下一句:“小心点。” 有时我熬汤,他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晚晚,你老家……是不是在江南?” “嗯?你怎么知道?”我搅动汤勺的手一顿。 “猜的,”他捡起一根柴火丢进灶膛,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你做的菜,有江南的甜润,又不失北地的鲜咸,融合得极好。尤其是那道桂花糯米藕,甜而不腻,软糯清香,京城少见。” 我心里微微一动。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小时候跟娘在江南住过几年。”我低声说,看着锅里翻滚的乳白汤汁,思绪有些飘远。那些泛着水汽的巷弄,甜糯的点心香气,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江南好,”他声音也低了些,带着点怀念,“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不像京城,规矩多,人也累。” 我诧异地看向他。他这样的人,也会觉得累? 他像是读懂了我的眼神,自嘲地笑了笑:“高处不胜寒,晚晚。有时候,一碗热汤,一个能自在说话的地方,比什么都难得。”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暖黄的光跳跃着。 他的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我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 原来他蹭的,真的是那一份“自在”? 可这份“自在”,对我而言,却越来越像甜蜜的负担。 他不再掩饰的目光,带着温度的触碰,似有若无的亲近……都让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更要命的是,我发现,自己好像……也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做菜时,会下意识想着他爱吃的口味。 听到巷口的马蹄声,心跳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看到他坐在小马扎上,被灶火映亮的侧脸,会不自觉地多看两眼…… 完了。 江晚,你完了。 我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沉溺在这种危险的暧昧里。 这种摇摇欲坠的平静,终于在一个雨夜被彻底打破。 那晚雨下得很大。 瓢泼似的,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啪作响。 我早早关了摊,窝在屋里,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今天……他没来。 从早上到傍晚,灶房一直冷冷清清的。 习惯了那个准时蹲点的身影,他突然不来,这间小小的屋子显得格外空旷和……寂寥。 我自嘲地笑笑。真是被他蹭饭蹭出毛病了。 正对着油灯出神,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 “晚晚!晚晚姑娘!开门!快开门啊!”是忠叔的声音,焦急万分。 我心里一紧,连忙跑去开门。 门一开,风雨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 忠叔浑身湿透,脸色煞白,身后两个穿着靖安王府服饰的侍卫,正架着一个同样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人! 玄色的锦袍被雨水和泥泞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腰线。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或慵懒的俊脸,此刻苍白如纸,眉头紧锁,薄唇抿得死紧,毫无生气。 是萧琢! “王爷!”我失声惊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怎么了?!” “王爷下午去京郊办事,回来的路上遇到山洪暴发!马车翻了!王爷为了救人,被滚落的石头砸中了腿!”忠叔的声音带着哭腔,语速飞快,“城里的大夫都被请去太医院会诊了!王爷伤得重,又淋了雨,烧得厉害!老奴……老奴实在没办法,只能把王爷送到姑娘这儿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充满了恳求:“姑娘,王爷昏迷中……一直念着您的名字……”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看着侍卫们把昏迷不醒的萧琢小心翼翼地抬进来,安置在我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整张床,湿透的衣服洇湿了被褥。 腿上的伤处,玄色的衣料被划破,洇出暗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他烧得很厉害,额头滚烫,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去烧热水!越多越好!”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抖。 忠叔和侍卫立刻行动起来。 我冲到灶房,翻箱倒柜,找出我娘留下的那个小药箱。里面有些常用的草药,止血的田七粉,退烧的柴胡、黄芩。 又找出干净的布巾和剪刀。 回到屋里,看着床上气息微弱的人,我的手抖得厉害。 深吸一口气。 江晚,别慌!你能行! 我颤抖着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腿上被血和泥水糊住的衣料。 伤**露出来。 一道狰狞的伤口横在小腿外侧,皮肉翻卷,被浑浊的泥水浸泡过,边缘已经有些红肿发炎。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揪成一团。 用温热的盐水一点点仔细清洗伤口,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每一下触碰,他昏迷中的身体都会无意识地绷紧,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清洗干净,撒上厚厚一层田七粉止血,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处理完伤口,我拧了冷毛巾,一遍遍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又去灶上熬了浓浓的柴胡黄芩汤。 忠叔帮忙扶起他,我端着药碗,用小勺一点一点撬开他干裂的唇,把苦涩的药汁喂进去。 他烧得迷迷糊糊,吞咽困难,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我手忙脚乱地用布巾擦拭。 “晚……晚……”他无意识地低喃,眉头痛苦地拧紧。 “我在!我在!”我握住他滚烫的手,连声答应,“萧琢,我在这儿!把药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 像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他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顺从地咽下了几口药。 这一夜,格外漫长。 雨声未歇。 我守在床边,不停地换冷毛巾,喂水,观察他的体温。 看着他苍白的脸,紧闭的眼,听着他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 那些刻意筑起的心防,那些提醒自己“云泥之别”的警告,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更原始的情绪冲垮了。 是害怕。 怕他醒不过来。 怕这双总是带着戏谑光芒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怕这间刚刚有了点烟火气的小灶房,又变回冰冷的孤寂。 原来…… 我比自己以为的,更在乎他。 天快亮的时候,雨势渐小。 萧琢身上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了一些。 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我累得几乎虚脱,趴在床沿,眼皮沉重得直打架。 半梦半醒间,感觉手背上传来微凉的触感。 我猛地惊醒。 对上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浓浓疲惫和迷茫的桃花眼。 他醒了! “你……”我嗓子哑得厉害,想说话,却哽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从迷茫渐渐聚焦,看清是我,看清我熬得通红的眼睛和凌乱的头发,还有紧紧握着他手的样子。 一丝极淡的笑意,虚弱地浮现在他苍白的唇角。 他动了动被我握着的那只手,反过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指尖。 力道很轻,却很坚定。 “晚晚……”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的鱼羹……呢?” 都这副鬼样子了,还惦记着吃! 我又气又想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没有鱼羹!”我带着哭腔凶他,“只有苦药汤子!” 他低低地笑了,胸腔震动,牵动了腿上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眉头又拧了起来。 “别动!”我赶紧按住他。 他缓了口气,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我的脸,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刻进心里去。 “晚晚,”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郑重,“我这条命,算你捡回来的。” 我别开脸,胡乱擦掉眼泪:“谁稀罕捡你的命!欠我的饭钱还没还清呢!” 他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那……以身相许抵债,行不行?” 萧琢在我那巴掌大的小破屋里,整整养了半个月的伤。 堂堂靖安王,屈尊降贵,窝在我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喝着我熬的苦药汤子和清粥小菜。 忠叔每天王府、小院两头跑,送药送补品,还有……萧琢指名要看的公文。 王府的侍卫也悄无声息地守在了小院周围。 我这清贫简陋的小院,因为多了这么一尊大佛,莫名多了几分肃杀和……人气。 这半个月,是我人生中最兵荒马乱,也最……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子。 “晚晚,药太苦。”某人皱着好看的眉头,嫌弃地看着我手里的药碗。 “苦也得喝!”我板着脸,毫不通融,“不喝伤好不了,你就一辈子躺我这破床上吧!” “一辈子?”他挑眉,眼神瞬间变得意味深长,“晚晚这是在……邀请我?” “……”我被他噎得满脸通红,把药碗往他手里一塞,“自己喝!” 他低笑着,乖乖把药喝了。喝完,又眼巴巴地看着我:“晚晚,想吃甜的。” 我认命地去灶房,翻出仅剩的一点蜂蜜,给他冲了碗温温的蜜水。 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光。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巧。 这副样子,要是让京城里那些怕他怕得要死的人看见,眼珠子都得掉出来。 “晚晚,”他忽然放下碗,抬眼看我,“等腿好了,跟我回王府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 回王府? 以什么身份? 厨娘?还是…… “不去。”我几乎是立刻拒绝,低下头收拾药碗,掩饰自己的慌乱,“我在这儿挺好。” “哪里好?”他追问,“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看人脸色,受人欺负?”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戳心。 “我能养活自己!”我梗着脖子。 “我知道你能。”他声音软了下来,“晚晚,我不是可怜你,也不是施舍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王府很大,也很空。山珍海味堆成山,却没有一碗汤是热的。”他看着我,目光坦诚而直接,“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厨子。” “我想要一个家。” “一个……有你在,有烟火气,有热汤,有……你的地方。” “你愿意……做那个女主人吗?”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窗外的鸟鸣,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我的心跳声,更是大得像擂鼓。 女主人? 靖安王府的女主人? 这个称呼,像一块巨大的馅饼,又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兜头砸下来,砸得我头晕目眩。 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我。 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神,那里面没有玩笑,只有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我……我只会做饭……” “那正好,”他笑了,笑容里带着释然和暖意,“我负责吃。” “我……我没规矩……” “王府的规矩,你说了算。” “我……我脾气不好,爱骂人……” “嗯,”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本王就喜欢听你骂,提神醒脑。” “……”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心里那点因为身份差距而产生的巨大恐慌和自卑,被他这混不吝的态度搅得乱七八糟。 “萧琢!”我气急败坏地瞪他,“我在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很正经。”他收起笑容,目光变得深沉而郑重,“晚晚,身份、地位、规矩,这些在我这里,都不及你重要。” 他朝我伸出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养伤期间的苍白,却依旧有力。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不用急着回答。” “你只需要知道,从今往后,你的灶台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萧琢的腿伤,在王府良医的精心调理下,好得很快。 能下地行走后,他就被忠叔和一众愁眉苦脸的王府管事,“请”回了王府。 堆积如山的公务等着他。 小院一下子又冷清下来。 但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他不再只是饭点才出现。 有时是清晨,我刚打开院门,就看见他一身朝服,风尘仆仆地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官服的随从。 “晚晚,”他勒住马缰,晨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今日朝会散得早,顺路……来讨碗粥喝。” 顺路?从皇宫到我住的西街角,这路顺得可真够远的。 我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黑,知道他又是一夜未眠处理公务。 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默默转身,去灶上给他盛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鸡丝粥,还特意多撒了他爱吃的胡椒和葱花。 他和随从们就站在我的小院门口,捧着碗,毫无形象地“吸溜”。 堂堂朝廷命官,当街喝粥。 那画面,引得早起路过的街坊邻居频频侧目。 有时是深夜。 我打烊收拾完,刚吹熄油灯准备歇下,院门就被轻轻叩响。 打开门,是他。 褪去了白日的威严,只穿着一身月白常服,带着夜露的微凉。 “刚从户部出来,”他声音带着疲惫,“饿得前胸贴后背。晚晚,赏口吃的?” 我能说什么? 只能认命地点亮油灯,重新捅开灶火。 给他下一碗最简单的素面,卧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他坐在我那张小木桌旁,就着昏暗的灯光,吃得格外安静。 吃完,也不急着走。 会帮我收拾碗筷,或者就坐在小马扎上,看着灶膛里未熄的余烬发呆。 昏黄的光晕里,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偶尔,他会说起朝堂上的烦心事,税赋、河工、边关粮饷……那些离我无比遥远的大事。 我大多听不懂,只是安静地听着,适时地给他添杯热茶。 他需要的,似乎也不是我的意见,只是一个可以让他卸下防备、放松说话的树洞。 这种平淡又带着暖意的日子,像细水,无声地流淌。 让我几乎要忘记横亘在我们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 直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