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那天,我亲耳听见他和手下兄弟承认, “我娶了压寨夫人这件事,千万别让二当家的知道。” “否则清风寨就没消停日子了。” 我陪他和县府作对,陪他劫富济贫,陪他侠肝义胆。 明明他说寨子安稳下来,就娶我为妻过清闲日子。 如今他真的成了山大王,转手就要弃我不顾。 这一次,我不会闹。 我决定成全他。 1 我站在忠义堂外,听着楚墨和他的手下兄弟们还在笑。 六当家的小六子更是直接问出声来, “寨主,昨天又在嫂嫂那里睡的吧?” “混小子。” 楚墨笑骂一声,“我跟你嫂嫂刚成亲不久,当然要睡在一起。” 透过窗棂,我看见楚墨提及别的女人时,温柔下来的脸。 他们嬉笑了一阵,楚墨忽地正色道, “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好兄弟,我和婉仪的事情,千万别传出去。” 我心口一疼, 门上牌匾上写着的“忠义堂”三个字,此刻成了最大的讽刺。 当年建立山寨,我们亲手挂上忠义堂牌匾,并歃血为誓: 生死与共,忠义为先,绝不欺瞒。 我多少次跟他们死里逃生,被县府恨之入骨。 如今他们在忠义堂内大谈兄弟之情,把我完全抛之脑后。 “寨主,二当家的知道怎么办?” 三当家的李二虎的声音犹豫着, “兄弟们都默认她才是嫂夫人......” 楚墨声音有些不悦,“一起逃命来的交情罢了。” “她确实厉害,可也就只会打打杀杀。” “那双比男人还糙的手只会拿弯刀长剑,碰不了绣花针。” “寨子刚安稳下来,我需要的是能相夫教子的压寨夫人,不是刀尖舔血的亡命徒。” “更何况,一个女人连孩子都不能生,跟男人有什么区别?” 我站在门口,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三年前,我们躲进一个村子,终于能在县府的追杀中安稳一段时间。 我身体不舒服,找来村医检查。 刚搭上脉,就有小弟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 “冷二姐,楚大哥被围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抓起刀就跟着小弟冲出去。 赶到那片树林时,楚墨背靠着树,单手提刀苦苦支撑,浑身都被血浸透。 官兵们还沉浸在捉到了匪首楚墨的兴奋之中, “斩下匪首楚墨头颅者,赏金百两!” 我舍身而出,引走大部分官兵,他们才能救他突出重围。 眼见着就要和大部分兄弟汇合时,竟然有官兵放冷箭。 那一瞬,我的身体反应先于意识,直接护住了他。 箭矢狠狠插进我的身体,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 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喊我的名字,“冷莞!” 意识模糊的最后,我看见他愤怒到极致的通红的眼。 那箭矢上涂了寒毒,村医竭尽全力也并没能全力根除。 我醒来时,村医告诉我两件事。 一是孩子没了,二是寒毒未除,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身孕。 楚墨拉着我的手,眼尾通红。 他眼睛里的疼惜都快溢出来,“冷莞,这辈子我绝不会负你。” “等我们建立了山寨,你就当我的压寨夫人,安稳度日。”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哑着嗓音说“好”。 可现在,忠义堂内的嬉笑却像是猛地扎在我心口上的刺。 一旦扎根,肆意疯长,直到我被那刺扎的窒息。 他曾对我立的誓言,和我的孩子一样,都成了狗屁。 楚墨无聊的转着刀柄,声音还在继续, “走江湖的女人和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小姐就是不一样。” “江湖人不在体统规矩,说一句爱就能把身体交给我。” 说着,楚墨还哼笑一声,像是在得意。 “和你们嫂夫人成亲,我才真切体会到了女人的柔。” “冷莞上了塌就跟块儿木头一样,一点意思都没有。” 忠义堂内顿时发出一阵猥琐爆笑。 2 我攥紧了拳头,可笑他竟然觉得我们的欢好竟然是苟合。 我们的第一次是在山洞里。 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失温的我们抱团取暖。 他揽住我,低声的诉说着爱。 我们彼此情动的眼对视着,最后相互纠缠在一起。 他抚着我身上的伤疤,说这都是我过往的勋章。 只有这样的我,才足以配得上他。 原来他从前对我说的爱,都是在骗我。 “寨主,这样说不好吧?” “二当家在寨子里好歹也是个人物。” 四当家的声音突兀在迎合的笑声里。 “就是给她一个脸面,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楚墨手指一顿,刀插在桌子上, “寨子兄弟能人辈出,要不是跟着我,她会当上咱清风寨的二当家的?” 我胃里一阵倒寒。 从来不知,我早已将生死交付的男人,竟然会这么看我。 “还有最可笑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说着,楚墨低沉的声音开始呈现莫名压抑的兴奋, “她还想要当我的压寨夫人。” “也不看看她浑身上下,哪点儿沾得上贤妻良母四个字。” “就是寨子里的王婆,都比她合适。” 忠义堂里小弟们又是干笑一声,李二虎还是有些犹豫, “寨主,要是真被二当家的知道了,闹起来怎么办?” “寨子里一半弟兄可都对她忠心耿耿。” 楚墨又重新拿起刀。 刀背上亮白的光晃着他的眼,阴鸷的像是一条毒蛇。 “我早就想好了。” 忠义堂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他的下一句。 我呼吸亦是一滞,只听他压在声音缓慢道, “我打听到一个消息,清风县的县令要辞官返乡,我准备让她去,劫个大的。” 五当家的是个暴脾气, “县令欺男霸女作威作福那么久,竟然也能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李二虎神色更是不忍, “当年二当家的就是因为杀了他强抢民女的恶霸儿子才被逼落草为寇。” “他们仇怨太深,县令早就把二当家的视为眼中钉。” “要是让二当家的去劫县令,会不会......” 楚墨笑着打断他的话, “他们想除掉冷莞,就利用这个机会。” “等她陷入危险,我再去救她于水火,这样也算是还了当年她救我的恩情。” “我们两不相欠,她就没法捏着当年的事儿让我跟她成亲。” 我死死的咬着唇,直到殷红的血迹滴到我的手上。 我才后知后觉抹去血迹。 李二虎叹了口气,似乎还是要说什么,却被小六子打断。 “那就按寨主这么办。” 楚墨也警告着,“你们谁都别多嘴,就这么办。” “我只是让她认清自己的地位,我已经有压寨夫人了,别再异想天开要嫁给我。” 他们纷纷应着。 我后退一步,想踹开门进去质问,想亲口拆穿他们所有的谋划。 可我的腿像是灌铅了一般,沉重的无法动弹。 忠义堂内转了话题,又是一片祥和的笑。 我垂首,看着我手上亲手绣好的荷包,嘲弄的笑。 那个让我甘愿放下刀剑拿起绣花针的男人,亲手剖穿了我的心脏。 我转身扔掉荷包,水塘里泛起轻轻的涟漪,最后那沾水的荷包沉入水底。 就像我此刻的心,再也不会浮起。 既然你想两不相欠,我成全你。 3 “谁?” 离开后,正好有小弟经过,喊了一声。 也是这一声惊动了忠义堂里的几人。 楚墨一马当先冲了出来,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可疑人影。 随后才问那小弟,“刚才怎么回事?” 小弟愣了一瞬,“好像有人站这儿,又好像是我看错了。” 楚墨沉静的眸子想了瞬,让他们各自回去了。 晚些时候,楚墨来找我了。 他敲响房门,喊我的名字时都带着轻声的试探。 “冷莞?你在吗?” 我冷冷看着门口的人影,压下所有情绪,开门时又恢复了以往的笑。 “楚大哥,吃过饭了吗?我炖了莲藕排骨汤。” 楚墨眼神在我脸上打着圈儿,“下午怎么没去送饭?” 我抬脚又回到桌前,桌上摊开着缝制了大半的衣服和针线。 “想给你做一件过冬的衣物,忙着赶工。” 我将那布料撑起来,为他穿在身上比量。 “你是清风寨的寨主,身上应该有件体面的衣物。” 他垂着头看着穿着身上的衣服,嗓音有些干, “是和麻子他们赶集差点被县府抓住的那次买的布料?” “嗯,学了好久的女红,还是差了点。” 我最后缝上几针,不大满意的看着楚墨身上的衣服。 “冷莞......” 他喉结滚动着,似乎有话对我说,又伸手像是要抱我。 门却被突地敲响, “寨主在吗?婉仪姑娘找。” 楚墨迅速敛起所有情绪,朝外面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门被大力关上,屋里再也没有男人的气息。 我顿在原地良久,听见院子里娇滴滴的女声,还有楚墨的声音。 似乎是在交谈,楚墨声音很小很柔,像是大一点都怕吓到她。 窗子开了条缝隙,我看见他们站在我的院子里拥抱。 而后牵手离开。 可笑他们这样的明显,从前我竟一点都没发现过。 县令回乡的日子很快到了,全体弟兄都到了忠义堂等候调遣。 楚墨端着酒碗与我碰杯,一本正经的嘱咐着, “寨子里需要我坐镇,二当家的,这次就交给你了。” “务必要好好教训那狗贼,把他贪墨的财宝都劫回来!” “等你回来,弟兄们给你庆功!” 我望着他的眼,唇角勾出苦涩的笑,仰头将海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 就,这样还你的恩情,这样两清。 我带着几个弟兄绕到了县令必经的树林, 看着县令的队伍大摇大摆的经过。 身后的弟兄们呼吸都急了些,贪婪的看着那些家丁抬着的财宝。 我握紧了刀,等待他们走近设好的圈套, “上!” 我一扬手,带着小弟们冲了进去。 可刚一进去,就察觉到不对。 那一箱箱的东西,不是财宝,而是要命的武器。 “二当家的!我们中埋伏了!” 县令高坐在轿子里,开怀大笑, “就知道你们要对我下手,幸亏我早有防备!” 我们的人几乎瞬间就被他们围住。 刀剑碰撞“铛铛”声连连,我们节节败退。 我当机立断,“撤!” 幸好没杀入太深,还有转圜的余地。 小喽啰们一哄而散,我留下断后。 身后追兵不断,慌乱间,已经不知道脚下的路是什么路了。 身后的路变成了断崖,就在我打算放手一搏时,冷不丁的中了一箭。 肩头剧痛炸开,来不及拔箭。 仰头只看见楚墨最信任的小六子手指正搭在弯弓上,眼神漠然。 我失重的身体跌落悬崖,停留的最后一眼, 只来得及瞧见楚墨带着人马极速赶来的身影。 楚墨来了,来英雄救美,来互不相欠。 我放松身体,缓缓闭上眼睛,带着风坠下。 那就这样两清吧。 我等不到你来救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