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怪胎。 我的母亲,是神秘湘西“三怪”之一的“落洞女”。 当年还是黄花闺女的她,只不过因为误了班车,在荒郊野外的山洞里睡了一宿,回家就说自己被山神看中,要被娶走了。 七天后,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盛装打扮的她,在自己屋里含笑而终,据说是被山神带走了魂魄。 这也是湘西所有落洞女一致的结局,外公一家虽然悲愤,但也只能认命。 可与其他落洞女不同的是,就在她逝去一周年忌日的时候,全家人竟然又收到她托梦,让家里人去她当初过夜的石洞。 在那里,他们捡到了刚出生的我。 据说刚被捡回来的我和其他新生儿没什么不同,都是皱巴巴丑兮兮的。 除了右手上有一块覆盖了半个手背的硬皮,灰扑扑的,像大山里的顽石。 不过外公一家坚信我就是他们的女儿和山神诞下的后代,便把我带回家抚养。 但我的存在,又带给这个家庭无穷的伤痛。 如果说母亲的逝去是全家人心口上的一道伤,我的存在,就让这条血淋淋的伤疤永远无法愈合,看到我,他们就会想到自己逝去的亲人。 我猜,他们一定恨了我很长时间,不光给我起了“孽生”这个名字,打从记事起,外公外婆就没给过我一个笑脸。 家里对我最好的人是小姨和舅舅,每次我在外面被人嘲笑是没爸没妈的野种,他们都会打跑那些欺负我的大孩子。 年长一点的舅舅还会摸着我的头,认真地告诉我:“生伢子啊,莫哭,这片山就是你老子,你是山的崽。” 可惜,我身上就像带着诅咒,对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八岁那年,舅舅在带我去附近镇子赶集的路上,被山上一块莫名其妙的落石砸碎了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亲近的人死在自己眼前,当时我离他只有一米远,鲜红的血和粉嫩破碎的脑花溅了我满头满脸。 强烈的震惊,甚至让我忘记了悲伤,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就傻傻站在舅舅的尸体旁,直到家里其他人闻讯赶来。 “呜呜呜!海伢子啊!你怎么就丢下姆妈先去了呢!” 我看到外婆扑在舅舅的尸体上,哭得悲痛欲绝。 她双手颤抖,不断试图拼合舅舅支离破碎的脑壳,却都因为滑腻的脑浆和血水而失败,这惨绝人寰的一幕看得我毛骨悚然。 突然,她像疯了一样扑到我面前,举起手臂,像是想打我,可又下不去手,最后只能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居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气,深深嵌进我的肉里,掐得我生疼。 她用力摇晃着我,声嘶力竭地骂我:“都怪你,你这个扫把星呀,要不是你,红妹子和海伢子也不会出事,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你怎么不去死啊!” 红妹子就是我妈。 虽然很快,她就被外公和小姨妈拉开,小姨妈还噙着眼泪安慰我,我妈的失踪和舅舅的死都是意外,跟我无关,外婆就是说气话,让我别往心里去。 但我看着她闪烁的眼神,脑子里却轰然一响,心脏也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外婆的气话,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说出了真相! 我的亲人,都是被我害死的? 我是个灾星? 我忘了那天的混乱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只记得再见到外婆时,已经是在小舅舅的葬礼上。 这个曾经泼辣的老太太,双目无神,表情麻木,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趴在舅舅的冰棺上,只是“啊啊”地叫,却没有一滴眼泪。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没过多久,她就卧床不起,很快也过世了。 埋葬我妈和舅舅的那片小山坡上,又多了一座新坟,跟我家正门遥遥相望。 村里开始传出流言,说我是山里的精怪投胎,是来人间索命的,我妈、我舅舅、我外婆,都是被我克死的。 不管我走到哪里,总能收获厌恶的眼神,学校里也没有同学愿意跟我一起玩了,天知道在他们父母的嘴里,已经把我传成了什么可怕的怪物。 我唯一的朋友,只有高我一级的何阳。 他家世代都是我们这十里八乡的“师公”,这是我们老家对不脱产的阴阳先生的尊称,他们平时一样种地,碰到事了,披上道袍就能念经做法,一般男的叫“师公”,女的叫“仙姑”。 据他自述,他最开始跟我交朋友的原因,仅仅是好奇精怪长啥样,气得我好几天不理他,但孤独的我,最后还是拒绝不了拥有一个朋友的诱惑,原谅他了。 因为家学渊源,我从他那里听来很多离奇的故事和风俗,什么衡阳害手啊、辰州符啊、溆浦的赶尸匠、苗峒落蛊的草鬼婆......我也蛮喜欢听的。 几年下来,我书没读进去多少,这些稀奇古怪的民俗倒是背得滚瓜烂熟。 也就是在这几年里,外公也扛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去世了。 空荡荡的家里,只剩我和小姨两个人,对面山上的坟已经比家里的人还多了。 这无疑更坐实了我“天煞孤星”的名头,村里人宁可绕路,都不愿意从我家门口过。 流言蜚语,把小姨从一个花季少女活生生逼成了男人婆。 为了抚养我,她谢绝了所有提亲的人,跟我相依为命。每天起早贪黑,村里男人都不愿意做的苦力活,她做,每当听到有人背后蛐蛐我时,她会像头发怒的母老虎,上去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要是没有她,我长不大。 这就是我的童年,日子艰苦但温暖。 直到某一天,何阳突然兴致勃勃地找到我,说:“你小子不是一直怪我给你讲的东西分不清真假吗?我听我屋里人讲,观音山上最近新来了一路五通神,灵验得很,就问你敢不敢去!” 经过他这么多年故事会的熏陶,我当然知道五通神是个什么东西,就是南方吃香火的山精野怪,跟北方的“五大仙家”差不多。 不过据说五通神更邪,贪吃好色,要是被凡人冒犯了,它们的报复心也更重。 “走起!” 我俩一拍即合,一头钻进了大山里。 都说望山跑死马,观音山虽说离我们村子不远,但当我们真正爬到山上,天已经擦黑了。 观音山顶上是一片平地,杵着一棵几人合抱粗细的古树,树干已经中空,形成一个黝黑的树洞。 但今天树洞前却多了一座小庙,看墙皮的颜色还很新,不知道什么人砌的。 庙里供奉一尊半人半兽的泥像,外形很抽象,甚至看不出是什么动物,应该就是五通神的神像了。 不过都已经这个点了,那些上山拜神的人,自然不会还不下山,所以小庙前空无一人,只有冷掉的香灰在山风吹拂下一阵阵扬起。 夕阳的余晖已经照不亮周围森森的树影,风一吹,茂密的树叶就像无数双手掌在拍打,簌簌作响。 突然,我看到浓密的树影中,一个人影倏忽闪过,明明前一秒那里还什么都没有! “谁!谁在那里!” “哪里有人?”何阳的声音颤抖起来。 “就在那里啊......那棵树底下。” 我感觉那个人影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吸引着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何阳想拉我,也被我无意识地一把甩开了。 终于,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我看清楚了! 粗糙的蓝色劳动布工装、蓬乱的头发、苍白瘦削的脸......还有那双我无比熟悉的眼睛! 我脱口而出,喊道:“小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