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我的,只有她年迈的父母。 美名其曰,大哥失去了这辈子最爱的人,怕他想不开。 所以, 在我和她爸妈舍不得班车钱只能走路进城的时候,她给大哥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 在我闹饥荒每顿只能和她爸妈啃野菜窝窝头的时候,她带我哥去国营饭店下馆子。 在她爸妈饿死连棺材都没钱买的时候,她送大哥一条最时兴的喇叭裤。 下葬当日,她为了安慰大哥,都没赶回来。 只托人给我捎了个口信, “我兼祧两房,让想寻死的大哥活到现在。” “怎么你就把我爸妈照顾死了?” “秦向安,你不坐监狱,这事咱俩没完!” 我被当场活活气死。 再睁眼,我回到了村子里闹饥荒的那一天。 1 重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林如霜的父母前去找她。 路上有人搭话,我都如实回答。 “是啊,当然是去找我的老婆。” “毕竟我们都快饿死了,不去找她怎么办呢?” “她照顾我哥哥,我照顾她父母。这是很公平的事情,怎么能要求她寄钱回来呢?” “哎,虽然她在供销社的工作是我省吃俭用买回来的,但是她等我大嫂死后就迫不及待要贴身照顾我大哥,这样体贴哥哥的媳妇儿,你说哪里找?” 看到前来搭话的人,露出诧异的表情,我微微一笑。 林如霜,你兼祧两房的好名声,不会再有了。 走到国营饭店的门口,闻着里面传来的阵阵肉香,岳父岳母的步伐明显放缓。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档口正叠着几十个颤颤巍巍的肉包子。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想买两个给爸妈解馋。 可刚进去,就遭到服务员的驱赶。 “去去去,要饭的滚一边去。” “惊扰了林经理的老公,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她毕恭毕敬地给那个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男人开门。 在男人出门的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 我如遭雷劈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因为那个被称为林经理老公的男人,正是我那个林如霜接到城里的大哥。 2 望着大哥惊慌失措的背影,我自嘲地笑了。 林如霜果真,把他养得很好。 头发抹了蜡油,梳的锃光瓦亮。西装被熨的一丝不皱,胸前的口袋上别着一支当下最热门的英雄牌钢笔。 难怪上辈子,她能理直气壮地告我坐牢。 在林如霜看来,这就是一场交易。 她照顾我大哥,我照顾她父母,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好不容易到了林如霜所在供销社的家属院,林如霜和大哥早早在那等候。 门卫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林如霜抢先回答, “乡下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 大哥就在这时死死捂住我的嘴,岳父岳母刚想发声,就被林如霜恶狠狠瞪了回去。 她小声警告道, “我刚当上了经理没多久,还在考察期。” “要是因为你们乱说让我丢了工作,咱们走着瞧。” 闻言,岳父岳母的嘴立马闭得死死的。 一进屋,关好门窗,大哥这才赔笑向我们解释, “小弟,叔叔阿姨,刚才的事情你们别放在心上。” “我和如霜孤男寡女住在一起,难免有人说闲话。” “这才没办法以夫妻自称,要不是我们扮做两口子,如霜哪来升职经理的机会呀。” 闻言,林如霜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哥趁机亲了她一口。 这一幕,刺痛了我。 “哎呀,对不起小弟,我在你大嫂死了之后,就没有可以分享情绪的人了。” “刚刚情难自抑,才亲了一下。” “你不会怪我吧。” 大哥嘴上说着抱歉,可眼里全是挑衅。 偏偏林如霜还没有察觉。 她宠溺地点了一下大哥的鼻子, “瞧你,那么小心翼翼干嘛?” “向安是不会计较那么多的。” 话音刚落,他们两个人双双看向我。 “当然,”我苦笑着回答。 当然...计较。 上辈子我死后,灵魂飘到供销社,竟意外听到她跟别人谈话。 “要是秦向安知道,裹他尸体的草席才一块钱,你给他大哥买个蛤蟆镜都十五,他肯定要气活过来哈哈哈。” 林如霜洋洋得意, “秦向安哪能跟大哥比?” “活着的时候,他都不敢计较,死了,就更不敢了。” “谁叫大哥又会讨我欢心,还天天给我按摩捏脚,不像秦向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原来,我为爱容忍,降低底线。 在林如霜这里,就是懦弱无能的证明。 3 “向安,你等会儿出去挑几桶水,把水缸给满上。顺便去菜市场买一条新鲜的鲈鱼,要大的,因为你大哥就好这口。” “再把能卖钱的垃圾整理到门外,回来将这些脏衣服洗了,有几件需要你重新缝补。” “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特别是厨房的油污你可得仔细擦擦,别省力气擦不干净。” 林如霜理所当然地吩咐着我,大哥站在一旁,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 我开门见山地问她, “那大哥呢?他被你接到城里这么些年了,怎么他不做?” 林如霜脱口而出, “他怎么能跟你比,再说我们等会儿还要一起去电影院。” 话一说完,林如霜就意识到了不妥。 她急忙向我解释, “向安,不是这样的。” “你大哥他身体弱,这么些年我也都没让他做过家务。” “不像你,你做家务又快又好,能者多劳嘛。” “我知道你是不会计较这么多的。” 又是这句话。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落不落。 泪眼朦胧中林如霜已经挽着大哥出门,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停泊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每次林如霜说这句话的时候,都需要我让步,无一例外。 即使经历两世,我仍然记得,她第一次说,我不会计较这么多的情景。 那时大嫂意外去世,大哥又成为孤家寡人。 林如霜依偎我在怀里,神色忧虑, “老公,你和大哥本就没了父母,又是逃荒到这里来的。大哥是上门女婿,大嫂死了,他们把大哥撵走怎么办呀?” “更何况你们曾经的老房子,早就塌了。” 闻言,我的心也是一紧。 林如霜趁热打铁,她拍着胸脯向我邀功, “不如我兼祧两房,咱们把大哥接回来吧。” “反正大嫂能撑起一家人的重担,我也能。” “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吗?以后咱们家两个壮劳力,日子只会越来越红火。” 我没有立马答应,反而给她分析起了家里情况, “岳父岳母身体都有不少的毛病,他们已经干不动了。可不下地干活,就没有粮票和土地。” “你又是城里供销社的工作,也分不了乡下的土地。大嫂死了,大哥因为不是这的人也分不了。” “相当于我一个人的地要养活五口人,就算你的工资全部补贴家里,那也不够呀。” “本来日子都紧巴巴的,大哥再过来,只会雪上加霜。” 林如霜莞尔一笑,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我是笨蛋, “你傻啊,爸妈虽然不能干重活,可是两个人干一份地,不就不算重活了吗?” “到时候家里你和爸妈种两份地,拿两份收成。” “而我则把大哥接去城里,我一个人的工资我们两个人花。” “这...” 我犹豫了。 林如霜的提议总让我觉得怪怪的。 见我没有立马答应,林如霜皱眉看着我, “老公,那不是别人,是你亲大哥。” “你跟他相依为命的日子忘了吗?不过就是我们这几年不能见面而已。” “你是不会计较这么多的,对不对?”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就将大哥领进了门。 她睡床上,我和大哥打地铺。 睡在崭新的被褥上,我头一次失眠。 原来林如霜早就把大哥领回家了,就连被褥,都早已备好。 或许是心里过意不去,又或者是看见我决堤而出的眼泪。 破天荒地,她抛下大哥折回叮嘱。 “乖,老公。” “在家好好干活,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说完她就走了。 邻居在背后嘀嘀咕咕, “要我说还得是公家饭,林经理好有本事啊。” “可不是嘛?一张电影票最低要拿六十斤粮票来换,我看她是疯了才同意。” “哐当”一声,手里的碗应声而落。 一张电影票,要六十斤粮票。 两张电影票,就是一百二十斤粮票。 是我和岳父岳母一年的口粮。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喜悦的表情定格在彼此脸上,再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乡下拴在家门口的土狗。 每日看家护院,兢兢业业。 哪怕主人要宰它吃肉,它都只是乖顺地摇着尾巴,豪不反抗。 直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它最后的动作,也只是伸出舌头,温顺地舔舐主人的手指。 我就是林如霜的一条狗,栓住我的,不是绳子,而是我对她的痴念。 4 林如霜和大哥挽着手回来,看见空空如也的饭桌,她皱了皱好看的眉。 “向安,是不是我对你太纵容了。” “怎么连饭都没做,你要偷懒也看点时候,大哥胃不好,不及时吃饭,你是不是诚心让他难受。” “你的心怎么这么肮脏!” 岳父岳母连忙替我解释, “霜儿,不怪向安,实在是我们找不到钱在哪里。” “不可能,”林如霜笃定地反驳,“钱都放在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我出门前明明跟你们交代的。” “真的没有呀,”岳父岳母也很委屈,“我们是你爸妈,能骗你吗?” 闻言,林如霜的脸色,才算好了些许。 她疑惑的目光,不停地在我身上打量,这种被怀疑的感觉,让我觉得很糟糕。 “林如霜,”我再也忍受不住,直呼她的名字。 “你要想说是我偷的,直说就行。”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指责她,林如霜的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行,你高贵,你有脾气!” “那你来我这干什么?当初说的好好的,我照顾你大哥,你照顾我父母。现在你一声不吭摸到我这里,虽然没明说,不还是要我接济你们?” “我一个人工资要养活五口人,我不高兴了给你们点脸色怎么了?” “还有,你这个乡下佬知道那有多少钱吗?” “三百二十七块,我整整三年的工资!” 说到动情处,她“啪”地一下,拿起桌子上的花瓶直接扔在了地上。 鲜花连着清水一同汨汨流出,屋内久久陷入寂静,只剩下林如霜发完脾气的喘息声。 我怔怔地看着她,静默了良久。 随后,转身沉默地收拾着满地碎片。 任凭它割破我的手指。 林如霜应该忘了,这个花瓶是我第一次约会时送她的礼物。 当时她抱着花瓶,差点哭了出来。 “老公,你对我真好。” “这么贵的花瓶都舍得给我买,我一定好好爱惜,绝不让它受到一点伤害。” 时过境迁,原来那些话只有我记在了心里。 “算了,不就是一个破花瓶,你装那么可怜给谁看。” 林如霜话虽这样说,可她的语气却软了下来。 我对她给我递的台阶置若罔闻,只是躬身,一个劲地捡拾起碎片。 直到最后一丝碎片也被我抱进怀里,双手被割出淋漓的鲜血,我这才开口, “林如霜,我没偷你的钱。”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所以你可以报警。” “毕竟,”我意有所指地说,“有人的西装都要五百块,这可不是你一个供销社小经理能负担得起的。” 我没错过,在我说完话的那一刻,大哥脸上涌现的慌乱。 自然,林如霜也看到了。 于是她走过去,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将大哥护在身后, “警察局是你开的,说要报警就报警?” “你又不是裁缝,凭什么断定大哥身上的西装值多少钱?” “还有,不就丢了一点钱吗?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 你这个乡巴佬知道那有多少钱吗,和,不就丢了一点钱吗,放在一起,真显得可笑。 三百二十七块的数额不变,变的,只是偷窃的人。 如果是我偷了,那就是罪大恶极。 如果是大哥偷了,不,大哥不会偷的,因为林如霜会心甘情愿地奉上。 我要走了。 这间屋子里,只有我才是外人。 要不然,岳父岳母怎么已经站到林如霜的身边。 想起过去那几年我对他们的照顾,真讽刺,林如霜的冷漠原来是一脉相传。 扭动门把手,打开门一气呵成,我和门外正欲敲门的中年男人撞了个满怀。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我想起了他的身份——林如霜在供销社的顶头上司。 也是他,在知道林如霜兼祧两房后,力排众议将她提拔为了经理。 身体比脑子先一步行动,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跪在地上,头磕在地面,磕得梆梆作响。 “请求领导为我做主!” “我要举报林如霜看似兼祧两房,实则逼走丈夫,包庇偷窃罪犯!” 大哥的脸,和紧急出来林如霜的脸,在听到我说这句话时,霎的一下,变得雪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