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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6日

农历三月十五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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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7时微云

“现在真是一年里最美的季节啊……”站在窗前的苏莫遮,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住院部十二楼透过厚重的玻璃窗望下去,满目尽是黄绿绯红。

昨夜似乎有过一场春雨,但这雨似乎过于陑腴了,悄无声息地适可而止,只留下一个被精心打扮、洗过擦过的崭新天地。天透明而纯净,云纤薄如蝉翼,水湛蓝且无波。

附近建筑物的五彩楼顶,俯瞰之下都变成了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小小积木,被春风吹醒的擎天老树与细嫩幼枝,也成了一团团深绿浅翡的毛茸茸的“小绒线球”,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拥堵着的斑澜车队仿佛是被淘气的孩子随手放置的模型玩具,就连那条著名的穿越城市的大河竟也成了婉蜓飘逸的彩色丝带……目力所及的城市,就像一个被玻璃罩覆盖的魔幻八音盒,如童话世界般单纯、美丽。

苏莫遮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换上了略显肥大,呈现出微粉色的白大衣,据说这是医院后勤部门专为儿科医生护士选择的颜色,主要是为了有别于成人医疗世界中单调的素白。他的思绪也瞬间切换到现实中来按轻重缓急排序,住在加五床的小姑娘可能快不行了,在母亲也表示同意的前提下,需要尽快帮助小姑娘完成昨天夜里她突然向值班医生提出的最后心愿,协助联系并办理捐献眼角膜的相关事宜;住在六床的小宝宝如果依旧高热不退、精神萎靡,应当再次动员他的家人,争取同啬为患儿进行腰椎穿剌检查以确诊;住在八床的男孩体温已经平稳,复查的血培养和免疫结果也应该出来了,如果一切顺利,也许这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虽然法定的上班时间是早晨8点,但是实际上绝大多数医生会在7点30分便抵达住院部自己的办公室,苏莫遮更是早巳养成了7点准时到岗的习惯。作为一名儿科重症病房的主治医生,提前了解病房现有的每个患儿的情况,对今后作出准确判断、及时处理和有效治疗非常有帮助。这个习惯,自上班之日起,他已坚持了整整8年。

“吱呀”一声,就在苏莫遮换好白大褂,拉开办公室大门的一刹那,当晚负责在病房值夜班的医生徐曼芳,满脸是血尖叫着扑了进来,和苏莫遮撞了一个满怀,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走廊转角处便出现了一个高大但有些侚倭的身影,那个人的脚步并不快,甚至每前进一步都会伴有金属摩擦地面所发出的束旧手的拖拉声,脚下留着两行泥印,右手还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子。

没有时间思考,苏莫遮立即闪身把徐曼芳推进了医生办公室,顺势将门关好。在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他尽量用冷静的声音告诉她:“马上打电话叫保安。”不过说实话,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小大夫能够听懂多少,甚至有没有听见,他根本不能判断,也不能做任何的指望。

当与来者相距不足五米时,苏莫遮认出对方是加五床小姑娘的父亲,他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和平解决问题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他知道这位父亲曾经遭遇过严重的车祸,身体残疾不说,精神也出了问题,所以从孩子住院到病危,几乎所有“做主”的事情,都是由孩子的母亲出面。

“您好,您是王先生吧?”苏莫遮把音调略略压低以显得语气平静,并同时努力挺直腰杆,让自己179公分的身躯尽量显得更高大些。

对面的高大男子有些迟疑地停住了脚步,手里紧紧握着的斧子微微晃动着,将走廊里略带鹅黄色的灯光的碎影,折射到身边雪白的墙壁上。

苏莫遮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他右手持斧,而徐曼芳当时应该只是满脸血迹,很可能是由于某种原因,年轻的小大夫激怒了眼神散乱的父亲,于是顺手摆了她一巴掌,也就是说,对方并不是刻意寻仇滋事,那么就应该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至于演变为一场暴力血案。但如果真是这样,他随身携带斧子,又是基于什么理由呢?

“王先生,我是病房的主治医生……”苏莫遮余音未落,对方似乎浑身一震,两步上前,僵硬的左手一下子抓住了苏莫遮的右臂,几乎将他整个人拽到眼前,这样,苏莫遮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如垂死的鱼一般突出的、充溢着绝望和痛苦、布满血丝且浑浊不堪的眼睛,里面空洞地映照着写着苏莫遮姓名的工作证件胸牌。

“苏……莫……遮……哦哦。”他的喉咙里伴着痰液咕哝着,一字一顿地念着,随后好像认出了医生,又或者想起了什么,略歪着头,慢慢说:

“苏医生,我……我……其实我是来……”话音未落,他松开了苏莫遮的胳膊,左手笨拙地伸向怀里掏着什么。

苏莫遮暗地里活动了一下被抓得酸痛的右臂,心里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看来他真的不是专程来找麻烦的。

抬起头,苏莫遮才发现楼道拐角附近,已经聚集了多位其他患儿的家属一佳佳的父亲、闫晓静的父母……他们都面露惶恐之色,仿佛随时准备冲过来,帮忙“制服”这个手持斧子的“行凶者”,看来自己的人品还第不错嘛。想到这里,苏幕遮不禁微微露出了笑意。

然而就在此时,加护病区传来一位护士焦急的声音:“加五床患者呼吸困难、心跳减漫,快叫徐大夫!”

加护病区监护室门外,加五床女孩的母亲发出了悲戚的啼哭声;走廊深处,医院的保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距离相对最近的几位患儿家属,已经摩拳擦掌地从走廊转角处向这边走来;

最要命的,是身后办公室的门,被听到护士呼唤的徐曼芳大夫拽开了……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了几分钟,原本情绪已经稳定、一只手还在衣襟里的那位父亲,猛然像受伤的野兽般,抡起斧子,朝苏莫遮身后的徐大夫劈了过去。

身后传来医生办公室门玻璃爆裂的声音……

上大学时,医科大学开学总比别的学校早一两周,放假则晚两三周。不过,纵然是繁重的学业、密集的课程,也阻挡不了同学们避适爱情的脚步。一天,教授在课堂上,用仿佛看着无药可救的患者一样的目光扫视着大家,语重心长地说:“我劝你们诸位,最好把谈没有美好结果的恋爱的时间,用来锻炼锻炼身体,学习格斗技巧或训练跑步的耐力。多年以后,你们总会遇到某一时刻,然后回想起今天我说的话,对我由衷地表示感激——遇到想打你们的家属,打得过就格斗,打不过就赶紧跑!”

一向对老师言听计从的苏莫遮,还真去学了格斗技巧,更令他想不到是,此时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咣当……稀里哗啦……啊……”一连串的杂音响彻病房,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苏莫遮向左闪身、跨步,用右手压住对方右肩,右腿顶住对方的胄部,然后将其摺倒,劈手夺过斧子。

随后赶到的家属和保安,将这位可怜的父亲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地上,十几个核桃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乒乒乓乓地洒了一地。

来不及向帮忙的人们致谢,苏莫遮立即奔向加护病区的监护室,边跑边戴口罩和帽子,他心里恬记的,是那个巳经病危的小姑娘。身后则是抹着眼泪、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奔跑的徐曼芳。

清理呼吸道、心外按压、静脉给药,在苏莫遮的指挥下,一系列抢救措施很快有序地完成了,看着监视器上再次显示趋于平稳的各项生命体征,苏莫遮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看了看身边惊魂未定、脸上还有掌痕和血迹的徐曼芳,正要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站在身后的夜班护士周萌突然惊叫起来:“呀,苏医生,你的后背有玻璃渣,还有血!”

这时,苏莫遮才突然觉得右背有些刺痛。

原来,刚才那位父亲拿着斧子劈向徐曼芳的时候,因为苏莫遮的擒拿术而失去了准头,砍到了医生办公室门上镶嵌的毛玻璃上,玻璃瞬间粉碎,破碎的玻璃喳四处飞溅,有几块扎进了苏莫遮的后背,但他因为急着要去监护室救护孩子而浑然不觉。而徐曼芳呢,因为对之前那个巴掌记忆犹新,打开门一见到那张面孔便向后跳了一大步,因此才没有被伤到。

“别担心,没什么事儿。”苏莫遮看了看手表,语气轻松地说,“快七点二十了,这里稍微处理一下就没事了。周萌,你把刚才我口述的用药名称和剂量告诉小徐。徐大夫,你先把这些抢救用药和冶疗记录补一下,然后去洗洗脸。我得去和家属谈谈病膺八点钟咱们还得准时交班呢。”

打开监护室的大门,却见黑压压地围着一群人。

女孩的母亲满面泪痕、嘴唇颤抖,看到苏莫遮,不停地鞠躬道歉:

“苏医生,对不起,真对不起,孩子他爸是个疯子!”而被几个保安扭着双臂却依旧不肯离开的父亲,正踞着脚尖、伸着脖子,嘴里喃喃地表示想从门缝里看一看生命垂危的女儿。其他的家属们正在相互讲解、诉说这个不寻常的早晨发生的事件里,自己亲眼看到或知道的一些细节。

苏莫遮心里叹了口气对几个保安说:“谢谢你们及时赶到,帮我们处理了这个意外事件,不过因为这位家属的孩子病清非常危险,能否麻烦你们帮忙陪着他在这里等等我?”

几个保安连忙表示没问题,随后便半拉半拽地把父亲领到了离感控门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下,将走廊让了出来,孩子的母亲垂着头也跟了过去。

苏莫遮走进病房的治疗室,闻讯赶来的医院夜班巡视护士长正等在那里,准备为他处理背部。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些事情影影绰绰地困扰着苏莫遮,令他有些心神不宁。取出嵌在身体里的玻璃喳,用生理盐水冲洗、酒精消毒、止血、包扎……后背开始火烧火撩地痛了起来。

处理完伤口,正在系白大衣扣子的苏莫遮,突然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得微微点头,原来他一直在问自己孩子的父亲冒冒失失地来到病房,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而关于斧子的问题,他也终于想清楚了。

加五床的患儿王馨恬,小名恬恬,十天前因“脑瘤伴呼吸困难”从小神经内科转入小儿重症病房。小姑娘今年虚岁十岁,在当地小学上二年级。光看孩子的名字,就知道她的父母绝不是目不识丁之人。

的确,据王馨恬的母亲说,孩子的父亲曾是镇上的才子,但才华不能当饭吃,有时侯甚至还会成为“生存的累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戴着一副眼镜。太爱读书对于需要在土里创食的旧式农民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眼看着孩子要上学了,开销变大,再单纯指望着地里的收成,就连活着都开始变得艰难。经夫妻俩一商量,似乎只有外出打工这一条活路了。于是,孩子的父亲独自到外地打拼,留下母亲带着年幼的馨恬在家。可惜钱没挣多少,孩子的父亲却在一年多前遭遇了车祸。不仅如此,撞伤他的人肇事逃逸,事后虽费劲地找到了那个人——却发现对方竟也是一个打工者。微薄的赔偿金如同杯水车薪,而小馨恬的父亲腿骨骨折落下了残疾,成了跋脚,更要命的是那留在脑子里的血块和异常的精神状况。

慈爱的父亲从此成变幼稚且易怒的家伙,前一分钟还抱着双膝如孩子般天真无邪地笑着,后一分钟则变成了摔盆打碗的凶神恶煞。大多数时间,他会呆呆地蹲在墙角,出神儿地瞪着微微外斜的眼睛,有些凌乱地看着窗外。每到此时,小馨恬都非常难过,因为她记得,爸爸原本最喜欢在闲暇时,捧着厚厚的书认真地阅读。

生活的遭遇使得小馨恬变得格外懂事。她会耐心地给行动不便、脑筋不灵光的父亲洗脚,努力地帮着母亲下地干活,甚至还省吃俭用,自己想办法挣钱补贴家里。随着时光的流逝,小馨恬父亲的清况慢慢稳定下来,发病间歇,甚至能清楚地认出自己乖巧的女儿,还会充满怜爱地抚摸孩子的头,而这也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刻。

偶尔,状态极佳的父亲还会悄悄地把小馨恬叫到一旁,偷偷地从怀里取出一两个剥了外壳的核桃仁,放到女儿的小嘴里,然后眯起眼睛,微笑地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着,边非常认真地说:“核桃仁最有营养,能补脑子,恬恬吃了就更聪明了。”

可是,厄运就是不肯放过这家人。大约半年前,小馨恬便时不时地觉得脑袋不舒服,但她却一直忍着不说,她怕失去来之不易的念书的机会,更怕给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爸爸妈妈再添麻烦。直到一个月前,小鑫恬头疼欲裂,哇哇呕吐,晕倒在学校里,妈妈这才知道孩子病了。

这段时间,孩子父亲的神志还算清楚。经过镇里医生的初步检查和指点,拿着东拼西凑的钱,穿着家里最整齐的衣服,一家三口来到了这所声名赫赫的三甲医院,头部CT结果显示孩子患有脑瘤,需要尽快住院。因为经济括据,他们选择了住在医院附近的出租屋内等待手术。然而,谁也没想到病清竟然恶化得如此之快,经进一步的详细检查,会诊专家得出的结论是,小鑫恬的病已经失去了外科手术的机会。

明明是春风拂面的季节,出租屋内的一家三口却觉得寒冷剌骨。看着孩子经常喷射般地呕吐和被病魔折磨得一天天衰弱下去的模样,夫妻俩痛不欲生。他们商量了一个通宵,最终决定让孩子住进医院的小儿神经内科病房,哪怕花光全部的钱只是缓解一下女儿剧烈的头痛也值得。

住院后,最初几天经过脱水、降颅压治疗,小鑫活的清况有所稳定,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小姑娘很快又出现了视物不清、呼吸节律不规整等更加病危的表现,因为随时有呼吸心跳停止的可能,只得由小儿神经内科转入了重症病房的加护病区。

孩子转到重症病房那天,恰好是星期六,值白班的医生是病房里最年轻的医生齐杰,而苏莫遮则是全院儿科病房的二线医生。

按道理说,重症病房的住院患者,本不应该有家属陪伴.但儿科重症病房却与成人的有所不同。因为患者是不懂事的孩子这一特殊性,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周转,便于患儿的康复,儿科重症病房被划分为三个分区。距离病房大门最近的,是普通陪伴病区,每个房间里都住有两到三位患儿以及陪伴他们的家属。距离病房大门最远的,是高级陪伴病区,每个房间里只有一位患儿及其家人。这两个病区都是为重症患儿度过危险期后慢慢康复所设置的。而距离护士中心站最近的,是介于普通陪伴病房和高级陪伴病房之间的真正的重症加护病区,家属们常称之为监护室,这里不仅带有双重隔离感应式自动门装置,而且专门接收生命垂危的重症患儿。

小馨恬转来时,因为呼吸困难,需要气管插管,呼吸器辅助呼吸,因此直接被送进了重症加护病区的加五,床在这里,苏莫遮第一次见到了小姑娘。

神志不清的小馨恬仰卧着,一张苍白消瘦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远比同龄孩子发育落后的小小的胸廓,随着呼吸器的每一次给气而有规律地起伏着。看着她纤细的手腕和因做衣活留下的满是细碎伤口的小手,苏莫遮的心里倍感痛苦。尽管苏莫遮从不认为医者真的拥有救人生死的超凡能力,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医者能做的、该做的,是尽己所能,留住不该离去的人,而让不得不离开的人少有痛苦、更有尊严。但每次见到救治无望的患儿,他还是会被一种几近灭顶的无力感吞噬。

“我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不那么辛苦,快乐地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苏莫遮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暗暗地想着。指导齐杰调节完呼吸器的参数,等孩子的脸色逐渐有了些许红润后,苏莫遮又一页一页仔细地翻阅起小馨恬的住院病历。

当他走出加护病区的监护室,准备巡视其他病房的患儿时,赫然看到小馨恬那六神无主的母亲和恍恍愍惚的父亲,正战战兢兢地蹲在加护病区的自动门外,他们槛楼的衣衫和仿佛将要失去一切的表清,令苏莫遮的印象极为深刻。

“我已经提醒他们很多次别蹲在那里,会影响病房的医疗工作,但他们就是不听。”值班护士无可奈何地抱怨了一句。

“没关系,”苏莫遮轻声说,转而对地上蹲着的两个人安慰着,“孩子现在的清况比较平稳,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你们要不要到投宿的旅馆休息一下?”他记得病历上夫妻俩留下的地址,应该是医院附近的一个非常廉价的地下室出租屋。

孩子的母亲年纪并不大,眼角却堆满了渔网般的细碎皱纹,她使劲摇着头,却说不出半个字。孩子的父亲就像犯了错的孩子,规规矩矩地蹲在爱人的身边,用一双微微外斜的眼睛,从下向上翻看着苏莫遮,但却让人感觉他是在看更高处的屋顶。

无奈苏莫遮伸出双手,把两个人半拉半搀地扶进了医生办公室。于是,孩子的母亲开始断断续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家里过往遭遇的不幸,孩子的父亲则低着头,时而使劲搓着骨节粗大的双手,时而用力挠着立在脑顶的蓬乱头发。等到他们的清绪慢慢平稳下来,苏莫遮尽量用平缓的语气,交代了孩子病清的危重,并请他们在齐杰拿来的转科记录上签字。

原本按照医院例行的规定,凡是转科到小儿重症病房加护病区的患儿,家属都要先补齐住院押金,至少五于元,但苏莫遮却用眼神制止了正要提醒他们交钱的齐杰。其实刚才翻动病历时,苏莫遮就已经注意到,小馨恬在小儿神经内科巳经拖欠了几于元的住院费,但他并不想触及这个话题,无论如何,还是先救命再说吧。以现在的状况,这对夫妻怎么可能再拿得出几千、上万元呢?

没想到,当苏莫遮再次提出请夫妻俩去地下室出租屋休息时,小馨恬的母亲呜咽着说:“大夫……我们……已经……没钱了,出租屋巳经把我们轰出来了……可我实在舍不得放弃孩子这条命……也不放心离开这儿啊。”

“没钱了”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在苏莫遮的心坎上。比起社会上某些有门路、有社会地位,却要求医院开方便之门的特殊人物和那些以对医疗处置不满为借口,而赖在医院里有钱不交的医闹,这对穷途末路的夫妻竟然如此实在、淳朴。如果他们天天就在楼道里将就,很可能孩子还没熬到最后的时刻,他们的身体就巳经被拖垮了。苏莫遮默默地走到医生办公室的电话机前,拨通了医院大院里的一家小旅馆的前台电话。

“喂,我找张经理……您好,张经理,我是儿科重症病房的苏莫遮大夫,请受累给我这里的一位患儿的父母安排一间客房,谢谢了!”

自从四年前,苏莫遮从死神手里夺回了承包医院小旅馆的张老板独生儿子的性命之后,讲义气的张老板坚持许给他这样一个特权:如果儿科重症病房遇到孩子生命垂危而家境极为贫困的家属,只要是苏莫遮开口,张老板便会免费安排住宿。

这是苏莫遮第三次使用这个特权。

三天后,经过精心的治疗,小馨恬第一次闯过了生死关,恢复了神志和自主呼吸,并成功地拔除了气管插管,转到了重症病房里的普通陪伴病区。孩子的母亲喜出望外,一路小跑着赶过来帮着收拾东西、倒床,就连站在旁边抓着床栏杆的孩子父亲,都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然而苏莫遮的心里,却没有一丁点儿欣喜,因为他知道,这只不过是病魔“短暂的休假”而已。

尽管经历过气管插管后的声带多少有些充血受损,导致声音有些沙哑,但躺在床上的小姑娘,还是彬彬有礼地向每一位救护过她的医生、护士,表示了谢意。不知为何,小馨恬似乎特别喜欢用她美丽的眼睛“看"’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看护士给她输液,看医生们查房,看妈妈帮她擦拭面颊和身体,看爸爸坐在床边发愣……那双灵动的、充满智慧的眼睛,明亮得剌痛着每一个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的人的心。

“能不能告诉爸爸能为你做点什么?”这个问题,小馨恬的父亲已经间过女儿无数次了,答案却总是女儿用充满笑意的眼神凝视着父亲噙满泪水的失神的眼睛。

苏莫遮一直觉得,这个小姑娘的心里似乎藏着一个秘密。

两天前,苏莫遮为她查体时,发现她努力睁大眼睛,但瞳孔却仿佛失去了焦距,病情再次加重,她的眼睛巳经“看不见了”。这种清况并非源于眼睛的疾病,而是由于大脑枕叶对于眼睛看到的图像没有办法完成辨别,所以形成了视觉认识不能症。除此之外,很难说有没有因为肿瘤的破坏作用引发的象限性偏盲状况。这一切都在提醒大家,他们可能即将在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心境里,迎来与小馨恬告别的日子,而在孩子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却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昨天下班前,苏莫遮又去看了小馨恬,并叮嘱值夜班的徐曼芳医生,一定要认真观察孩子的病清变化。

经历了上一次的病清突变、生命垂危后,小馨恬的母亲已经完全明白并逐渐接受了孩子濒临死亡的现实。质朴的她特别感谢医院没有催缴过一次住院费,更对苏莫遮为他们安排了免费的住宿倍加感激,所以,当医生间及倘若孩子再次出现中枢性呼吸衰竭,是否要使用人工辅助呼吸器时,她沉默了半晌,随后坚定地表示了拒绝。

“孩子的病在脑子里,瘤子越长越大,就算用了那个机器,能解决呼吸的问题,也解决不了脑子里的问题,自己受罪,还给所有人添麻烦……我们不用那个机器了,让孩子走得简单些吧!”小馨恬的母亲皱着眉,艰难地说出这些话,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更多了。

她不知道,自己低沉而细弱的声音,是怎样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位医生、护士的心。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当天夜里,小馨恬睁大失去神采的眼睛,向爸爸妈妈提出了一个要求,请求爸爸妈妈同意她将“眼睛',捐赠给需要光明的人!

别看徐曼芳医科大学毕业已经快三年了,实际上依旧是个思想单纯、说话大大咧咧的人。听到小馨恬要捐献眼角膜,她被小姑娘的纯真与爱感动得无言以对,当时想也没想,赶忙抄起病房里的电话,想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她最尊敬的师兄苏莫遮。

电话那端,是苏莫遮依旧冷静的声音:“好的,徐医生,今天早晨我会安排人第一时间联系市红十字会,妥善处理眼角膜捐献事宜,辛苦你要多巡视病房了。”

“今天?师兄是不是睡糊涂了?”等挂断电话后,徐曼芳才意识到巳经是凌晨一点了。这就是徐曼芳特别佩服苏莫遮的原因之一,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永远都能保持绝对清醒的头脑,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很难做到的事情了。

可谁能想到,清晨起来,本该是温馨感人的儿科重症病房,竟然瞬间演变成了乌烟瘟气的角斗场,那么这场匪夷所思的事件,究竟是怎么引发的呢?

清晨

7时45分多云

这是一座修建于市中心的,有着超过一百三十几年历史的老字号的公立三级甲等综合医院,院区内绿树掩映、碧水环抱。

虽然经过若干次维修和局部重建,医院古雅的建筑群仍依稀可见,迷人的哥特式风格,尖形拱门、肋状拱顶与飞拱,这些都与不远处的那座教堂相互呼应。

有人说,这座医院的建筑本身,就是岁月留给后来者瞻仰的一道深深的伤痕,似乎在默默地诉说着这座城市曾经沦为入侵者租界地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也有人说,这么多年来,幸好有了这座医院,这里不知道曾经存留了多少人被挽救生命的记忆,如今更已成为全市患者、尤其是饱受疑难杂症困扰的病人重获健康的福地。有时侯,历史就是这样,如同一把双刃剑,从锋利到锈钝,总在被岁月的慢慢侵蚀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不过当最新建成的现代化儿科大楼矗立起来后,整幢建筑群就变得颇有些巴洛克风格的味道了,杂乱、混搭、不规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呐,在这样的黄金地段,能在如此拥挤的院内为新崛起的某一专科修建一栋大楼,已实属奇迹,而这奇迹的实现与张正英教授不无关系。

作为医院小儿内科学术带头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张正英教授巳经年逾七旬,虽然数年前她便已经婉拒儿内科行政主任的职务,但她仍然舍不得离开这所她为之奋斗了近半个世纪的医院。如果不是七年前张教授妙手回春,将某位重要人物的孙子从多脏器功能衰竭的边缘抢救了回来,估计医院打算新建儿科大楼这件事也不可能被纳入全市二十件民心工程里去了。

由于年事已高,如今她会在每周的周一下午、周三上午、周四和周五下午来到医院。周一、周四专家门诊,周三查房,周五则是主持儿内科全科病例讨论会。其他时间,全凭老太太个人喜欢和安排,而她自己往往会选择跑到病房里,去看那些疑难杂症的患儿。

时至今日,医院的儿科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科室,而是在儿科下面划分为小儿内、小儿外、小儿眼耳鼻喉等科,然后再细分为新生儿、心内、免疫、普外、重症等若干个分科。看着自己的弟子们纷纷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专家、学者,张教授倍感欣慰。

不过每当她看到医院里熙熙攘攘就诊的人群时,又不禁心生感慨。现在的人们对健康真的是越来越关注了,只不过在这个关注的过程中,很有些不知所措。伴随着对生命长度更长和质最更高的美好预期,大家却迷失在充斥着推销包治百病的保健品节目的电视频道和电台波段里。面对被精心包装过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专家、名医”著书立说,夸夸其谈,如传销般卖力地推荐有用没用的真假药品和保健用品,没有医疗背景的老百姓又能看明白多少呢?

而且一旦真的感到不舒服,更多人宁愿涌向早已不堪重负的三甲医院而不会选择近在隄尺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这其间其实是有很多缘由的,也许很难一一列举,但至少应该包含这个原因,那就是,就目前的医疗服务能力和水平而言,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私人诊所、一级医院还远不具备和部属、省市级三甲医院一竞高下的实力,也就是说,患者在不同的地方,针对同一种疾病,得不到“同质化医疗服务”,那么基于对生命的珍港和对小诊所的不信任,任你拼命宣传,他们怎么可能不跑到三甲医院来寻求更为专业、更可信赖、更为规范的诊疗和帮助呢?

至于儿科,就更是“重灾区”了。除了怕基层医疗机构“耽误”了孩子的病情人们可能更渴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获得最佳的医疗待遇除此之外,只要看上一两回病,孩子的体温仍然没有降到正常,大人们便如猫爪挠心般的慌了手脚。姑且不说人们现在对孩子本就格外宠爱,看不得他们受罪或稍微受点委屈、就以吃药来说,当孩子哇哇哭着拒绝吃药,有的家长甚至会直接要求给孩子“吊水”或“打针”。可长此以往,孩子们的体质又会遭受怎样的侵蚀呢?一念至此,张教授禁不住轻轻摇了摇头,满头的银发也随风轻轻晃动着,真不敢想象,以后的医疗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

等了一会儿.当拥挤的电梯抵达12楼,迈步走进儿科重症病房时,老太太不禁有些吃凉,眼前的场景真是一片狼藉。

护士长洪梅正指挥着病房的清洁工收拾医生办公室门前的一地碎玻璃,重症加护病区感控门外,一位痛不欲生的母亲几乎瘫坐在地上、木呆呆地站在一旁的应该是她的丈夫,却被几个保安牢牢地抓住胳膊,沮丧地垂着头,许多家属正围在一旁窃窃私语.....

这时,苏莫遮医生从治疗室里走了出来,径直朝着重症加护病区外的夫妻俩走了过去,更令张教授吃惊的是苏医生的头发有些凌乱,白大衣上还有斑斑的血迹和几处伤口。

“拿来吧。”苏莫遮站在活活的父亲面前,伸出了手。这位父亲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无法挣脱保安们的控制。

“没事的,大家放开手吧。”苏莫遮轻轻点了点头,于是尽职尽责的保安们,这才松开了一直抓着臂膀的双手。

闯祸的父亲如遇特赦,顾不得活动一下早已麻木的臂膀,再次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怀里。这回,终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不大的手绢包,里面装着已经被压得粉碎,还带着体温、剥了外壳的核桃仁。

我猜苏莫遮师兄的父母不仅是文化人,而且还喜欢古诗词,要不然怎么会给他起了个词牌的名字呢?

在网上查了查,(苏幕遮〉是唐玄宗时的教坊曲名,来自西域。双调,六十二字,上下片各四仄韵。那首著名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就出自范仲淹之手。有人考证说苏幕遮居然是波斯语的译音,原意为披在肩上的头巾?!

昨天中午休息时,忍了很久的我终于憋不住就此事向师兄求证,但他却半调侃半认真地告诉我,他叫“苏莫遮”,第二个字,不是“幕”,是“莫”,而且如果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忽略姓氏,直接取其本意,干脆叫他“没辙”好了。嘿,此语一出,当时身边的同事们便都笑出了声,徐曼芳更是把可乐从鼻孔里直接喷了出来。

虽然是在开玩笑,可为什么我却觉得师兄那深邃的眼神里,当时竟然有一丝说不出的感伤飘过呢?说实话,这世界上让我佩服的人不多而身边值得我侧目的人更少!我可不是那些人云亦云的家伙,不过呢,要是这个医院里的大夫都像师兄这样,我觉得自己倒是还愿意将美好的青春岁月,在这绝不美好的洁白世界里消磨些时日。

我这话说得像不像绕口令?

主要因为我是—个纠结、追求完美的处女座……

戴宇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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