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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繁乱喧闹,石阶两旁都是叫卖的小贩,篮子里的“合川桃片”,颜色好、品相佳,上船的外乡客都要买上一些,迫不急待地捏一片放进嘴里,行进的人群中响起一片赞叹声;流动小贩上下穿行,高门大嗓地喊着,“李子,相因卖,吃了不瞌睡”;还有的小贩一手挽个竹篮,一手提壶开水,拉长了声调儿“炒米糖开水”……

洪建川懂得一些重庆方言,在汉口的重庆小贩,也吆喝“相因卖”——“便宜卖”的意思。可是再便宜他也买不了,口袋里仅剩下几块钱还要留着住宿。他从汉口坐汽车到宜昌,再由宜昌坐船来重庆,再算上在宜昌被扒手光顾、只得留下来打小工挣钱……想来这一路竟然走了两个多月。他仰望着山城难得的午后晴天,禁不住欢笑感叹。

这是洪建川第一次到重庆,尽管家族先人曾经迁徙重庆,但那是二百年前的事了,是被绳索捆着、在士兵押解下哀怨而来。小时候听祖父讲,历史上那次“两湖、两广”大移民,是因巴蜀之地连年混战、灾害相继还有令人恐怖的虎患,富饶的巴蜀大地人烟稀少,清朝大统后的移民大潮,一直延续了百年……带有伤痛记忆的久远过去,对洪建川并没有多大影响,他依旧向往重庆,尤其是国民政府迁到重庆后,他对重庆更是充满了幻想。在宜昌上船后,随着壮丽的三峡景色,船员们关于重庆“九开八闭”十七座城门的炫耀,还有这些城门的歌谣“朝天门,大码头,迎官接圣;千厮门,花包子,白雪如银;洪崖门,广船开,杀鸡敬神……”令洪建川恨不得立刻飞到重庆大展宏图。

洪建川提着柳条箱,继续向上走。有提着竹棒、棒子上端拴着一截麻绳子的力夫,追着他说可以帮他提箱,也有轿夫指着滑竿问他坐吗?他苦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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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拐角处,洪建川站下来,喘口大气,用手掌擦擦汗,正好看见眼前摆着一溜铺着板子的木架子,上面放着几个脸盆,脸盆边上搭着洁白的毛巾,脸盆旁边还有洗漱用具。他这才想起早上还没有洗漱,问木架后面的干瘦老妪,老妪告诉他,一分钱洗漱。

洪建川放下柳条箱,把箱子夹在两腿中间,双手放进脸盆里,一股清凉、滑爽的感觉从手指间滑进骨缝里,顿感全身畅快,他干脆把脸埋进脸盆里,这里的水似乎比汉口的水清凉,而且特别滑润。他又在心里感叹,上江和下江还是有区别的呀。

洗漱完毕,洪建川精神了许多,自信心涨得满满,凭着自己武汉大学建筑系的金字招牌,肯定能在这座大城市里站稳脚跟,在国民政府的所在地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给完老妪洗脸钱,他提起柳条箱,正要向上走,忽然听到了尖厉的警报声,所有人都抬起头,望着天空、望着远方。

旁边有人猜疑,小鬼子的飞机来了?还有人怀疑,不会吧?

远处传来震耳的爆炸声,瞬间黑色灰尘漫天起舞,爆炸声越来越近,洪建川感到脚下的石阶发颤,好像就要陷进到江里去,接着眼前已经火光冲天,尘埃遮天蔽日。女人和孩子的喊叫声、哭声响彻一片。

洪建川抱着柳条箱趴在石阶上。爆炸声震耳欲聋,仿佛炮弹就在身边爆炸。他听到了头顶上巨大的轰鸣声,慢慢抬起头,只见十几架飞机飞得不高,机身上的膏药旗看得真真切切。

日本鬼子的轰炸机,一路狂投着炸弹远去了,爆炸声也渐行渐远。

洪建川赶紧爬了起来,四处一看,刚才还是热闹的码头,这时已经一片废墟,吊脚楼东倒西歪,木架子正在起火,冒着深灰色的烟。朝旁边一看,刚才洗脸的地方,一溜洗脸盆连同那个干瘦的老妪已经无影无踪。到处都是死伤的人,树枝上挂着破碎的衣服,有的挂着一条大腿,或是一个手臂,那些离开了身体的大腿和手臂,看上去非常陌生,很怪异的样子。

洪建川跑离码头,再回首江边,自己乘坐的那艘客船被炸,船尾正在起火。江面上许多船只也都被炸了,有几艘船的船头朝上,正往江里慢慢的沉去。江边公路上,救火的车辆飞驰而过。

洪建川猛然想起心爱的照相机,赶紧打开柳条箱,发现照相机的镜头已经碎了,肯定是刚才他趴在地上时碰坏了。他心疼得都要哭了。自从考进“武大”后,他省吃俭用、东拼西凑才买了这架德国莱卡照相机,此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挎着这架照相机,看见有些特点的建筑立刻拍下来,对着照片仔细揣摩研究,现在……他原本激昂的心情,随着照相机的破碎,也变成了不可收拾的碎片。

街上的人们四处奔跑,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临街的店铺还有一些公司都关上了大门。本来洪建川想着下船就去应聘,现在看来不大可能。还是先住下来,再去找工作。他顺着小巷走,想找个鸡毛小店住下来。他想僻静的地方,住宿费应该低一些。

在一条窄小灰暗的巷子里,一户门前,挑着一串纸糊的灯笼。一面写着“兴记客栈”,另一面是“未晚先投宿”。小巷尽头有一棵枝叶繁茂的黄葛树,远远望去,巷子尽头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故事。在这家客栈的旁边,一家是剪刀铺,一家是小酒馆,都挂着明晃晃的幌子。洪建川喜欢这里的安静,认定宿费也不会贵,于是走进了“兴记客栈”。

店主是一位驼背、喜欢背手的老人。洪建川问清店钱,把口袋里的几块钱都拿出来,说是先住两个晚上。但没想到,老人还要他交押金。

洪建川说,我刚从汉口来,请老人家给个方便。

驼背老人看着他,叹口气,摆手让他进去。

洪建川住下后,立刻和驼背老人套近乎。原来老人祖先也是“湖广填四川”的后代。提起那段移民历史,驼背老人无限感叹,似乎不愿提起。洪建川赶紧止住话头。老人感叹现在工作难找,又看洪建川还是学生,于是好心地提醒,让他到湖广会馆去看一看,那里湖北人多,线索也会多一些。洪建川觉得老人说得有道理,自己现在人生地不熟,又赶上鬼子的轰炸,马上去找工作肯定会有难度,要是能多结识几位汉口老乡,兴许会有一些帮助。洪建川收拾一下,立刻就去会馆。

驼背老人好心地把洪建川送出小巷口,用手比划着,让他沿小河边向南走,到了江边,随便问一下,小孩子都知道会馆在哪儿。

小河边……洪建川不解。

老人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赶忙给他解释。洪建川这才明白,原来当地人把嘉陵江称作“小河”。

洪建川望着老人背着手回了店里。他想起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在重庆的远房亲戚回汉口,研究洪姓家族祖坟迁移之事。那时洪姓家族已经落魄,他父母竟然在一年里先后离奇去世,族内之人惊恐万状,试图以祖坟的迁移来挽回家族颓势、重振家族雄风。他记得重庆的那些远房叔伯们就是背手走路。当时祖父悄声告诉他,当年迁徙巴蜀的移民双手被捆在背后,艰难万险走了几个月才到四川,所以那些移民遗留下来背手走路的习惯。

洪建川来到长江边上的湖广会馆时,已是吃晚饭的时间。各色人等匆忙进出,间或还有脸上、身上挂彩的人哭哭啼啼地进去。洪建川猜想这些受伤者肯定是中午轰炸时受的伤。

洪建川走进会馆,一股饭香味儿逶迤飘来,随即他听见自己肚子“咕咕”的叫起来。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一口东西还没吃呢。他咽着口水,四处转悠。会馆里面像个迷宫,到处都是瘦高的厚门,而且大门套着小门,无论大门、小门,看上去都是结实无比,猜测不出门后面是个什么世界。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非常好听的女声。洪建川禁不住回头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已经走到他面前。他怔住了,比在朝天门码头经历轰炸还要紧张,仿佛胸膛豁然洞开,“呼呼”的风声呼啸而过。

你是汉口人?女子单刀直入。

洪建川更惊,自己没讲一句话,她怎么看出我是汉口人?

女子个子不高,肌肤如玉,双眸闪亮,穿着一件蓝布短上衣,袖口挽得老高,露出雪白的小臂,显得精明强干。她的手里端着一个干净闪亮的大铜盆,里面是粗狂有劲的面条。洪建川看见面条,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不争气地又是“咕噜噜”叫个不停。女子笑了起来,朝他一摆手,洪建川竟然像条饿狗一样乖乖地跟在后面,穿过一个大门,来到一座小庭院,走进一间大屋子。

屋子里摆满了笨拙的长条桌子和宽宽的长条木凳,近百名男女老少坐在长条木凳上,彼此紧挨着,上半身齐刷刷的趴在木桌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大碗里的面条。有几个干瘦的中年妇女正在里外忙碌着。

洪建川被眼前这壮观的吃饭场面惊呆了。

女子推了推正在埋头吃饭的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也不抬头,下意识地朝边上挪了挪,让出一块半拉屁股大的地方。女子示意洪建川坐下来,随手从后面的木架子上取下一个大碗,给他盛了满满的一碗面。

洪建川不好意思地朝女子笑了笑,正要说句感谢的话,女子却是转身走了,去帮助角落里的一位大嫂洗碗。他低下头,不管不顾地连吃了三大碗面条,躁动不安的心这才终于稳定下来。他喘口气,端着碗站起来,发现女子就站在他的后面,正对着他笑。光顾着吃,女子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洪建川竟然没有察觉,他既尴尬又害臊,感觉脸上火烧火燎的。

真个是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女子戏谑地说。

洪建川中学时读过《红楼梦》,知道这个女子是用刘姥姥进大观园、被凤姐戏弄时、刘姥姥耍宝的话来逗笑他。洪建川看出来女子没有任何恶意,于是他自嘲道,一个逃难者,哪里还想到吃相。

女子说,逃难的人哪有你这样自信的。

洪建川不知女子此话何意,于是收住话,静看女子。

吃完了?女子大方地向他伸出了手,说,我叫钱青阳,祖上也是汉口人,小时候我也在汉口待过。我们也算同乡了。

洪建川礼貌地和钱青阳握手。

钱青阳说,我带你参观一下会馆。

钱青阳说完,不管洪建川是否有兴趣,自顾向前走去。洪建川只好跟在她的身后,仔细端详,感觉她的背影如此熟悉……

湖广会馆是由齐安公所、广东会所和禹王宫三部分组成。这里有住宿的地方,还有唱戏的戏楼。钱青阳告诉洪建川,中午日本飞机轰炸,许多人家房屋被炸毁,一时无处可住,来到这里借宿。当然也有在重庆的湖北人、广东人遇到难题,来这里请求帮助的。

洪建川说,比如像我这样的。

钱青阳说,你还不太一样。

洪建川不能让钱青阳低看自己,动情地讲了他来重庆的宏伟抱负。

我早看出来了。钱青阳说,你有汉口人的乐观精神,饿肚子了,还不忘谈理想抱负。四川人经常讲我们汉口人,头顶一江水,照样乐观生活。只有我们汉口的小孩子,敢光着股屁跳进江水里游水。

洪建川发现,钱青阳是个话语稠密的女子。

走到一座戏楼前。

钱青阳忽然问道,刚才我喊你的时候,你愣了一下,是不是感觉我像你熟识的一个人?

洪建川的脸“腾地”红了。

钱青阳问,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的恋人?

洪建川躲过钱青阳的目光,指着戏楼问询起来。

天黑下来,院子里走动的人少了。

钱青阳告诉洪建川,需要她帮助什么,尽管讲出来,不要客气。又问他,是不是今晚住在会馆里。洪建川早已忘了来这里是寻求帮助的,大气地告诉钱青阳,他有地方住。钱青阳无声地笑了。天黑,洪建川没发现钱青阳的笑。

两个人走出会馆,站在大门外,望着黑色闪亮的江面。星空下的江面,渔火点点,“哗哗”的江水声,听上去仿佛有许多人在热闹的说话。

钱青阳再次告诉洪建川,要是找不着工作,可以暂时住在会馆里。洪建川听她的口气,好像很有气魄。这才问她在会馆做什么工作。他觉得她的口气不像是一个干杂活儿的人。

以后再告诉你。钱青阳调皮地笑了笑,说道,我已经跟里面的人讲了,你随时可以过来。

钱青阳说完,坐上一辆看上去早就在大门口等了她许久的黄包车,神秘莫测地走了。洪建川望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个女子肯定不一般。但又为什么在会馆里做杂工呢?

洪建川摸着自己饱胀的肚子,禁不住笑起来,好像早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吃饭而来。

已经过去了两天,洪建川没有找到工作。他去了好几家建筑设计公司,对他都没有兴趣,无论他怎样踌躇满志,对方都是轻轻地摇摇头,无声地把他打发走了,连个理由都没给他。

洪建川开始焦灼起来,口袋里已经空空荡荡。现在他每天只吃一顿饭,饿极了就喝个水饱。这天当他出去准备继续找工作,在驼背店主面前经过时,店主正在跟一个店客说话,莫要放耙子(不守约定),店钱是不能欠的。那个店客连声答应。洪建川感觉这话也是说给他的,所以赶紧低头走过去。

蓝奇山这篇文章,措辞犀利,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是却把祠堂地点讲了,而且还讲了祠堂修建者的出身背景。戴德达毕竟是重庆商界有名人物,很容易就让人对号入座了,就在这篇文章登出来的转天,工地周围就有了指指点点的人。更令戴德达气恼的是,文章登载出来的第二天,蓝奇山竟然出现在祠堂工地上,当即有人认出他,于是向他打听戴德达,这个有钱人怎么能在国难当头之际拿出钱来修建祠堂?!蓝奇山面对众人,指着野草茂盛的工地,就像是对着活靶子一样,慷慨激昂地演讲起来。过往的人都聚在一起听他演讲,山呼海啸地不断叫好。

一些走街串巷的小商贩,看见这里人多,很快就聚集在人群外面,吆喝着,一边卖东西一边喊好,工地周围一派热闹。报馆的记者听到风声,立刻派人来到工地,对着热闹的人群拍了照,第二天好几家报纸就有了照片,这一下图文并貌,更是热闹了。

戴德达得知自己修建祠堂这件事,忽然在山城闹得沸沸扬扬。他是满心委屈,却又无法对别人讲出来。

今年五十岁的戴德达,尽管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但在生活上却是异常坎坷。他的前两任妻子,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全都莫名死亡。本来第一个妻子给他生养了一个儿子,可是儿子十岁那年,因为乘船失事,淹死在嘉陵江上。第二任妻子总是流产,后来抑郁而死。有着丰厚家产的戴德达,至今未有后人。后来,戴德达去罗汉寺上香,从寺里出来,偶然遇见大名鼎鼎的徐道人。徐道人建议他在长江边上修建一座祠堂,如此才能会有子嗣。戴德达听完这个建议,半信半疑。徐道人说,重庆城门“开九闭八”,为什么?象征九宫八卦:南山上有文峰塔,城里就衬有文化街;南岸有狮子山,城里就设白象街。为啥?古人早就看透了,所以才这样设置。人生也是一个宇宙,也要对称才行,“家族祠堂”就是对称“子嗣延续”。徐道人一席话,彻底征服了戴德达,于是他决定修建祠堂,祈祷能有后代继承家业。可是转念再想,又觉得修祠堂这件事过于显赫,尽管早就买了地,但始终在犹豫。后来全面抗战后,戴德达为国民政府捐款抗日,导致资金不畅,加之风云变幻,修建祠堂的事也就拖了下来。不久前,徐道人暗示戴德达,祠堂欲是再延迟修建,恐有不好兆头出现。并且讲会有一个水路上来的人帮助他。果然,戴德达先是前一阵子得病,食欲不振、状态萎靡,心中颇为紧张。而且听市府里面的人给他透露,说是市府相中了他要修祠堂的那块空地,准备收回去,要盖市政设施。戴德达心慌起来,眼下正是国难之时,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因此啥事都能发生。这时,恰好妻子就推荐了从水路来到重庆的洪建川,似乎一切都预示着徐道人的预测,由以坚定了戴德达修建祠堂的决心。果然鸿运高照,图纸仅在设计进行当中,妻子就有了身孕,这绝对是和准备修建祠堂有关呀。

可是没想到,却让蓝奇山的一篇文章搅得天翻地覆。戴德达非常纳闷,他知道蓝奇山这个人,但从来没有打过交道,也没有任何矛盾,怎么蓝奇山就冲他开炮了呢?

蓝奇山这篇文章,打蒙了戴德达,却让洪建川醒悟了,不啻于头顶上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那天洪建川走在热闹的小什字街上,听到报童“国难当头,祠堂开工”的叫卖声,似乎想到什么,买了一份报纸,站在街边上看起来。果然跟自己设计祠堂这件事有关。他看得周身血热,文章摆事实、讲道理,说是眼下川籍军队出川抗战已有一年,前后一共走出了十一个师,川籍士兵们作战勇猛,两名师长战死在前线,得到了国民政府的嘉奖,给所有川籍人长了志气。所有的川人都在用自己的行动支援抗战,有的妇女给前线士兵做鞋,竟然累晕在地上。甚至还有力夫们拿出血汗钱来,放进捐款箱里,让人无比动容。川人在全国抗战中已经做出了榜样。可是一位有钱的药材商人,却欲在江边的一处风水宝地上,花钱修建家族祠堂,一方是为国,一方是利己,双方比较,后者真是大丢了川人的脸。文章辛辣、嘲讽,又夹杂有炽热的感情,让洪建川一下子就记住了文章的作者——蓝奇山。

洪建川沿着江边走着,后来干脆把衣服脱下来,任凭冰凉的江风吹拂着自己。本来他去小什字街买照相机镜头的,一问价钱,太贵了,而且还要交钱等待,几个月甚至半年也说不好,只好无奈地走出商店。没想到正碰上迎面叫卖的报童。眼下,这篇激昂的文章,让他完全忘了照相机的事。他望着滚滚的江水,不住地问自己,我来陪都干什么,不是要大展宏图,发挥自己的雄才大略,为抗战做出贡献吗,怎么却给有钱人设计起来私家祠堂了呢?他大骂自己糊涂透顶,难道为了生活,就可以做有辱人格的事情吗?对戴德达的愤怒情绪,也自然牵扯到了钱青阳的身上。洪建川认为钱青阳在会馆里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给她丈夫脸上贴金,是迷惑外人的伎俩,这夫妇俩是在唱红、白脸!

洪建川回到租住的房屋,把设计好的一半图纸撕碎,气愤地离开钱青阳为他租的房子,并且留下来一张纸条,没有抬头,就是一句话“让你们的假仁假义和虚伪丑恶统统见鬼去吧!”

洪建川提着柳条箱上了街,去哪里?他决定去找蓝奇山。他要当面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还要向这位蓝先生讨教人生真谛。可是该去哪里找蓝先生呢?转念一想,既然蓝先生的文章是在报纸上发表的,那么报馆肯定知道如何联系蓝先生,于是他去了《新民报晚刊》。当他向报馆编辑讲了找蓝奇山先生的缘由后,他真诚热烈的目光得到了编辑的理解,当即告诉他,去洪崖洞一带,到那儿打听蓝先生,所有人都会告诉你。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蓝先生,住的地方离自己并不远,洪建川道谢后,立刻奔回了洪崖洞。果然,随便问了街上的报童,立刻给他指引,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蓝先生的住处。

起先,洪建川以为蓝奇山先生是一位长髯飘飘的老先生,哪知道一见面,令他大吃一惊,原来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

蓝奇山好像刚起床不久,头发梳得锃亮,穿着一身绸缎睡衣,正在临窗喝咖啡。洪建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蓝奇山和蔼可亲,温和地让他坐下来,问年轻人找他何事。

洪建川下意识地说,蓝先生如此年轻,竟然写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文章,我真是佩服您呀!

蓝奇山微笑着,心想又是一位慕名拜访者。这样的拜访者,蓝奇山经常见到,早就见怪不怪。只是今天这位拜访者,听口音是汉口人,看样子又是位学生,于是问洪建川,这位学生到底有何事?

洪建川把自己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讲了,蓝奇山不由得站起来,得知正是因为自己的文章,导致祠堂图纸设计者离开,还撕毁了图纸,顿时大为高兴,对待洪建川格外热情,二人立刻相谈甚欢。

这时,天色将晚,蓝奇山请洪建川到临江路吃“毛肚火锅”。

洪建川不好意思,哪能刚与蓝先生见面,就让先生请我吃饭,不合适。

蓝奇山说,你来到重庆,还没有吃过火锅吧?

洪建川尴尬地点点头。

蓝奇山说,我虚长你几岁,再说我们今天说得痛快,我也高兴,就当你陪我吃饭好吗?

洪建川见蓝奇山的邀请发自肺腑,红着脸,答应了。

蓝奇山收拾妥当,对洪建川说,等我一下,我得先喂饱孩子们再出门。

洪建川纳闷,没见屋内有小孩子的声音呀?他疑惑地跟着蓝奇山出了屋,来到院子里才恍然大悟,原来蓝奇山嘴里的“孩子们”,是他养的一群信鸽——墙根处的长条青石上,立着一溜鸽笼,一片欢快地“咕咕”声。见到蓝奇山走过去,鸽子们更加兴奋,“咕咕”声更加欢实。

蓝奇山见洪建川眼中流露出来奇怪的目光,笑着告诉他,这些鸽子,全是他的信使。

原来,蓝奇山写完文章,是通过这些信鸽传递到报馆的,他从来不去邮局。洪建川感到新奇,蹲在鸽笼前,认真看着。只见那些信鸽,羽毛锃亮,一个个精神抖擞,就仿佛一篇篇犀利的杂文。

洪建川与蓝奇山的短暂相识,真是大开眼界。

吃完火锅,洪建川又回了“兴记客栈”。驼背店主见他又回来了,有些不高兴。但很快想到那天戴夫人对他说的话,没有多语,让他住了下来。

蓝奇山笑起来,玉香,你也关心时事了?

戴玉香说,不能问呀?

蓝奇山说,虽然你和戴德达是亲戚,但不会成为我抨击丑恶的绊脚石。

戴玉香似乎早就料到蓝奇山会这样讲,没有不高兴,依旧面带笑容,温柔地说,你这样做,肯定会影响我的心情。

这句话太有震慑力了,蓝奇山赶紧转过身子,不眨眼地看着戴玉香,认真地问,这么重要?

戴玉香笑了,却扭转话题,说起了别的事情。

戴玉香今天能跟他这么痛快地出来游园,当然是有原因的。

蓝奇山不知道,戴玉香昨天去了戴家大院。

戴德达因为蓝奇山文章的事大发雷霆,看样子着实被气坏了,当时戴玉香主动表态要封住蓝奇山的嘴巴。因此今天蓝奇山邀请戴玉香出来游玩,戴玉香才有心思陪他出来,目的就是为了讲这件事。那天戴德达说,那姓蓝家伙的嘴巴现在不是封上不封上的问题,而是要让他用文章挽回影响。戴德达对戴玉香这样讲,他是知道戴玉香和蓝奇山之间的关系。尽管戴玉香知道蓝奇山不会做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事情,但还是对戴德达表示,一定想办法劝蓝奇山挽回戴家的声誉。

蓝奇山特别在意戴玉香的感受,今天却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戴玉香是怎么想的,想要问个究竟,戴玉香却是怎么都不说了。戴玉香完全掌握了蓝奇山的脾气,越是让他摸不着头绪,他越会认定这件事的重要。

蓝奇山追问戴玉香,戴德达对她说了什么,她是不是想要做一个说客。

戴玉香望着远方,故拿姿态说,反正今天我跟你讲了,和好的文章写不写,那是你的事,但我要强调,你写了,我会很高兴的。

蓝奇山笑着说,看来你这个说客真是当定了,我可以明白地说,我在意你的感情,但不会因为你的感情,放弃对丑恶现象的抨击。

戴玉香冷下脸,说,那好吧,我们回去吧。

蓝奇山毫不示弱,也站起来,说,是该回去了,天晚了。

当天晚上,戴玉香见到参加义务劳动回来的女儿,暗示女儿帮忙,一定要阻止蓝奇山继续发表文章攻击戴德达,同时还要让他再用文章挽回影响。

佟爱莲已经累得不行了,进门就躺在床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很快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戴玉香望着窗外,叹了口气。她一肚子的心事,想要对女儿说明白,但又不能完全袒露出来,怕女儿看不起她,她太了解女儿了的脾气了。女儿看上去柔弱,但心里有主意,心高气傲,看不起世俗的东西。戴玉香早就暗下决定,还是要亲自出马帮助戴德达。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执意要做这件事情?最近这段时日,在与戴德达往来中,戴玉香经常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感觉自己正在被那个计划牵扯着向前走,已经回不来了。

下周的公休日,蓝奇山又准时来到戴家。

佟爱莲礼貌地喊了一声“蓝叔叔”,蓝奇山用一种父辈疼爱女儿的目光看着佟爱莲。应该说,佟爱莲就像是戴玉香的翻版,尤其是侧面,母女俩特别相像。但佟爱莲比母亲要高出半头,皮肤也要白一些。

蓝奇山给爱莲讲了练习的内容,然后去了客厅,让爱莲在屋里练习。每次都是这样,佟爱莲在里屋练习,蓝奇山在客厅听,过一会儿,他再进屋,讲解一些问题所在。蓝奇山说,古筝这种东西,应该有距离的听,听者和习者,应该保持各自的空间。

佟爱莲一边认真翻看乐谱,一边琢磨练习时应该注意的问题。每次练习前,佟爱莲都会让自己完全静下来,然后再进行弹奏。可是今天,爱莲却是如何也静不下来,因为她听见客厅里母亲和蓝奇山始终在对话,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完全在三叔爷戴德达身上。再一想外面纷乱的世界,佟爱莲心乱如麻。她最厌烦别人讲生活上的杂事。但心烦归心烦,佟爱莲并没有表现出来。她闭上眼睛,继续弹奏。

客厅里,戴玉香和蓝奇山的对话继续进行。

戴玉香说,蓝先生,现在世事纷乱,你应该把注意力关注到国家大事上,戴德达修建祠堂的事与你无关,那又不是国家大事,你盯着他做什么呀?

戴玉香始终喊蓝奇山为“蓝先生”。起初,蓝奇山说你这样称呼我,我总感觉我们之间有距离感,希望你直接喊我名字,当然你要是喊我奇山,我更高兴。蓝奇山每次这样说,戴玉香只是笑,什么都不说,下次见面依旧喊“蓝先生”。蓝奇山当然明白,戴玉香是想通过这样的称谓来保持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时间长了,也就随她去了,心想不管你怎么喊,我都是要把你追求到手的!

蓝奇山说,我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这你知道的,我要看戴德达后面的表现,才能决定我下一篇文章怎么写。

戴玉香听见屋子内的古筝声停了,看了蓝奇山一眼。蓝奇山赶紧站起来。这时,外面有叫卖鲜花的小贩,戴玉香说她出去买花。

今天早上,戴玉香已经提前给女儿佟爱莲做了工作,让她想尽办法阻止蓝奇山继续在报纸上攻击戴德达。佟爱莲不想掺和大人的事,可是母亲执意让她做,她也只好答应。

现在,屋子里就剩下蓝奇山和佟爱莲了。

以往蓝奇山对于佟爱莲的任何要求,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戴玉香正是抓住了蓝奇山的这个弱点,才给女儿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劝阻蓝奇山,最好能让他写篇对戴德达有利的文章。

佟爱莲摆弄着手上的假指甲,说,蓝叔叔,昨晚上我妈妈给我做工作,让我劝说你,不要再在报纸上攻击我三叔爷。

你妈妈真会找说客。蓝奇山说,可是我知道,爱莲不是那样的人,爱莲是一个追求品位、不世俗的姑娘。说不出那样的话,对吧?

这么说,我妈妈世俗了?佟爱莲低下头,看着自己旗袍上的飞燕领花。

身材姣好的佟爱莲穿着一件华尔绉料质的花色旗袍,裁剪合体,把她青春的体型完全显露出来。除了旗袍上的领花,她的左手腕上还扎着漂亮的蓝***结。

蓝奇山说,你今天的这件旗袍真好看。

佟爱莲说,谢谢。

正像蓝奇山所说,佟爱莲是一个追求品位的姑娘,但还有一点蓝奇山没讲,或者说他明明知道,却不好说出来——佟爱莲尽管不世俗,但却是一个极力追求物质的女孩。可以说,是一个比她妈妈戴玉香还难琢磨的人。蓝奇山也明白,佟爱莲之所以能够让他教授古筝,就是因为他有品位。过去佟爱莲曾经说过,蓝叔叔是她认识的男人中最讲品位的。从小就没有父亲的佟爱莲,对蓝奇山有着自然的亲近与依赖。

佟爱莲见到蓝奇山不想谈文章的事,也不为难他,指着身边的古筝说,蓝叔叔,我今天特别想听你弹一曲。

蓝奇山目光复杂地看着佟爱莲,答非所问地说,刚才我在客厅听你的曲子,你指法的娴熟早已超过了我,其实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教你了,你已经出师了。

佟爱莲勾动了一根弦,幽幽的长音在屋子里低转回旋,随后叹了一口气,说道,蓝叔叔,讲这样寡淡的话可不像是你。你讲过,古筝上崇似天,下平似地,中空准六合,是仁智之器。学筝,不是讲要如何去学习弹奏,而是为了全面提升素质。

蓝奇山静听着。

佟爱莲意味深长地说,您不是常讲学无止境吗?您身上还有许多我可以学习的东西。

蓝奇山被佟爱莲说得坐不住了,他立刻洗过手,坐到古筝前。一架十六根的古筝,面板呈古红色,年代悠远。现在市面上已经有了二十五根的古筝,但蓝奇山坚持佟爱莲练习这架十六根的,他固执地说,只有十六根的古筝才能真正弹奏出来最原始的古音。

蓝奇山弹起了《高山流水》。

此时,戴玉香已经买花回来,站在客厅里,听着蓝奇山的《高山流水》,知道自己昨晚上跟爱莲的谈话算是白费了。他们之间肯定没讲那件事。戴玉香知道女儿喜欢蓝奇山,当然只是喜欢,绝没有爱的意思。“蓝奇山”——这个自己用来调教女儿的“用具”发挥了很大作用,正是因为有了蓝奇山这个“用具”,女儿爱莲现在才很有品位,凭着这些高雅的素质,将来爱莲肯定能找到理想的生活归宿,到那时自己也能改变如今的现状。她就是要通过女儿的婚姻,还有自己的努力,来达到她想念了多年的目的。

戴玉香长长地舒了口气,把手里的鲜花插进了花瓶里,立时满屋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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