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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其实很晴朗,没有高积云也没有铺得很广的片云。整个天空湛蓝湛蓝,像碧透的海水。公羊般硕大的云朵伏在远山顶上,俯瞰着起伏的毛茸茸的绿草地。高原像仰卧的女人,以其宽厚的襟怀载浮着他们。空气中漂游着无数的小星星,那是雪的浮尘,不知从何处刮来,弥漫在高原清冷阔大的天宇中。

安易做过许多梦,梦幻中的西部与眼前的现实还是有着很大的差别。她惊奇。她走过大半个中国,此时才后悔没更早地来西部看看。不来西部,便不知道世界之广大,人类之渺小。人们像蚂蚁一样菌集在东方,附在面包屑和糖渣上,庸庸禄禄地活;而在西部,辽阔的墩厚的土地一下子就扩充了你的心胸,使你呼吸畅快,一切琐事和烦恼都弃于脑后,显得微不足道了。

安易记起海明威的《乞里马扎罗的雪》,她是在一位作家的建议下读的那本书——那时,她就产生了一个奢望,她想见见雪山。

她始终忘不了那头豹子,它死在雪山顶上。它为什么要到雪山顶上去呢,那头豹子?它去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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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遥远,尽管已经闻到了它的气息。

安易坐在长途车的椅座上,随着车身颠簸,脸始终对着窗外。

远山高低错落,逶逶迤迤——山上的雪线分明。雪线之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新生山脉锐利的峰脊,棕红色或暗绿色,山上丝毫寻找不到生命的踪迹。

汽车在起伏的草原上爬,周围视野开阔。野草像地衣一样伏在地表,一些枯黄了,一些仍绿。黄绿相间的草地不时出现大块大块的塌陷带,那儿经历着最原始的风化过程。太阳格外明亮,强烈的紫外线照耀着赤裸的大地。 时而能看见一片片小花, 红色,紫色,粉色,还有黄色,几乎就从地表直接开放出来。间或,便有牦牛群、羊群及骑马的藏胞一闪而过。

“那是个人神合一的世界。”——她想起那位从雪山走出的作家对她说过的话。

安易愣住,挺直了身子,黛黑色眸子缓缓游到侧面。她并没回头,紧绷的身体只停留一瞬,毫不客气地把那只伸过来的脏手甩了回去。

身后,一个委琐的驼背男人缩了缩,把头埋进肩膀里。

汽车颠簸,远山跳跃,车轮轧在布满碎石的棕红色土路上,卷起一股长龙般的粉尘。

她很厌恶。不仅心理上也蔓延到生理上,她已感到胃里不舒服。不只是因为脏。连日旅行,她自己也风尘仆仆,太阳晒黑了脸颊,衣服里总像附着一层沙。大城市的讲究是讲不起了,她整天混迹于戴毡帽穿羊皮袄的人群中。但她心情不错,就觉得他们都可爱,因他们是这高原风情的组成部分。她并不想与他们有过多的接触,尽量避免着与陌生人交谈。她单身旅行,必须处处小心,注意保护自己。

她还是宽量了他。她觉得与这种人计较毫无意义。这些天她多少也了解了一些土著的观念,在他们的意识里,她只是一个女人,不管是有知识,无知识,属于乡下还是城里,没什么根本的区别。

安易把思绪收拢回来,于是,又想起那只雪豹。

她想任何人也无法抵御那最后的诱惑,你难以逃脱。或许在雪山峡谷,或许在大洋彼岸,或许在荒野,或许在城市的哪个幽暗角落,你迟迟早早会遇到它。

安易这样想的时候,并没觉出有多么可怕。

她知道公路北侧有一条陷落的河谷,在起伏的高原深处,与公路并行。谷地开阔,布满黑色巨石,银亮的河水载着浮冰湍急地流淌,河岸是立陡的土壁,赤红似血。早些时候,公路曾与河谷交汇,那情景使安易受到极大震撼:喧嚣的河水、狰狞的黑石、血色的深深切割下去的土地——以从未有过的气势直冲颅底,仿佛世界的末日突然降临。她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荒蛮力量。

她不由自主就想起乞里马扎罗雪山顶上那只风干了的雪豹。

在此之前她弄不懂什么是人类的回归意识,现在她清楚地感觉到了,那是大自然对人类的呼唤。它很诱惑,令人恐怖的诱惑。你战战兢兢,却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近它,投入它的怀抱,融化,湮没,消失,变成泥土,变成流水,变成小草,变成树木,变成云,变成雪花……迟迟早早。

她又一次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来西部,你究竟要干什么?

身后,那个脏家伙又蠢蠢欲动了。开始是胳膊,然后身体,很明显地靠了过来。

安易紧皱眉头,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膻气味儿——他身上的。她记得这人上车时的神态,水泡子眼,短下巴,眉骨突出,相貌像猿人那么丑,安易的印象里还从未见过这么丑陋的男人。他穿的衣服说不上灰色、黑色、还是土褐色,很旧,领口袖口都磨得油亮。背上斜挎着一个羊皮口袋,鼓囊囊的,走一步就掀起一股羊膻味儿,当那气味最浓烈时,他一屁股坐到安易身旁。

安易本能地就很厌恶,这首先是一种条件反射的生理反应。

她的胳膊用力向外挤了一下。

驼背男人不动了,惶恐地同她拉开一小段距离,嘴里喃喃地咕哝些安易听不清的仿佛梵语的话。

当女摄影家安易登上西去的列车的时候,她身上的癌细胞正在悄悄扩散。安易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鼻咽癌,钴60放射,这使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牙齿松动,头发稀疏,过早地显露出衰老的迹象。如果她躺在医院里,保守地按部就班地接受治疗,可能她会好起来,也可能她会变得更糟。

她逃脱了,在放射疗程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

没人可以告别,这使她多少有些伤感。不过她的情绪很快就好了起来,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她本来也不肯相信医生关于三年存活率五年存活率那些告诫,她觉得自己反倒自由了。人们是有寿命的,但她没有。她全凭自己的意志活着,也许一天两天,也许十年百年,只要她高兴,想活多久就活多久。在这个奇怪的感觉鼓舞下,笼罩她许久的沮丧情绪一扫而光。她的身体也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健康了。离开医院时她病弱不堪,在车站望着徐徐而来的火车她甚至想到过死;可现在她皮肤微黑,富于弹性,眼睛炯炯有神,头发仍有些发黄,但比过去浓密而蓬松,身体也显得越来越结实。她能走路,坐一天车也不觉劳累,甚至——高原缺氧也没给她带来更多的不适应感,只是最初有些头晕,很快就好了。她也奇怪,生命仿佛过于奥妙,它在一片废墟上又野草般蓬勃地滋生出来,重新建起自己的乐园。生病也是一种洗礼,当她感受到健康之美好的时候,她发觉她已不再是过去的她。

过去的岁月压缩得很短,像盒子里一叠密实的卡片,今天和明天却拉得很长。她仿佛有着两个自我,一个是生活的,一个是理性的。生活的她所有的感觉器官都比过去敏锐百倍,哪怕是手指或舌尖一个极细微的良好感觉,她也要牢牢抓住不放,闭上眼睛,久久地充分地体味它享用它。理性的她似乎悬浮于她之外的什么地方,可以清醒地从不同角度审视她所经历过的一段段多彩的往事。不只是重温,更不是怀旧,她仿佛又重新经历了那一切,她是个崭新的参加者。这很重要——她认为。她觉得这样她旺盛的生命力才不会衰竭。她不仅把握住了自己的现在和将来,也把握住她的全部过去。没人能做到这一点,只有她,有过那样的病史之后的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看见车站看到火车,就不能不想到维新,也不能不记起那个任性的女学生。时间也一下子向前推移了许多年。

火车有节奏地晃动。夜色很浓,只偶尔有灯光从窗玻璃上划过。车厢里弥漫着睡眠的气息。空气混浊。走廊上到处塞满长途旅行的东北老乡,一个个东倒西歪,把车厢当成了临时住所。

“维新你看你买的倒霉票,这叫旅游吗?简直是受罪!”女大学生叨叨咕咕地埋怨。

维新看着她笑,龇出一口细碎的小牙。

维新一米八高,圆脸,圆眼睛,圆鼻子,只是牙小。牙小,安易不喜欢。

“哼,你呀,就会傻笑……”

那时安易正在选择,维新说不上一号人选,甚至——在安易当时的心目中,连二号、三号也排不上。

维新给人一种甜呵呵的感觉,男子气不足。维新的甜味挺招小女孩喜欢,还在上中学时她们就爱围着他转。安易不同,总躲开他远远的。临到毕业前夕他们才说过一两句话。

利用国庆节去爬泰山是维新提议的,安易本不想去,经不住小穆磨她。小穆黑,但挺漂亮,女同学中跟她最要好又跟她住邻居。小穆从小就是维新的崇拜者,她特别喜欢到维新家里去玩,看他家的大房子,看他家的木板地,看他家窗子前紫黑色的钢琴,回来就对安易炫耀:“维新家可真阔气。”

维新雄赳赳地来约她们俩,说:我请客,我有工资,我是工人阶级了。其实他那时只是个学徒工,月薪17块,到年底才出徒。

安易并不想去,她不愿随便花别人的钱。可小穆特有热情。事情明摆着,安易不去维新也不去小穆就去不成。为了小穆,安易才应下来。不过安易说,钱得三个人分摊。

他们登上由东北开来的夜车。维新说:“夜里坐车赶路,白天出去玩,这样划算。”小穆马上说:“对,这样最划算。”

小穆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老是盯着维新看,活泼得像个年龄更小的小姑娘,又削苹果又剥橘子。那时他们够寒酸的,苹果皱巴巴,橘子又干又小。小穆的过火表演多少使安易品尝到吃醋是什么滋味。

后来她想,维新并不总那么甜呵呵傻乎乎,这事情他一定很用了心计,因为——他在安易心中的位置一下向前提了一大截子。

夜。车轮轧着铁轨,空旷地响着。安易座位靠窗,对面是小穆。小穆把脚架过来,支在她和维新之间,花袜子升腾着丝丝暖气。小穆猫一样睡着了。安易也困得不行,伏在小桌上睡意朦胧。她有些冷,十月的夜,总归是凉了。这时她感到维新挤了过来。她猜想他并没真睡,他故意的。开始用胳膊试探,若即若离,后来就越挤越牢。她感觉到他的体温,她并不反感。本来,车窗这边还有地盘,但她不躲。她反挤着他,用力反挤着。渐渐,那生疏的男人躯体变得熟悉起来,甚至有了亲近它的愿望。那一刻的感受是奇妙的,她想到窗外奔驰的原野。尽管夜色很浓,她眼中的原野却碧绿碧绿,大地坦荡如砥,那原野正一点点铺开,铺开……一列火车在绿丝毯般的原野上急驰……仿佛是雨后,风景如画……她便是那原野,她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展开……列车风驰电掣般地碾轧过来,从她的中间,一下子把她轧成两半儿……她很快活,她全身心都快活,后来回想起来她总快活……尽管她那时坐在空气沉闷的车厢里,对面坐着小穆,小穆穿花袜子的脚蹬在她与维新之间,升腾着她不喜欢却能给人以刺激的怪气味……

泰山之行的印象已经淡泊了,这可能与她后来又单独去过泰山有关,只记得第二天早晨在泰安市下火车,小穆莫名其妙就不理睬她。登山路上小穆只跟维新说话,两人或走在前边,或拉在后边,总把她甩在一旁。她无所谓,她抓机会拍了不少泰山的风景照,回来后居然有几张被报纸采用了——这决定了她未来,但那是后来的事。当时小穆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登十八盘她几乎是傍着维新的胳膊走上去的;在舍身崖,她紧紧依偎着维新,就像炽烈的恋人;下山,她说脚痛,忽然坐下,把脚举到维新眼前,嗲声嗲气地说:你帮我捏捏……安易觉得好笑,一转身,从岔路拐到经石峪去了。躺在刻满斗大黑字的金刚经石背上,听着耳畔淙淙的水声,安易忽然就很慌乱,内心的感受奇奇怪怪——后来她坚定地认为,泰山是座男人的山,它以它超自然的力量,给她灌注了许多玄妙的启迪。

一对好朋友就这样土崩瓦解了。安易还记得小穆跟她绝交时那冷峻地闪动着的黑眼睛。

“你不是说,你对维新一点也不感兴趣吗?”小穆灵牙俐齿。

“你为什么不帮我?”小穆愤怒地质问。

“你算什么朋友?你插我的足,你是个骗子!”小穆眼睛红红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大学毕业后小穆分到报社工作,她后来是个地道的贤妻良母。

……哦,雪山。

雪山总是那么遥远,云一样在天边上飘。你走,它也走,仿佛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它似乎在微笑,对远方的客人表示诚挚的欢迎。你前进,它谦恭地后退着,小心翼翼避开公路,像捉迷藏,不知不觉便绕到你的身后,彬彬有礼地退去,退去……

雪山远远的。

雪山深处,仿佛悠扬着神秘的钟声……

汽车拐过一道山岗,缓缓停住。

“喂——都醒醒,下车撒尿罗。”司机老毕回过头,揪下油乎乎的手套摆了摆,口气里透着常年在高原跑车惯有的粗鲁和怠惰。

安易以有阅历的中年女人的宽容走下汽车,一出车门就感到了寒冷。她敏感的鼻子不大适应外边的冷空气,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弄得她很不舒服。但她马上就欣喜若狂。

前面不远处横卧着一座座大山,阻挡住他们的去路。脚下的草地渐渐隆起,绵延到山脚,忽然中断了。几乎没有什么过度,抬头便可看到横垣其上的皑皑白雪。天哪,上帝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不知不觉中,在你困顿疏忽的一瞬,忽然就举到你的眼前。仿佛由地下升起,又仿佛从天而降。

雪山是浩大的,白蒙蒙一片,又从两侧迂回过来,仿佛要包围他们。

天气依然晴好,雪山洁白耀眼,与天上的云朵连缀在一起。

这里又恰恰是那条冰河的源头。湍急的河水不见了,赤裸的红土也不见了,代之的是遍布在棕褐色岩石上的无数道细小的溪流。

安易深深地呼吸着,她打开相机,这儿那儿地寻找着角度,赶时间抓拍雪山和河源的照片。又掏出笔记本,记下拍摄时间、镜头编号,光圈及快门速度。她习惯了,不管这些照片将来有多大价值,她总要拍摄下来。这时她很兴奋,尽管因海拔的原因她身体发飘,呼吸也感到困难,但她暂时把这一切都忘记了。她有一种贪心的占有欲,按下快门的那一瞬,她觉得眼前的世界都属于了她。她预感到河源的那组照片可能不错。她闭上眼睛想象着照片冲洗出来的效果,然后像年轻时那样握了握拳头。

去方便的人们三三两两走回。这儿当然没有厕所,能遮蔽的地方其实也不多。男人们好办,走出几步,背过身去就解决了。女客只好走向另一方,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坡后边蹲下身去。

人们在眺望雪山,松散地站成一条曲线,神态各异。年轻的副司机用帆布水桶给汽车加水,老毕摸着黑胡茬靠在车帮前抽烟,又抬头看看太阳。

人群中醒目的仍是那个高大魁梧的工程师。他立在人群的一边,下巴微微翘起,两手插进衣兜。他身旁是一个年轻女人,娇小,纤弱,头刚刚抵到他的肩。工程师的背部极宽阔,女人的又极狭窄,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安易莫名其妙就把他们的背影拍下来。只取局部,让两人的背部塞满整个镜头。她来不及咀嚼,

只觉得那强烈的比差给了她某种冲击,灵感敦促她按下了快门。

工程师很男子气,不仅体魄,包括神情和气度。女人又女味儿十足,脸色缺血般地苍白,眉眼乌黑,嘴唇鲜红。倒退十年,安易或许会喜欢这样的女人,甚至,可能请她做摄影模特儿。现在不会了。现在的安易能够冷静地观察她——她看出这女人身上明显的装饰气。工程师和这女人并不相熟,至少安易这样认为,上车时他们还十分陌生。那时,车上的旅客不多,工程师走上来,高大的身躯习惯地弯曲着。他望一眼安易,侧过头,问坐在前面的年轻女子——这儿有人吗?那女子抬头看看他,没说话,只默默地把身体向里边挪了挪。

不久就走上来那个让安易不堪忍受的本地汉子,皮口袋往地上一丢,坐到了安易身旁。

司机老毕一下下按着喇叭,招呼乘客上车。

安易走到自己座位前不由皱了皱眉头——那个本地汉子睡着了,嘴里垂下一缕长长的口水,赤裸的脏脚肆无忌惮地踏在安易的座位上。

“喂——请你让一让。”安易说。

本地汉子一动不动。

工程师也走上来,他拍拍那人的肩:“嘿,别睡啦,人家女人过不去啦……”

本地人这才睁开一只眼,觑视安易,慢腾腾躲开去。

安易感到恶心——她没立刻坐下,扯下一块报纸擦着座位。

本地汉子站在一旁注视着她,一只眼大些,另一只小,目光渐渐凝在她的臀部,眯缝起来。许久,唏溜抹一把鼻涕。

司机老毕说:“喂,喂,注意啦,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我们要过阿普拉山口啦。”

车厢里乱纷纷的。

前排的工程师换上件硕大的芥黄色防寒服,显得臃肿;年轻女人套上黑色翻毛短大衣,却依然苗条。车上视觉气候大改观,只本地汉子无动于衷。

他坐在那儿,呆痴地望着车厢一角,手里缓缓捻动一个纸卷,搓成喇叭形,放在嘴边一舔,旋进没下巴的嘴里,点燃。他谁也不看,用低沉的喉音自言自语地说:“要过阿拉山口啦……”他的面部神经痉挛了一下,眉骨间似透出一缕恐慌来……

工程师曾汝禺踏上汽车踏板时,他的头还有些晕旋。本来,他只是去新疆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议结束,他不想走,忽发奇想地要来这里看看。为了什么?为了回顾他的青春?为了悼念他的战友?还是仅仅为了这种机会的不可多得?他并不知道。他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召唤他。是高原的土地,是遥远的雪峰,还是那条开凿十年布满凶险的公路?大家都说,人到一定的年龄总会滋生出怀旧的情绪,那么——他同样没能逃脱这规则的制约,贸然地做出了这意外的决定?

他是犹豫的,因这决定来得诡秘,似乎有他之外的什么力量在起作用,他的本心并不情愿如此。可他一旦行动起来却义无返顾,乘坐伊尔17那种颠簸得很厉害的小飞机,飞到南疆,又搭车进藏,踏上了这条最偏僻也最凶险的道路。

这时他反倒坦然了。

窗外的景致熟悉又陌生,毕竟相隔了二十年,他不再是那个在筑路部队服役的年轻的技术干部,他已是东海市建筑设计院第一设计室主任了。时光和阅历在他的脸上刻下了细密的皱纹,把他的鬓角染得斑白,也使他内心变得更为坚韧。他自信,开朗,风趣儿而热情,在他身上已看不到当年那个毛头小伙的半点影子。

可他并没忘记那些往事,没忘记马奶茶,青稞饼,没忘记伙房油腻腻的大锅,马粪火上吊着的烧成乌黑的铁皮壶,他仿佛又闻到帐篷里那股潮乎乎的汗酸味,看到地窝铺式的营房后墙上的冰霜……他熟悉的兵营早已不存在了,但这一切都保留在他的记忆中……在设计室柔和的日光灯下,曾汝禺很少回忆当年在雪山山坳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他用丁字尺和三角板勾勒粗粗细细的线条,计算,构想,他的思绪在用户要求与他的设计个性这两点上来回奔波。时而他就兴奋起来,脸上冒出如多梦兰所说的那种毫光。他的设计图干净得像印刷品,他不允许有一滴多余的墨点一条没用的线条,即使草图也是如此。在这方面,他有女人般的细致。设计室是舒适的,即使在冬天。暖气咝咝响着,室内布满阳光。他心情愉快的时候会走向屋角,在多梦兰桌前站住,凝望那双眨动的大眼睛。然后伏下身,用嘴唇碰碰它们……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今天的,昔日的。在他临近阿嘎山的时候,这两种感觉渐渐融汇在一起。他没有目的,他只想回来看看。在会议期间他就收到了多梦兰的来信,满纸都是等待的焦灼。多梦兰嘱咐他不要在新疆逗留得太久,她希望他早一点回去。这当然是他迟疑许久未做决断的另一个原因。可他终究也没摆脱阿嘎山的诱惑,他来了,抛弃掉城市里的一切。冷静下来他想:他回阿嘎山是为了悼念一个人,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这太含混。或许,他要追念的只是他自己。他想过,他朦胧的冲动可能是他复杂的多年来潜藏心底的某种内疚造成的,而这负疚感又有着更为复杂的那个年代的原因。他说不清楚,但这至少是他的动机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他终于回来了,在阔别了二十年之后。他觉得他是个放浪形骸的游子,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兵营。没有工作的拖累,没有家庭的牵挂,没有感情的烦扰,空孓一身,自由自在。他要来看看雪山,就是这样。他变得由衷地愉快起来。

然而——当他踏上车门的时候忽然愣住,紧接着便是一阵晕旋。他看到车厢第三排座位上坐着一位面孔极熟的中年女人。他显些支撑不住,他甚至想立即逃离。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隆起的鼻骨,她下垂的遮住面颊的长发——简直太像了,而且……时至今日她也该是这样的年龄。但他没有逃走,甚至,在表面上还很平静。他略略迟疑一下,在安易身前选个座位坐下来。毕竟是有过阅历的人,工程师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想,这纯粹是一种偶然。心房仍在跳,他不得不掏出手绢擦擦额头渗出的汗水。那一刻昔日的记忆便完全复活了……后来他平静下来,释然地呼一口气。因为这时他已经看出,安易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女人。这是位摄影师,微黑,有着俏皮的鼻子,冷静的眼睛。只是额头有点像,垂下的头发抿好,她的脸庞并不消瘦,而是椭圆形的……

他叹了口气,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场虚惊。

他又一次问自己:到阿嘎山来究竟是要干什么?

汽车在颠簸,大甲虫似的缓缓爬行。一路上坡,它哼哼着,拐弯,拐弯,拐弯;向前,向前,向前……

总是这样,生活、岁月、人生……安易想。不知怎的,那两个对比鲜明的背影总在眼前晃动,一个宽阔,一个窄小;一个强壮,一个嬴弱……男人女人,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是吗?

人生,会有许多偶然,安易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你出生,你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机遇,成为现在的你。你长大,你恋爱,你结婚,你有无数次机会去构筑不同的家庭,选择不同的职业……你的成功与失败,你健康或是患病,你何时何地会怎样死去——告别现在的你,那都有太多太多的可能。一瞬间你是这样,一瞬间你完全可以变成那样。一些你可以选择,于是你这一生面临着接踵而来的一连串无数次的决定;一些你没办法选择,那就是命运。但无论如何,你走过来了,就在身后画出一条确凿的曲线。你选择了,你就失去了再选择的机会,同时也失去了另一方天地。或许你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得多得多,你后悔吗?这毫无用处。你只能前行,像这前行的汽车,尽管绕来绕去,逆转却不可能——特别是在人生的关键时刻……

安易想到了那片海,想到那个有着海一样宽阔肩背的男人,安易几乎对他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已经被俘虏了。

大海,蔚蓝的无边的大海,深沉地呼吸着。海浪哗哗地冲刷着岸边的岩石。海风是咸腥的,携带来大海深处的海藻味。那天之前,安易从未想过,海为什么腥咸。

那时,她与维新刚刚完婚,他们来到海边是度蜜月的。

维新披着浴巾,像个甜蜜的大孩子,正把他们的午餐一样样摆在铺在沙滩上的塑料布上。要涨潮了,海滩上洗海澡的人群正在后撤。可他们不怕,他们正沉浸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里。每隔十几分钟两人就要接一次吻,旁若无人。好在同样的景观在热灼的沙滩上比比可见——这里是情人们的天地。

她被维新拥到胸前,维新的前胸很结实很温暖。他身上弥散着一股薄荷糖般的甘甜的气息,令她喜欢。维新比她想象的还要温柔,他像个大哥哥,她装扮成小妹妹,这些日子里充分领略了那一种幸福。她整个儿被他围簇着,需要什么随便朝周围的空气里抓一把,都有。要什么有什么,一次也不会落空。他身上没有冬没有夏,只有春只有秋;没有硬块,没铁没石头,只有如海绵如羽绒如丝絮如锦帛一般的轻软……她陶醉了,沉浸在粉红色的天地里。

十分偶然,或许这是女人下意识的警觉,她向海滩上扫了扫。一霍间,她的目光与另一个男子的目光遭遇了。

那人立在离她不远的一块被海水蚀得很光滑的深赭色礁石旁,头发湿漉漉,身体几乎全裸,只腰上系着一条蓝带子似的游泳裤。他的肌肉发达,肩膀很宽,挂着水珠,腹肌一块块小下去,连通下边的黑毛。那人的眼睛十分犀利,透着贪婪,正不知羞耻肆无忌惮地搜刮着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地移动。

安易愤怒起来,她觉得受到了侮辱。她猛地把身体背转过去,压抑着骤然袭来的心跳。

当然,那时安易还年轻,她本来可以不理睬他,那他就没有任何可乘之机,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然而,她毫无经验。

维新招呼她进餐,忙乎乎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

她披上浴巾,去收拾支在沙滩上的三角架。

那人已转过身,面对大海,高昂着头,任凭海风把他的长发抛向脑后。他的确健壮,身体比例匀称。侧面望去,他脸部肖像很美,是刚毅型的,有点像斯巴达克斯,脸上每道线条都给人一种力的享受。真不应该给他拍彩照,黑白片效果会更好些。来不及了,再瞄会被他发现的。就在安易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他恰恰转过脸来。

“喂,你在干什么?快点啊,要涨潮了。”维新招呼她。

她已卸下相机,折好三角架,燕子般飞了回来。

一双大脚,一步步踏来,走到他们的眼前,定住。

是那个男人。

他已穿好衣服,黑色西装,深驼色长裤,不很协调,紧巴巴箍在身上。衣服上的死褶皱很多,显得邋邋遢遢。

“喂,二位,”他说,“不打算请我喝点什么吗?”

双手插在衣兜里,背着绿帆布行囊,身体板生生地站着不动。

维新望着他,感到意外,他显然压抑着。

“你是谁?我们并不认识你。你最好……走开。”维新说。

“是么?”那人冷笑着,“可能,我打扰了你们,你不高兴了。不过,我还是很给了你们一点面子。我并没有不打招呼就坐下,参加你们的午餐……就像这位小姐,哦……或许是年轻的太太,不经别人允许,就为一个裸体的男人拍照一样……”

维新立刻跳了起来,没人敢这么粗鲁地侮辱他的妻子,他不堪忍受。可他又骂不出更难听的话,他的家教,他的性格都决定了这一点。他本能地挥起了拳头。

他错了,对方要强悍得多。在这种地方打架,又充满了危险。安易这时后悔极了。

那人很轻易地就把维新的拳头架住,自己的拳头在维新眼前晃了晃,却又笑了。

“算了吧老弟,”他说,“这样你占不到便宜……”他转过脸,望望安易。

安易脸上通红,对维新说:“不要理他,我们走。”

地上的食品她也不打算再要。

“慢来慢来,”那人竟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们,“相机里的照片怎么办?要说,我可以要求把胶卷全部暴光,这很合理。可是……我想到你们可能不常来这个地方,这儿的风景很美,你们可能留下了许多珍贵的镜头……所以我想——咱们还是坐下来,冷静地谈谈条件。”

他先坐了,从自己的绿色背包里一样样掏出啤酒、沙丁鱼罐头、午餐肉……还有半只卤鸡。他不在乎他们的冷漠,居然开着玩笑说:“我看出来了,您是位专业摄影师;你呢,小兄弟,不用猜,是个教育工作者。”他都猜错了。那时安易还没搞专业,而维新是个工人,很普通的仪表工。不过,维新的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大学讲师和副教授。维新是他家的不肖之子。尽管——他身上还保留着知识分子家庭的浓重的印记。

没人纠正他。

“我吗,”他继续做着自我介绍,“工程师,怎么,不像?嘿嘿嘿,搞土建的,我叫陈子刚。”

那也是位土建工程师。

——这就是男人?雄健的体魄加上无赖的头脑?把女人当成猎物或者俘虏,来显示他们的强大……是啊,那遥远的记忆……她仿佛盛满了什么,又被粉碎了什么。男人!

安易的思绪又拉回到这张对比鲜明的背影照片上。男人女人,他们把镜头塞得满满,假如再加上个方框子,假如那方框子就是世界,这世界没留下一丁点空隙。她想,如果把这张照片送去参展的话,就以《旷古》命题。她觉得这能深刻地表现男女世界的“现实”与“本质”,又能表达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反抗与呐喊。

汽车在公路上行驶得够长久了,绕来绕去,忽然跃上山头,前边豁然开朗。“操他妈!”司机老毕骂,啐了口唾沫,显得兴奋。他用力挂上车档。汽车正走在山崖的一侧,山崖由大块大块黑褐色石块组成。他们显然已经升高了许多,在这里可以看到山下莽苍苍的草原。前边是近在咫尺的雪山,不像方才那样凄迷,峰脊变得清晰,雪山后边一座座的雪峰也遥遥升起,以极广阔的气势,铺排在他们面前。

天空的云层也变得极为丰富,它们都压得很低,凌乱、无序,仿佛一个蹩脚画家,东抹一笔,西抹一笔,无意中便造就了一幅浩大的杰作。阳光把雪山照耀得明亮刺眼,白亮的雪山又把天上的云团折射得古怪,挺拔的雪山与山顶的乱云混在一起,分不清边界——

这时,你无端地就会感到恐惧。

似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正从雪山深处袭来,牢牢地攫住了你的心。你怦然心跳了。前面,是一个莫测的神秘世界,你无论如何也逃脱不掉前程不卜的那种感觉……

副司机宣布:汽车即将越过雪线,在雪线之上行驶五个小时,直到下午,或者傍晚,才能整个翻过阿嘎山,抵达山那边的莫吉镇。

这时候,老毕便又骂了句娘。

本地汉子骚动起来,他好像很不舒服,鳄鱼般地扭着身子,眼睛一翻一翻地向上打挺。

“驴日的……”他低声诅咒。

安易此刻很紧张。

“女人……”那汉子嘴里咕咕噜噜。

他的神情恶毒,盯住安易看,又盯住车厢里所有的女人看,然后一个个凝视所有的男人。浑浊的目光苍蝇般飞来飞去。

车外出现了积雪,零星星的。低洼的草地上还有一坨坨的冰块,匍匐在那里。这里已经很冷了,即使在车内也感到了那冷。仿佛到了冬天。令人惊奇的是草地居然还绿,甚至——比山下的草原更绿。

这似乎是一种征候,一种启迪。这景观在别的地方是很难寻见的,白色和绿色,生命和死亡那么不协调地共生着。

安易的另一根神经活跃起来,她对副司机说:“能不能停一下车,我想……”她指指窗外,又拍了拍身前的相机。

副司机不解地望着她。

“我是摄影记者,图片社的。”她解释。

副司机依旧茫然。

她只好转向老毕,几乎在哀求。

老毕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并不理睬央求他的女人。

安易失望了,她觉得自己的奢望很可笑。她是图片社的,图片社在老毕眼里又算个什么?或许不如一根烟卷,更不如一瓶老酒……然而这时,老毕却“咔”地一声踩住了车闸,所有人都向前倾了下身。

“操,你这人可真罗嗦,”老毕说,“就这一回。”

她看清了老毕的脸,老毕黝黑的脸膛上生着许多棕红色的胡须,硬硬扎扎。

她下了车,绿草簇拥的冰块已经很遥远了,她加了变焦镜头——没用,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那种效果。她忽然就变得十分沮丧。

汽车再次开动的时候,她愣怔怔坐着,脸冻得通红,眼里衔满了泪水。她想:是天太冷的缘故。她又想,她不可能拍到它们,她知道它们存在那就够了。世上许多东西是无形的,它们转瞬即逝,只能存于心间,永远也不能把它们复制出来。但她还是感到很难过。

她不能责怪老毕,老毕不可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而且,他已经做了,他停了车。

冰坨……绿草地……永远地离开了她。

“女人……”本地汉子仍在恶毒地诅咒着。

维新喝醉了,他从没喝过这么多酒。因为最初的不痛快,还因为男人的通病——特定场合的特有的虚荣心。脸上红得发粉,眼里闪烁着亮光。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他被工程师的高谈阔论所打动,他十分错误地对这位陌生客产生了好感,从而放松了应有的警觉。

工程师陈子刚却始终清醒。他用沙哑的浑厚的嗓音描述着他个人的遭遇。他结过婚,生过一个儿子,后来离异了。他不屑于用正眼瞧那些有男有女的家庭,很以自己是个单身汉而自豪。

“男人——就不应该有个家,”他喝一口酒,“老弟,你当然不懂。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当你拖着那个家,老牛破车一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过半数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你从车辕里挣脱出来,发现身上不再有绳索,嘴里不再有嚼口,你会怎么想?你不用再沿着千篇一律的老路走,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天地那么大,你可以随心所欲独往独来,那你是一种什么感觉?你解放了,你自由了,没有任何拖累,你完完全全就为你自己活着……你会觉得,这样你才是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维新居然稀里糊涂地点着头。

“来,喝酒。”陈子刚劝。

说不上是第几罐啤酒了,工程师的绿挎包仿佛取之不尽的宝囊,伸手即来,要多少有多少。空盒随意丢到沙滩上。

“不,不行,你不能再喝了……”安易阻拦。

维新用手隔开,竟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她。

他醉了。安易始终怀疑,陈子刚给他喝的不只是啤酒,而是兑入了某种消磨人意志的药物。

海浪渐渐漫上来,哗哗哗的,越涌越高。裸露的礁石被吞没了,沙滩变成了一片汪洋。方才纷杂热闹的游人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安易心中十分焦灼。工程师仍在慢慢地独饮独酌,维新已经醉得不醒人事。西北的天空也阴了上来。

“喂,怎么称呼您呢?”他转过脸,十分平静地说,“这儿已经成了孤岛,您的丈夫又喝醉了,我们无法回去。等到退潮,至少要五六个小时……而且,这天气……”他抬头望望天。

安易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海风变得很大,湿冷冷的,维新已开始呕吐。安易还没学会照顾醉酒的丈夫,她不知所措。倒是工程师把维新扶起,用毛巾揩净了他的脸。

“喂,把东西收拾好,跟我走,”他架着维新,以毋庸置疑的口气不客气地说,“我知道有个背风的地方。”

那地方不错,是个废弃的小屋,里边挺干燥。

工程师弄些茅草,安顿维新睡了,盖着他的黑外套。他在另一侧坐下,嘴里叼根草棍,缓缓地嚼,目光散淡地注视着她,许久才说:“讲句公道话,你们可真不般配。您看上去很温顺,对您的丈夫很体贴……可我敢断言,您心里根本就瞧不起您丈夫。您身上,有一种对男人的支配欲;您的丈夫,不过是任您摆布的,

好玩的……一个大男孩罢了。您看上去很庄重,其实——您的本性恰恰相反。请您记住我的话,您……实际上,是一个放荡的女人,您——放荡,您永远不会满足。尽管,您现在可能还没获得那样的机会。 而您的丈夫, 他要比您善良十倍。您需要他的温情,但……这只是您众多需要中的一小部分。您不久就会感到饥渴,您一定会不断地去寻找别的男人……您和他,肯定不会长久……”

他阴险地笑了。

安易始终用轻蔑的目光对付他。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并没轻率地反驳。直到最后才说:“对不起。您都说错了。您并不了解我的丈夫,您也不了解我。”

工程师坐起,辛辣地望着她,然后又慢慢地靠了回去。

“不,我都说对了,我说到了您的心坎里,很准,没有一枪打错地方……”

天阴得厉害,大海低沉地喧嚣,远处,传来滚滚的雷声……

“喂,湖——”年轻女人几乎站起,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的确,那是湖。

曾汝禺微笑地凝望着。

他与年轻女人已经处得不错。最初,他把自己介绍给这女人的时候,她还显得拘谨,但很快她就自如起来。她说她是来旅游的。她居然说是来旅游的,到这地方!“就您自己?”曾汝禺困惑不解地问。“哝,还有他。”年轻女人拍拍前排一个男人的肩膀。那人回过头,谦卑地笑笑。来旅游可以走青藏公路去拉萨,何必绕道走这边远的地方?唔,来旅游就来旅游吧,这世上的人都疯了——曾汝禺想。不过他说话已经谨慎了许多,很适度地介绍着这里的风土人情,一边揣摩她与前座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那湖从视野之外升起,蔚蓝色,远望并不显大,宛若雪山里的一泓清水;近了才觉出它很辽阔。高原之湖的确是一种奇观,你不能不惊叹它的美丽。湖水清澈,湖面平静,映着对岸的雪山的倒影。没有水鸟,也没有浮冰,但有水汽。那湖仿佛一口大锅。水汽很淡,乳白色,飘飘缈缈。

“这儿有火山吗?”安易问。她显然在自作聪明。

“这里只有冰山。”工程师曾汝禺回过头来。

“可是……可湖水怎么是热的?”

“因为天气冷。”工程师笑着说。

这一刻安易觉得自己很幼稚,提这些问题不像她的年龄。

“高原上的湖泊大部分是咸水湖。”工程师继续说,“这地方叫‘错’,咸水湖当然不易结冰……”

安易觉出工程师力图解释得科学又通俗,她笑了。

“这湖叫什么名字呢?”为了避免尴尬,她又问。

工程师摇摇头说:“这您把我问住了,它——太小了。”

十分意外,汽车居然停下来。老毕回过头,他已戴上了防雪镜,眼眶墨黑墨黑的,看去像棕熊,很滑稽。

“嘿,”他说,“谁要照相?给你一分钟。”说着拉开车门跳下去,就立在那儿撒尿。

安易心中一动。她觉得这人很怪,粗鲁是够粗鲁的,有些不近人情,但又憨直。比如现在。没人求他,他却乐意由他给你一次机会。

抓紧拍片。冷。安易冻红了鼻子。她的鼻子对寒冷的感觉十分敏锐。由于动作过激,头又有些涨痛——高山反应对她这样初来高原的人是不容易一下子消除的。片子的效果不会太好,湖面上浮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安易心里仍很感激。

老毕走来,大咧咧地说:“嘿,给我来一张,还有我的车,留个纪念么。”他揣起手,墨镜没摘,就那么往车前一靠。

汽车拐过一道山梁,那高原之湖突然就不见了,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景。车的前方,只有两道轧得很深的黑色车辙。搓板路,汽车颠簸得厉害。人们都筋骨酸痛,像要散架似的。

只本地汉子不以为然,以一种新奇的目光重新端详身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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