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诗 建康城外雨滔滔,钟山渐有邙山高。 散人广陵散中散,陶潜桃花源里逃。 三世恩怨一朝代,百年流风半离骚。 罗浮山上葛仙翁,何事修仙太辛劳。 第一回 远遁海岛 今日落难人,明日竟成神。 沧江一点沫,沧海一叶萍。 落难人 大雾弥漫长江,疑云笼罩京城。建康,你这座长江边上的永恒之都,难道要像长江一样是一个永久的迷?那么大的一股水,轰轰烈烈投向汪洋大海,竟无人知道源头在哪里。有人说源头在昆仑,但昆仑有三重,上昆仑接天,中昆仑接地,下昆仑接人,源头究竟在哪里?也许,长江你是一条从下昆仑流出的阴河,一条死亡之水,你的使命就是带走人的命。昨天建康城中死去成百上千的人,岂非是你的杰作?但凡由水带来的,必定让水带去,不管他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就连修道有术的天师,奉水为神明的人,也被命运的大水吞没。长江,你是一条瀑布,从昆仑流到东海,把中间的每一个人冲走。 当霞光被鹰翼遮蔽,城外青山上的神庙中传来一丝细微叹息,有两个人在神像肚子里悄悄说话。他们贴面躲藏,彼此能听到对方呼吸。从神像眼孔射进来的光照在瞳孔上,他们仿佛也变成神圣的偶像。只是站立太久,腿麻木,为寻求站立的支点,不得不轻轻拥抱。这动作在以前不曾有。他与她不是亲兄妹,小时候被仁慈的伯父收养,正如伯父与掌教爷收养众多的鹰儿雀儿般的小人儿。他们为什么会到这里?因为桓玄准备篡位,派王恭作乱,他们的伯父孙泰趁乱起兵,被司马道子诛杀,一起被杀的还有伯父的六位儿子。掌教爷杜子恭放走他们兄妹俩。满天的惊怖还没过去,一地的茫然又展现眼前,伴随着的还有一丝庆幸,一丝新奇,夹杂着一丝期许。神像开光那天,他们躲藏在神像肚子里,与神像合为一体,无意中接受了皇帝的敬拜。 “七哥,哥!他们走了,走了。” “嗯。”似已解脱,又似在承受新的压抑,孙恩昏昏沉沉应答。 “哥,”孙忆尘摇她哥的胳膊:“坏人还会回来吗?” 孙恩把妹子箍紧:“来就来!” 妹子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 孙恩借助神像眼孔中射过来的最后一缕霞光仰起头,使劲把头点三下,叩谢神恩:“神君神君!神君庇护我们兄妹,落难人拜谢神恩。从今往后,我兄妹二人将浪迹天涯,去打鱼,去砍柴,隐姓埋名过日子。如果有一天能回来,定当报答大恩!”他的左脚伸出,踮起脚尖踩在供桌上,就要跃下高高的神像台。 “恩郎啊!”神像开口说话,顿时将这对小人儿唬住。恍惚中看到金色的光中有银色的人,之后就迷醉在一片神秘的大欢喜中。 隐隐约约有条路通向窄处,不知是向上还是向下。眼前金光为阶,踩上去倒也结实。这一对小人儿像一条绳拴两只雀,拉着手,扣着指,指甲掐指甲,往前一个劲儿走,淌进一条看不见的河。 “哥,我怕。” “我也怕。” “哪边走?” “不知道啊。” 黑暗中有堵墙,墙那边似乎有一片火海,看不到,能感受到。热气穿墙过来,黑暗中的闷热让人窒息。兄妹二人手心渐渐浸出汗线,额头滴下汗珠。没多久,全身都扎得慌,只得宽松衣带。衣带一松,一股清凉之气从腰上传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缠腰之物索性抽离腰身,擎在手上,彼此缠绕手腕,像是扯起两面旗。他们在黑暗中打开身体,明知对方已看见,又希望对方看不见。热风拂面,全身荡漾在莫名的紧张期待中。黑暗中衣衫披拂,任凭炎风摩挲。热辣的风抚摸滚烫的身子,人形汗珠滚落。 “还要走好久?” “没得好久。” 妹子在黑暗中看他,眼神像吃鱼的猫。前面越来越热,再走几步,热浪滚滚,空中喷薄花朵,人往花心走去。妹子的小手已是柔软无力,好几次差点滑落。奇怪的是外面那么热,她的手心一片冰凉。又走了两步,只得停下。 “想睡觉。” “不要!神君说有东西给我们看,一定就在前面。” “想睡觉。” “我背你。” “别!”孙忆尘慌忙伸手去推。 两个小人推推搡搡。一个一定要背,一个一定不让背,不敢过多触碰,却又紧紧攥住对方的手。黑暗中有人嗤笑。孙恩猛然站定,对妹子说:“有人!” 孙忆尘骇住了,定在那里。孙恩趁势把妹子揽进怀:“可捉住你啦!”“哥别闹!”身体接触的瞬间,他们真切地感受到热浪中有冷香冷浸浸,凉丝丝,这香怎么那么冷呢?让人想到死人。“棺材花!”他们被自己意念中的这个新词吓住了。然而这冷香味让人清醒,让人愉悦,嗅着“棺材花”,让人产生“其实躺在棺材中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眼前一朵火苗升起。亮堂堂的火花中,有一位朗若晨星的英俊男子笑吟吟地在黑暗中看他们。神君坐在清水池塘,手拿一朵水仙花。 天明了,心也亮了。兄妹二人谢谢看庙人送马,一前一后骑上去,离开伤心之地,前往他乡。 中原回不了。南方本来可以去,可惜伯父在广州的根基也因此役尽被摧毁。携马渡长江,他们想遡流而上、穿过绝壁万仞的三峡、到金谷成堆的巴山蜀水中去。渡船老翁听他们信口开河,呵呵地笑:“公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侬在吴地,虽然同一条长江,离巴蜀千里万里,你兄妹两个骑匹马,就算马没累死,还能在路上让老马生小马,小马生马驹,也到不了呀!”兄妹二人脸上发热,忙问“为什么?”“巴蜀是神国,李老君去了张天师又来,蜀汉过后是成汉。桓大将军灭了成汉国,驱除天师,封锁一百年,外人哪能轻易进得去?”听到天师往事,孙恩心中黯然。 渡过江,付了钱,兄妹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绕开繁华地带,专走冷清小路,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天色苍茫,黯淡了青春;岁月悠悠,辜负了少年。他们游荡在路上。到处是流民,绝美的江南现出末落光景。 孙恩沉吟:南渡以来,匆匆百年,吴越两地是一色的繁华,别处比不上。我何不舍吴就越,正如掌教爷所指,去南面的海边觅一处安身之所? 回头看妹子,妹子向他点头。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好像很懂事,又好像什么也不懂。孙恩调转马头,往南驰去。 黄昏时跑岔道,跑进一片山。一条清溪横在眼前,彼岸隐隐有人烟。 “我们迈过去!” “好啊。” 年轻人不知深浅,毛毛躁躁就上。二人骑一马,马儿本来就吃力,此时被主人使劲抽打,竟想飞渡溪水,怎能够?马儿嘶鸣,不肯上前,人立而起,几乎把兄妹二人颠下去。孙恩骂骂咧咧,心中无名火起,打马踢马,马儿哀鸣。妹子抱住马脖子代马求情。马跪下,她也跪下。两双无辜的眼睛看人。孙恩一声叹息,把马鞭扔了,上前拥抱,也不知抱的是人还是马。暗责自己太小孩子气,强忍了泪,掰妹子的手说:“我们先喂马,再生堆火,下河捉鱼烤来吃!”妹子破涕为笑,拍手说“好”。马儿眼中也有了笑意。孙恩轻轻拍一拍马脖子,把妹子一拉,二人一马,顿时站起。 对面有人挥手喊话,急切间没听清。穿件青衫,似乎是个读书人。侧耳倾听,似乎在说:“有……跳……”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让我们跳过去?不能够啊!这是什么馊主意?”他们在河这边摆手,那人在河那边挥手,见二人不明白,比划着使劲喊,看来是个热心人。此时情形委实有几分好笑。到底还是妹子聪明,忽然听明白了:“哥!他说‘有……桥……’” “哪儿有桥?” 左瞧、右瞧,瞧见一座桥,敦敦实实立在那里,桥头有棵树好像在对他们说:“我在这儿呢!还不快过来!天色晚了,找个地方休息吧。” “瞧我粗心的!”孙恩哂笑自己眼拙,竟连身边有座桥都没发现,刚才还想让马儿跳过去,岂不是为难了好牲口?摸摸后脑勺,把妹子扶上马。牵起绳,马鞭插腰带上,这副模样活像送妹子出嫁的庄稼汉。妹子也忍不住笑了。孙恩自嘲:“不用抓鱼喽,不用生火喽,好妹子,我带你住世界上最好的饭店。”妹子紧抿嘴唇,任他贫嘴也不答。 马蹄得得,踏过小桥。 书生迎候在桥头:“不知君子驾到,有失远迎!” 孙恩把马勒住,定眼看这人:粗布衣衫,方脸秀眉,是个正经人。人在路上行走,少不得一番故作姿态,就把马鞭指人:“你是什么人?莫非想劫道?我家就在前村!”这话说的自己也不信,妹子在马头上听了,差点就要笑出声来。 书生似乎有些吃惊,侧身立在旁,意思是让他们过去。从始至终没看马背上的佳丽,倒是一位老实人。 孙恩牵马就走,书生又跟上来。孙恩回首怒视:“你想怎样?” 书生施礼道:“天色已晚,请过路君子到寒舍小住。” “非亲非故,不必有什么瓜葛!” “君此言差矣!圣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孙恩回答不上来,抬头看妹子。妹子微笑说:“感谢你啦,回去吧!” 书生讪讪地笑,不敢跟过来了,但也不转身走,似乎有所期待。 孙恩忽悟:“有人叫你来接我?”书生大喜:“是啊!”回身一指。孙恩看见乱山深处走来一位僧人,陪伴一位长者,二人正往这边走来。 天色暗下来,风吹林子响,把人的衣领吹来竖起。妹子扯哥的衣袖,低低地说了声:“哥,我冷。”当哥的心里其实也在打哆嗦,但他只能去安慰:“冷过了就不冷,走走就暖和。” 看见一僧一儒走到跟前,只得上前答礼:“长者有何见教?” 长者拉住他的手,呵呵笑道:“恩郎不必多礼!” 这老人眉宇间有豪爽之气。看面貌,一色的方脸秀眉,应该就是书生的父亲。再看僧人,形容不出。 孙恩嗫嚅:“长者莫非认识晚辈?还望赐教。” 长者从头到脚看了他很久,见他身上烟熏火燎,衣服又破又黑,知道这段时间没少吃苦;喜欢他不改一身的雄气,直说道:“尔之伯父天师孙泰,是我故交。” 一听“孙泰”二字,孙恩顿时双目噙泪,捧过妹子,兄妹二人倒身下拜:“原来是世叔!” 长者这时也觉得凄然,点点头,缓缓道:“恩郎请随我来。” 乱山深处有一座茅屋,蓬蓬然,不似人居。人进屋,马也跟着进屋避风。山谷中传来虎啸,孙恩心乱如麻,但也不惧。 长者侍候兄妹二人吃饭,陪着喝茶,十分殷勤。孙恩渐渐恢复世家公子的从容。“孙恩与妹子谢过世叔款待……” 长者打断他:“老朽不是款待你。恩郎啊,这是你家。以后老朽视你兄妹二人为子女,如何?” 孙恩与妹子相视无语,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长者自我介绍:“老朽卢嘏,这是小儿卢循,字元龙。我家也是在避仇。”介绍僧人:“这是庐山上的慧远大师,是老朽的同学。”卢嘏特意说:“大师预知恩郎经过,故遣小儿来迎。” 孙恩施礼谢过慧远大师。大师回礼,低眉而坐。 灯下五人一马共处一室,外面风声渐小。马儿在屋角吃草料,咀嚼的时候看主人。来的路上辛苦极了,这时眯起眼睛想睡觉。它怎知道就在这个乱山深处的茅屋里,即将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恩郎有什么打算?” “掌教爷让我到海边安身。我想学东山隐者,有朝一日东山再起!” “好!”卢循说:“我陪兄长去!” 孙恩心中一热,握住卢循的手:“元龙兄弟,你我二人要听世叔吩咐。” 孙忆尘在灯下看卢循,从左眉看到右眉,又从右眼看到左眼,抿紧了嘴,烫红了脸。再看她哥一眼,把两人瞧在眼里,暗中点点头。为了掩饰羞涩,走到马儿身边,倚着草垛子坐下。好几天没梳洗,头上的簪子早就松了,这时满头青丝泻下。绿云一缕,映粉脸如雪。山中茅屋,乍现丽人。 卢循耳热,当即请示父亲:“父亲大人在上!我兄长有大志向,前程万里,我愿跟随,请父亲大人恩准。” 卢嘏嘬了一口茶,“叭答叭答”咂嘴,枯瘦的手指在桌子上画来画去,画到桌子中间停下。问孙恩:“就算恩郎到了海边,又有什么打算?” 这倒把孙恩愣住了:“到了就先安心住下,小侄并没什么打算。” 卢嘏“呵呵”笑道:“恩郎倒是直率。既然没有长远打算,还不如就在这山里面住下来吧。后山有一片地可以耕种,肥地种豆,薄地种瓜,五谷、菜蔬沿着山洼一溜儿种起,保管饿不死人。” 孙恩变色道:“世叔莫非小看人?就此告辞。”两步上前把妹子从草垛子上拎起来,脚尖踢马:“走!”马在睡梦中惊醒,瞪大眼睛看主人,活像个孩子。 “外面风大不好走!”卢循上前一把抱住孙恩:“好生商量不是错!” 孙恩转怒为喜:“元龙兄弟说得对。世叔,侄儿失礼了。”将马儿一拍:“睡去!”妹子撇撇嘴,嗔他一眼,依然倚在草垛前听他们说话。 “恩郎坐好啦,待老朽为你谋划。” 孙恩重新施礼,沉住气,听从了长者之言。这晚的风小了又变大,大了又变小,反复三次,最终鼓荡全势,将一片乱山撼动得山林呼啸,豺狼夜哭。茅屋中的五人一马,这一夜却睡了一个安稳觉。 清早,卢嘏让卢循把临时安身的茅屋一把火烧了,不给仇家留下一丝痕迹,他随慧远上庐山安身去。大清早火烧房子,浓烟滚滚飘向太阳,这是在无形中举行了一场太阳的祭礼。孙恩一人前往吴兴投奔太守谢逸的内兄冯嗣之,结交从北方来的学士冯诩、仇玄达等人为援,这些人是孙、卢两家的南渡故人,可以信赖。卢循的任务是护送孙恩之妹前往姐夫徐道覆处,安稳了再去吴兴接孙恩。 孙忆尘暗问:“姐夫家在哪里?” 卢循东望回答:“家在东海,岛上生活了几十年。” 五人一马分走三路,准备就此作别。大家都是漂泊的人,顾不得伤感,讲不得礼数,路旁一坐,大家喝几杯。慧远大师紧紧合十,为这两路年轻人祝福。 临走,孙恩说:“叔父大人在上,趁今天长辈在眼前,侄儿有一事相托。”卢嘏命他“尽管讲来”。 孙恩吻了妹子一下,推向卢循,向卢家父子说:“我妹子孙忆尘,今后就托付给元龙兄弟了!”妹子羞红了脸,一双粉拳使劲捶她哥。孙恩揽过卢循肩膀,笑盈盈说:“好兄弟,拜托了!” 卢循拜倒:“不敢辜负兄长厚爱,元龙誓死追随!” 年轻人有着火一样的性情,刹那托付终身,两位老人很吃惊。卢嘏连声同意,重新“开宴庆贺”。这时草房已经烧了,无法拜堂,就在焦土上拜三拜,以西北风为礼,请乱山丘作证,成全一对乱世鸳鸯。 一骑绝尘。孙恩孤身一人走。卢循与孙忆尘站在山岗上目送,一直望到孙恩的背影消失在火红的烟尘中,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个远去的人哪,谁知道将来要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卢循与孙忆尘初次相识,突然因为命运的安排结为伴侣。看到一路上是流浪的人,两人都感到幸运。 他们搭船走水路,没船就沿水路走,一直走到又问着船家,人家愿意载一程。每当这时,孙忆尘就上岸寻集市,为船老大买酒肉答谢,商量好船钱,扯起风帆,便又东行。这样断断续续走了好些日子。 到处的集市上都在传前段时间发生在天师府中的那件大事,事涉皇家,谁敢乱讲?都是瞎猜瞎传。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打听到如今的天师府依然是掌教爷当家,似乎一切照旧。四乡八镇依然是天师道在流传,乡民们拿上五斗米,纷纷去义舍纳捐,要求入教。官府并不禁止。有见识的人都知道朝廷早就失去对民间的控制,徒有虚名。那些高高在上的王爷、侯爷、官爷、匪爷,哪个不是只管自己享受、哪管别人死活? 听说京口一带,驻守的北府兵越见强盛,战功显赫的将军刘牢之,最新得到一员战将刘裕,人称刘寄奴,很受重用。北方已无苻坚,是姚家与慕容家的天下,隐隐听说崛起一位赫连氏与一位拓拔氏,都是清一色的胡人,对于南边的汉人来说都差不多,个个都留络腮胡、喜欢喝酒杀人,不大分得清。只要还没杀到南边来,也不必管他。 越往东走,人烟越繁华。经过会稽,山水风光让人忍不住想留下来。当初谢安隐居在会稽的东山,王羲之做会稽太守,春天兰亭雅集,多少文人雅士聚会。如今王谢已离去,留下些儿孙看守,不再是当年的会稽。孙忆尘知道司马道子正是会稽王,经常回会稽,她不敢逗留,攥着卢循匆匆过境,往东急行。路途遥远,不敢再走岔道。有时会碰到一些熟面孔的道徒,是在建康天师府中见过面的,不敢打招呼,只能拉低草笠,裹紧披风,擦肩而过。道徒们见她似曾相识,却也认不出是天师娇女,从一身打扮来看,是陪伴父兄外出觅食的村姑。 乡村野店行人少,是吃野味的好地方。卢循携了身边女人,暂离行船,上岸投酒家。低头而食,仰脖而饮。野店客人少,有一位客人临窗坐,似乎在等人。卢循夫妻二人对饮,情绪放轻松,饮酒的姿式渐有几分豪迈,引人注目。那人眼神闪烁,却也并没什么恶意。 “我们回船上吧。” “好。” 两人起身准备结账。客人抬眼看卢循,卢循也看他,二人较量眼神。客人起身向卢循走过来行了一个礼:“先生请留步。”卢循还了一个礼:“大哥有何见教?” 客人笑道:“旅途寂寞,再喝两杯。” 卢循刚才没喝好,正有些意,当下大喜:“好!酒钱我付。” “哪里的话!在下许允之,见先生风采不凡,定是斯文一脉,正有事相求,当有微薄表示,岂敢让先生破费。”当即招呼店家重置酒食,两桌并一桌,挽扶卢循夫妇上座,与卢循把臂而饮,称兄道弟。 卢循问他:“有何效力处?但说无妨。” 许允之说:“且尽一壶,再来说话。” 酒店外面挤进来十几个蹊跷大汉,一进店就认酒不认人,直奔酒桌。一人抢先抄起酒壶,“咕嘟咕嘟”下肚,把酒壶传给身边人,也是“咕嘟嘟”一大口,然后又传给身后人。眨眼间十几个人都喝上了,刚好把一大壶喝完。店家见他们来得粗野,怕喝完酒把酒壶砸了,抢步上前侍候,把空酒壶揣怀里。 许允之正要说话,卢循发话了:“好酒量!店家再上两壶。” 这帮人眉花眼笑围过来,问许允之:“许大哥,这位先生是什么人?” 卢循自我介绍:“范阳卢循,字元龙。” 许允之点点头:“范阳卢氏是北方家族,元龙先生肯定也是南渡士人,失敬。” 卢循示意许允之不妨办正事。许允之笑道:“就是和兄弟们喝个酒,也没什么正事要办。店家,如有笔墨,借用借用。” 店家不敢说没有,须臾笔墨侍候。许允之环视众人,说:“咱兄弟们都是大老粗,没人会写字,正好请元龙先生帮大伙儿写封信如何?” 卢循瞅妻子一眼,意思是请示。孙忆尘没摇头,当然也没点头,要他自己拿主意。卢循略一思索,叩桌道:“好!”问要写给什么人? “此间有个大户,家有良田万顷,僮仆无数。”讲到这里,许允之随手指身边二人:“这两位兄弟就曾经是大户家的下人,喏,展示一下大户的杰作。”二人撩起衣袖,从臂到腕全是黑红黑红的烙印,只有双手完好无缺,想来应该是为了方便劳作,所以额外开恩吧。 “干活的人缺衣少食,想来想去,只得报答一下大户的恩情,想去借点银子花花。这事嘛,没多大点儿,但也应该先礼后兵不是?先生是读书人,知道怎么写。” 酒店老板脸色变了,转身“砰砰”关大门,一溜烟躲上楼。 卢循从小随父亲走五湖四海,类似的事情不知见过多少回,不惊不诧,淡然说:“写信太啰嗦,索性写首诗吧。”许允之一拍大腿:“好!”卢循这时忍不住也自夸家门:“我卢家祖上有一位老大人,名叫卢谌,是大将军刘琨的诗友,经常在一起唱和;刘琨将军千古流传的名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就是写给我家老大人的。”孙忆尘暗中掐他腿:“就你家有能耐!” 卢循抬笔写道:“万户借万金,可安万人心。江上风波恶,万里无处寻。”写毕,自家哂笑道:“歪诗歪诗,打油而已!”许允之大喜,念了一遍道:“好啊!话说的明白:咱找他借一万两银子作‘安心费’,如若不然,就把他扔江里,风浪里玩去,再也找不见了。好诗!”兄弟们轰然叫好,派两个伶俐人拿信去要钱,其他人喝酒等。 天色擦黑的时候,两个兄弟回来了,双手空空。 许允之急忙问:“咋回事?” “对方也有个师爷,把卢爷的诗改了三个字,打发俺们回来了。” “哦?”把信打开来看,果然改了三个字,改为:“万户赏万金,已安万人心。江上风波恶,万里处处寻。”许允之皱眉道:“有趣有趣。意思是说:他早就给过钱了;沿江各处都是他的人,叫我们罢手。老子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打上门去!” “等一下。”卢循说:“我再改一个字送过去,保管钱就有了。”轻轻把诗句一抹,改了一个字,改成:“万户赏万金,已安万人心。江上风波恶,万里处处殉。”解释道:“对方再不听,就让他们见一处死一处。” 许允之肃然起敬,点头道:“就这么办。”也不用换人,就派先前的两位兄弟再去拜大户。卢循吩咐说:“你们就说:请大户家的先生帮忙再改一改诗句。”二人欣然领命而去。 天黑尽的时候,一位兄弟回来了,进门就嚷嚷:“带箩筐搬银子!”问“还有一位兄弟呢?”“看银子呢,当在那里了。”嘻笑说:“大户家的先生说很佩服卢元龙先生,希望见个面。” 卢循连声道“好”,说:“请许大哥先办正事,我安顿好家人随后就到。”孙忆尘立刻“体力不支”,病秧秧躺丈夫怀里。 许允之咧嘴一笑,呼三喊四,提箩担筐去了,远处村庄响起狗叫声。卢循夫妇起身付酒钱,上船夜航远去。 走了一天又一天,就要到海边。忆尘问:“换条大船渡海?”元龙却说:“不坐船。”“不坐船难道飞过去?”元龙神神秘秘。忆尘没多问,跟着住饭店。月初住下,一直住了十来天,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没别的事干。不知道哥哥此时又在吃什么苦、受什么罪,恨不得扯条船,海风鼓鼓的过海去。 十五月亮迟,两人起身晚,把住店的钱放在枕头上,刀尖拔开门闩,一脚踩进月亮坝。 平静的海面圆月亮荡起来,深蓝的天空中托起一粒金丹,望去美如仙境。海面不平静,它在闪烁,它在跳跃,就算没有风也在不停地荡漾。是呵,千古以来,有谁能禁止说:“大海,你不准晃动!”既然无人禁止,那么它就是晃动的,一直在晃动,仿佛是一堵不结实的墙,倒塌了又垒起,垒起来又倒塌,如此循环不已。月亮从这堵墙里面逃逸出,恰似一只逃出罗网的飞鸟。天空中没有云彩,海面上也没有船影,海天皆如明镜,两面镜子空空照射,虽有无穷反光,却也改不了空虚的命运。如果不是有这一轮明月,偌大的宇宙有何意义? 月光下的海滩变成金银色的幕,比夕阳下的海滩多一种冷色调的风情。白沙成银沙,沙滩上的螺号成了一堆一堆的金螺号。想像有一个孩子跑过来,捡起金螺号“呜呜”地吹,把他有着青铜色肤色的阿爹从海上唤回来,该是多么令人惬意的画面。但此时,在海滩上行走的两个人没有兴趣去睬金螺号、银沙滩,难道有什么心事,以致无心看风景? 是的,他们背着行囊,是一对漂泊的人,怪不得会匆匆走过海滩,攀上断崖,站立在松岗上张望。他们在等什么? 海风吹拂松林,梳耙出涛声,分不清是松涛还是海涛。这涛声像是海神的咒语,要把海天翻转,另创一个乾坤。也许在那边不需要这么多人,不需要这么多事,清清爽爽,再无苦恼如林中松针,密密匝匝铺一层又一层。把脚踩在厚厚的松针上就像是踩在头发上,想想看是什么感觉? 松林中光影跃动,松岗上站立的两个人回头看却又什么动静都没有。女的说:“怕煞人,半夜到松林。”男的说:“勿心慌,人人要到乱坟岗。”女的推了男的一把,推来推去,自己投进男人怀中。 女人嘀嘀咕咕:“要等到啥时候?”男人说:“悄悄的,这事不能让每个人都知道。路是姐夫告诉我的,外人不让进,一旦进来不得了。”“哼,你倒是说呀,这个地方怪吓人的。” “我倒觉得挺美。你看这海滩,你看这海水,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人喧闹。姐夫告诉我,满月的晚上,下半夜退潮,路就从海里面露出来。” 两个人在月亮底下抱膝而坐,目不转睛看潮水,从上半夜望到下半夜,未免也太痴了吧?如果月神有情,请快些转动月轮;如果海神有义,请早些退潮;可惜海神月神两无情,月正中天,海正狂潮,哪管海月之际的两个人心中有无穷哀愁?望太远,眼冷如冰;坐太久,身硬如石,又从石头风化成砂,一粒一粒剥落。眼前绝美的风景原来是囚禁人的监牢,但他们唯有等待。 一点点地,月亮偏离中线,潮水试图爬回海的深处,将走未走之际与海岸拉拉扯扯,掀起轰天巨浪。 “忆尘、忆尘!”忆尘抱着元龙的胳膊站起来。元龙站得笔直,衣袖在海风中扬起,直指前方:“看,一会儿我们就从海桥上走过去,一直走到对面的岛上。如果这段时间不过海,不等天亮海潮回来,会把海桥淹没。” 月亮偏西,照亮对面的海岛,岛上山高云也厚,不知道有多大、有多高。两边隔了一片水,海潮下面真有一座桥? 忆尘望元龙,元龙望月亮,告诉她答案在天上。他们并肩而立,披着风、受着露,等待月亮再偏西。他们唯有满心期待,才能立定在风露中。短短刹那间,经历沧海桑田。 终于,海潮渐渐退去,元龙正想带着妻子从松岗上跃下,忽然身后暗影晃动,无数黑点“吱吱哇哇”扑过来。 “什么毛团!”忆尘一声娇叱,将黑点喝退。细看是松猴。毛发纷披,双目如电,是一群海边的精灵。 元龙是知礼人,上前施礼道:“袁公有何见教?” 领头的松猴指着对面的海岛跳了三跳。猴群围过来,想要牵人的手,上人的肩。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原来你们也想过去,自己又不敢,就想让我们带过去?” 领头的松猴点头眨眼睛,似乎满心欢喜。猴群叫嚷成一片,催促前行。 “我还没答应你们呢!”元龙跺了跺脚说:“按理说你们是天生的精灵,我应该与你们分享天地间的秘密;可是你们人太多,没法带呀!”元龙与猴群商量:“时间太紧,得抓紧走,不然来不及。要不这样:今天先带袁公先行,下次再带大家?”忆尘把手举得高高的,表示说话算数。 猴群叽叽歪歪,表示抗议。袁公似乎很有办法,在猴群里挑了一只小母猴与自己并排站,意思是问:挑一个搭一个,成不? 元龙与忆尘见两只猴子小兵似的站眼前,哈哈笑道:“这倒使得!” 袁公袁母大喜,攀着主人翻筋斗,把猴群撵回去,随主人跃下山岗。 两个人,两只猴,踩海桥,到海岛。凌晨的时候碰到巡逻兵,甘愿被捉,押送到徐道覆面前。自家人见面喜悦,就连肩头的两只猴子也都喜笑颜开为主人高兴。 这回故事“反贼诞生”,下回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