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旗袍 祥符城老布庄行里有一句话:女人活着就像一块布料,能做成件啥样式的布衫,靠的是裁缝的手艺,手艺要是不中,旗袍布料能做成汗衫。 1. 这天,热得难呛 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 头伏,正热。虽说祥符城马道街上各家商铺早已打烊,由于天太热,各家商户都敞开着门,那些负责黑间值更守店的人,冇一个在店里头待着,他们拉出竹席和竹椅子,大茶缸里盛满凉茶,三三两两地在各家门面前乘凉,手里扇着大蒲扇在喷空。奇怪的是,以往总是天一擦黑儿就搬出乘凉物件的义丰厚绸庄的女店员岳翠儿,今个冇露脸,而且义丰厚店门紧闭,还反锁着门,屋里冇亮灯。只有趴在店门上,透过门板的缝隙,才能瞅见后作坊里透出的一丝微弱灯光。大热天关着门,一定有啥事儿。 可不,今个黑间义丰厚不但是有事儿,而且还是大事儿。 黄昏快打烊那会儿,店里雇员华妞和王三儿,俩人正在低着头盘点一天收银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光着膀子、头上戴着一顶稀烘烂的草帽、满脸流淌着污浊汗水的乞丐,低着头跨进了店门。 见这乞丐招呼都不打就闪进来了,华妞抬眼喝道:“走吧,俺还冇吃食儿呢!” “俺不是要吃食儿。”乞丐摘下烂草帽,一边扇着风,一边四下打量着店内的摆设。 “咋?撕块布做布衫?”低头打算盘的王三儿瞟一眼来人,嘴里打趣道。 “不撕布也不做布衫。” 华妞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那就长点眼色,赶紧走,冇见俺这儿正忙着盘账吗?” 乞丐咧嘴笑了笑,近前一步道:“我想问问,恁的岳掌柜在吗?” 一听是找岳翠儿的,华妞不由得仔细打量起这个乞丐来,疑惑地问道:“你找俺岳掌柜的?咋?你认识她?” 乞丐一边用手擦着满头满脸污污浊浊的汗,一边肯定地点着头。 华妞见乞丐如此,忍不住和王三儿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打起了鼓来,继续问道:“你咋会认识俺的岳掌柜啊?” 乞丐并不介意华妞的审视,再次笑了笑,说道:“认不认识是我的事儿,你就说恁岳掌柜在不在吧?要在,你去跟她说一声,你就说她生哥来了。” 一听这,别管这货是不是个要饭的,一准是岳掌柜的熟人。于是,华妞跟王三儿交代了几句后,便去后面作坊里叫岳翠儿,他一边往后面走,心里一边还在嘀咕,这个要饭的好像是有点面熟,但在哪儿见过,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后面作坊里做活儿的女人们还在忙着手中的活计,她们没有严格的歇息时间,因为义丰厚的生意一直不孬,尤其是抗战结束以后,压北平和上海等大城市里时兴起穿旗袍,这股旗袍风也刮到了祥符城,那些不缺钱的女人穿起了绸缎旗袍,兜里不宽绰的女人穿起了布旗袍,就连一些干下等活儿的女用人,也赶起了时兴,做上一件自家织出的土布旗袍。每逢节假日,搭眼往马道街上一瞅,逛街的娘儿们,别管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白是黑,脸上全荡漾着旗袍给她们带来的滋腻。 义丰厚为了挣旗袍的钱,岳翠儿提着劲,从早到晚在作坊里忙活着,尤其是这两天,接了个急活儿,省政府主席刘茂恩的太太要陪同丈夫一起迎接个什么重要人物来祥符。具体是啥重要人物头不知,据来安排做这个活儿的副官说,是个可大可大的官儿。据在省政府大院上班的岳翠儿的丈夫胡国杰猜测,如果要来可大的官,一定是压南京方面来的。胡国杰奇怪,自己好歹也是在刘茂恩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的一个中校,他咋就冇听说南京方面要有啥大官来祥符啊。 夜个夜个:方言。昨天。上午,岳翠儿带着几种布料,跟着安排活儿的那个副官,去到在省府大院内的刘茂恩家,让刘茂恩太太挑选罢布料、量罢尺寸之后回到了马道街,片刻不敢耽误,立即招呼人全力以赴地忙活起来。这可是给省主席的太太做旗袍啊,岳翠儿不放心别人做,自己必须亲自下手。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刘太太的腰围肥,还非得要穿海派旗袍,海派旗袍的特点和最关键的部位就在腰上,这可不敢打麻缠 打麻缠:方言。开玩笑。,一旦腰围做得不得劲,那可真就给义丰厚找不得劲了,安排活儿的那个副官临走前撂下了一句话:“刘太太指定让义丰厚做这活儿,做不好可不光是砸恁的牌子那么简单。”是啊,刘太太这件旗袍真要是穿着不合身,就连在省政府上班的胡国杰也会跟着一起不得劲。胡国杰跟岳翠儿一再交代,做刘主席太太这件旗袍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一旦出了岔纰岔纰:方言。问题、意外。,惹恼了刘太太,那可是比害眼还厉害。 华妞走进后作坊,来到正全神贯注做活儿的岳翠儿身旁,告诉她前面有个要饭的指名道姓要找她。 “要饭的?”岳翠儿闻听,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儿,疑惑地蹙了蹙眉头。虽说眼下兵荒马乱,祥符城中要饭的人不少,也常有一些江湖艺人敲着牛胯骨、唱着数来宝来义丰厚讨要一些银钱和吃食,但一般都是在晌午时分,或是年节商家搞庆典的时候。眼望儿眼望儿:方言。眼下。不年不节,外边天已擦黑儿,咋会有乞丐上门呢? 可是华妞却说:“看打扮真是要饭的,我瞅着有点儿面熟,就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面熟?” “嗯,面熟。”华妞一脸肯定的神色,用力地点了点头。 岳翠儿越发觉着蹊跷,搁下手里的活儿,跟着华妞朝前店走去。 岳翠儿到了前店,果然看见了那个骨堆骨堆:方言。蹲着。在墙角,正在用草帽扇风的乞丐。后者见了岳翠儿,立马起身站了起来,眯着眼看岳翠儿。 当岳翠儿压他满脸的污渍里,辨别出他的模样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你,你咋来了?”其实,岳翠儿话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合适,人就站在眼前,还用得着说这些不打粮食的话吗?所以一时间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 “咋,我就不能来吗?”乞丐笑着回了一句,偷眼四下看了看,小声说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 岳翠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那去后面吧……” “去后面中不中啊?”乞丐看了一眼岳翠儿,脸上露出踌躇而又感动的神色。后面是义丰厚的作坊,祥符城的老字号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作坊一般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所以乞丐听了岳翠儿的话,一时有些错愕。 “啥中不中啊,你都来了。”说罢,岳翠儿大方地冲乞丐向作坊方向扬了扬下巴。 犹豫中的乞丐似乎也认为冇其他地方可去,只好跟着岳翠儿往后院走,目光不由得盯在她如水波一般扭动的腰身上。 走在前面的岳翠儿对华妞和王三儿说:“时候不早了,恁俩也走吧。” 王三儿从岳翠儿的话中听出了要撵人的意思,没好气道:“俺还冇盘点完呢。” “冇盘点完明个再盘,赶紧走吧。”岳翠儿的话中明显带着不耐烦的语气。 华妞也觉得岳翠儿是想赶紧打发走两人,不由得鄙视地剜了一眼那乞丐,瞅着他跟着岳掌柜去后作坊了,便轻声跟王三儿嘀咕道:“我咋就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货呢?” 王三儿白了华妞一眼,低头收拾着柜台上的账本,不以为然地说道:“打这货一进门我就认出他是谁了,只是冇想到他混成这副砸锅样儿。” 华妞瞪着眼问:“谁呀?” “谁呀?你说是谁呀,再想想。”王三儿斜乜着后面作坊方向,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 神情木讷的华妞急道:“我要能想起来还问你?别卖关子,赶紧说!” “你就是个猪脑。”王三儿用手指着华妞,随后问道,“去年春上,咱义丰厚因为啥差点被封号?” “去年春上……”华妞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那个老共?” “嘘!”王三儿急忙竖起一根手指制止华妞,这年头,“共”字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谁不小心碰上了,就会被粘掉一块皮。王三儿把收拾利亮的账本一边往柜台下面的抽屉锁,一边心有余悸地对华妞说道:“走吧,伙计,我要是冇猜错的话,咱义丰厚又摊上麻缠了。” 华妞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俩眼朝后作坊瞅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上一年春上,大约是四五月份,义丰厚遭遇了一次大麻缠,一个解放军和一个国民党军人差一点把义丰厚变成两军对垒的战场。解放军叫廖普生,就是这个被称作生哥的乞丐;那个国民党军人自然就是岳翠儿的丈夫胡国杰。但是去年春上,在那场对垒还冇发生之前,胡国杰还不是岳翠儿的男人,廖普生才是岳翠儿的男人。在这俩人挺秧挺秧:方言。干架、挑衅。之后,岳翠儿才变成了胡国杰的老婆。 小孩儿冇娘,说来话长——岳翠儿和一个解放军一个国民党军人的故事,虽然不那么复杂,但,还得压头讲起。 岳翠儿的老家,在离祥符城只有十来里路的刘店,紧挨着黄河大堤。岳翠儿她爹是个三杠子也打不出个屁、老实巴交的乡里人。岳家几辈人靠种地为生。岳翠儿姊妹四个,她是老疙瘩妞儿老疙瘩妞儿:方言。最小的女儿。,她的仨姐都已经出门,嫁的都是当地的乡里人。岳翠儿压小聪明伶俐,长得比她仨姐都漂亮,她瞅着出嫁后的仨姐,日子过得一个比一个砸锅,甚至过年连件新布衫都穿不上,于是,她不甘心再走她仨姐的老路,说啥也要嫁到祥符城里去。 就在岳翠儿到了谈婚论嫁岁数的时候,村里的本家族长上门向她爹提亲,要把邻村一廖姓家的二孩儿说给她当男人。岳翠儿死活不愿意,可又别不过爹妈的筋,哭了整整一宿之后,不得不接受那个也不知长得是啥模样的廖家二孩儿来家相亲。 岳翠儿想嫁进祥符城里的美好愿望破灭了,她第一次认识到,人来到这个世上并不是为自己活,比如苦口婆心地劝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好、为了岳家好的爹妈;比如已经嫁人却过得并不如意的三个姐姐;再比如村里的那些老少媳妇,有哪一个上花轿的时候不是哭哭啼啼的?老话说,来世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不由人。左邻右舍的“过来人”告诉她,女子成婚之所以被称为“出嫁”,是因为咱终究要找个可依靠的男人,而在“找”的中间,若是缺了父母之命、少了媒妁之言,那成何体统?更别说想自己找男人了,名不正言不顺,与奸夫淫妇何异?在坊间被骂作“半掩门儿”的女人,哪个能在人前抬起头来? 其实,岳翠儿知道,这些来讲“大道理”的媳妇和娘们儿家,个个心里都藏着不甘,只不过少了那么点勇气,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想,把穿不起新布衫的苦日子当作命中注定而已。她更知道,即便是没有这些人来“说合”,自己在婚事上也很难当自己的家儿。大家都在猪圈里,你想独自跳出来,谈何容易? 然而,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原本已经打算认命的岳翠儿咋着也没想到,廖家二孩儿的突然爽约,使她的命运有了彻底的转变—— 就在岳廖两家商定罢相亲的日子那天,岳家人咋等也冇等来廖家的二孩儿,直到本家族长垂头丧气地来到岳家,告诉岳翠儿她爹妈,廖家那个二孩儿,不是个省油的灯,嘴里答应相亲,却在相亲的前一个晚上窜了,窜到哪儿谁也不知,差点儿把廖家老头给气翻肚气翻肚:方言。气死。。廖家老头是出了名的犟筋头,极要面子,更何况在此之前已经让族长把彩礼送到了岳家,一事八节的,搞得两个村的人都知岳廖两家要成亲家。这可好,廖家二孩儿一窜,让廖老头这张老脸冇地儿搁了。廖老头彻底恼了,让族长给岳家捎来一句话,岳家的老疙瘩妞儿廖家娶定了,只要二孩儿不死在外面,只要二孩儿还认这个爹妈,岳家老疙瘩妞儿铁定就是他廖家的儿媳妇。 尽管族长把话捎到了,岳翠儿还是长舒一口气,深感自己逃过了一劫,不管咋说,给她赢得了一个机会。岳翠儿此时,已经把那个从冇见过面的廖家二孩儿当成了冤家,当成了想赶紧甩掉的碍噎碍噎:方言。麻烦。,她暗自发誓,窜,说啥也要窜,再不窜,不定哪天那个二孩儿回来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即便是二孩儿真的不回来,族长不定又领来个三孩儿四孩儿的,那可就真砰圈砰圈:方言。完蛋。了,就彻底离不开刘店这个穷窝窝了。 时隔不久,岳翠儿她爹让她跟着一起进城里卖红薯,借这个机会,她窜了。其实,这是岳翠儿有备而窜的,在此之前,她每次进城,都会跑到马道街上的义丰厚布店溜一圈,她喜欢那里头琳琅满目的各色布料和绸缎,喜欢那些手拉着手或挽着胳膊、满脸带着惬意进进出出义丰厚的女人,更喜欢那些展示在前店柜台内外一件件款式不同赏心悦目的新布衫,尤其是那几件光彩夺目似镇店之宝的绸缎旗袍。每一回进到义丰厚,就让她流连忘返,恋恋不舍,每次离开的时候,她俩脚都可沉,就像挪不动似的。 窜进祥符城的岳翠儿,直奔马道街而去,因为在她上一回进城的时候,瞅见义丰厚店门外贴着一张招募雇员的告示,她虽然不认字儿,但她知义丰厚缺人手,因为她亲眼瞅见一个冇被录用的娘们儿,压义丰厚店门出来时嘴里在骂嘟噜壶骂嘟噜壶:方言。不满意。,大概意思是,冇被录用的原因是嫌弃她的针线活儿不中。义丰厚在祥符城是大布店,门面宽绰,前店后作坊,不光是卖绸缎卖洋布,手工针线活儿才是让义丰厚这块招牌锵实锵实:方言。厉害。的根本。岳翠儿恰恰符合这个标准,手工活儿不孬。 在刘店,十里八乡谁不知岳家女人们的针线活儿好啊,廖家之所以楞中楞中:方言。看中。岳家的老疙瘩妞儿,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族长他老娘做七十大寿的时候,老太太身上穿的那件红缎子寿衣,就是出自岳家老疙瘩妞儿之手。那年岳翠儿还不到十六岁,就能做出让众人口服心服的针线活儿,令人刮目相看。 那时义丰厚的刘掌柜,对岳翠儿当面展示的手工活儿很满意,给岳翠儿开出收留的条件是,三年不拿工钱,等学徒期满当上了师傅,根据业绩按月分账。岳翠儿连连点头,她的表态就一句话:管吃管住就中。 岳翠儿留在了义丰厚,可婚约的事儿冇她想得那么简单。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更何况,义丰厚这座“庙”离城外的刘店又那么近,别以为你天天窝在后面的作坊里不出来,就发现不了你了。很快,岳家人和廖家人就知道了岳翠儿的去处就在马道街上的义丰厚布店。岳翠儿她爹原本要去义丰厚把她拖回家去,被廖家二孩儿他爹制止住。廖家老头是这样想的:反正老疙瘩妞儿板上钉钉是廖家的人了,二孩儿窜的冇影儿,也不知窜哪儿了,等他啥时候窜回来,啥时候再去义丰厚把老疙瘩妞儿拖回来上花轿也不迟,免得打草惊蛇,再让老疙瘩妞儿窜了可就是麻烦事儿。 廖家老头这么一说,岳家人觉得有道理,那就先让老疙瘩妞儿在义丰厚布店里待着吧。可出乎岳廖两家人意料的是,岳翠儿去义丰厚不到一年的工夫,就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胡国杰。 抗战胜利不久,一天,在省政府军需调配处任职的年轻军官胡国杰来到了义丰厚,他来的目的,是想把自己刚发的美式军服稍加调整。美式军服比较宽松,袖子偏肥,穿在身上有些晃荡,他想把袖子略加修改,更合体一些。美式军服都是洋布做的,料子硬不说,还是机器缝纫,一般的裁缝作坊缝纫技术很难让他满意。想要保把保把:方言。保险。,在祥符城里挑选做这种活儿的地儿,首屈一指就是义丰厚。 面对胡国杰这套美式军服,义丰厚大掌柜不敢慢待,胡国杰已经把狠话说到了头里,这身美式军服要是改毁了,就要以破坏军需物资论处。胡国杰来改军服那天,恰巧店里手艺活儿最好的师傅家里有事儿,冇来店里,后作坊里的其他师傅并不是不能完成这个活儿,他们担心一旦有个啥闪失,或是达不到胡国杰的标准,不是尽给自己找不得劲啊,所以他们纷纷冲大掌柜摇头,推托说胜任不了这个活儿。后作坊里冇人愿意接这个活儿,这可咋办啊?就在大掌柜为难之际,岳翠儿神态淡定地接过那套美式军服,说了一句“交给我吧”。一圈人都用不信任的目光瞅着她,尤其是那个已经瞅了她老半天的胡国杰。随后胡国杰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军中无戏言。我可没结婚,如果你把军服改坏了,你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嫁给我。” 军服冇改毁,岳翠儿却真要嫁给胡国杰了。啥叫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就是俩人一见面都剜住对方了。压胡国杰跟着大掌柜走进后作坊里的那一刻,岳翠儿的俩眼就被这名年轻潇洒、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年轻军官吸引住了。胡国杰也是一样,当这个老家是南方的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朴实敦厚、略带点儿古意又透着灵秀和乖巧的女孩儿后,就断定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女裁缝。 他俩能成两口子,对义丰厚来说当然是件大好事儿。美式军服改好以后,义丰厚立马就得到了实惠,胡国杰把省府军需调配不合格或需要重新加工的布料,全部处理给了义丰厚,然后被义丰厚改做成了中小学的校服。高兴得屁颠颠的大掌柜问岳翠儿啥时候大婚啊?岳翠儿虽嘴上冇说,心里却在催促自己,免得夜长梦多,赶紧的,只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和廖家的那门亲事儿就彻底煞戏,谁说啥也白搭,晚八秋晚八秋:方言。太晚了。。 巴不得赶紧结婚的还有胡国杰,因为他知道战事吃紧,自打进入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整个中原一带就冇安生过。刚过罢元旦,张岚峰部五十五师两千多人,在一个叫王继贤的副师长带领下,压夏邑脱离国民党军队,窜到了解放区。紧接着,绥靖公署主任刘峙在安阳召开国民党军队团级以上军官会议,加强剿共部署。虽然晋冀鲁豫军区司令员刘伯承由邯郸抵达新乡,跟国民党部队和美方代表进行商谈,划定了国共双方的防御区,双方也都保证不再互相进攻,呵呵,这可能吗?谁撅屁股屙啥屎谁都可清亮,只不过是缓口气,摆摆样子罢了,胡国杰天天在省府大院上班,形势啥样他比谁都清亮。所以,他才着急结婚,一旦形势突变,想娶媳妇都不可能。 可是谁也冇想到,就在胡国杰张罗着和岳翠儿办喜事儿的时候,岳家老头儿领着廖家二孩儿突然出现在了义丰厚。这才是真见了鬼,廖家二孩儿压外面窜回来了?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咋就让人感觉到有点装孬的意思啊。 这还真不是装孬,似乎是天意。廖家二孩儿窜出去这一年多时间,长了大出息,加入了***的解放军,还混上了个首长的警卫员,这次他窜回祥符,就是跟着首长来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就在几个月前,国民政府成立了黄河堵口复堤工程局,一开春,花园口堵口工程开工。三月初,军调部周恩来、张治中、马歇尔三位大员视察了新乡,一致认为堵口工程必须马上进行。**的周恩来指派黄镇同国民党代表洽商黄河堵复工程中的具体问题。与此同时,**晋冀鲁豫中央局城市工作部在祥符成立了工作委员会。廖家二孩儿这次回祥符,就是给工作委员会的郭书记当警卫员的。借此机会,廖家二孩儿向郭书记请了一天假,说要回刘店看看二老。 廖家二孩儿回到刘店,遭爹妈一通臭骂之后,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就是咋样把两家老人定下的这桩婚事儿给摆平,这件事儿要是拆洗拆洗:方言。化解。不干净,他以后恐怕是真回不了这个家了,话又说回来,也不能耽误人家岳家老疙瘩妞儿吧。最后,双方父母的意思是,让二孩儿去义丰厚见见岳翠儿,楞中了,这桩婚事儿还算数,选个合适的日子把事儿一办。楞不中,去球,各回各家,各见各妈。 于是,岳翠儿她爹领着廖家二孩儿搞了个突然袭击,猛地出现在了义丰厚。 廖家二孩儿大名叫廖普生,个头不高,身板结实,长相一般。用郭书记的话说,把这货搁进人堆里扭脸就找不着,所以很适合当警卫员。廖普生这次跟岳翠儿她爹来义丰厚,本来是抱着楞不中去球、走人的心理,就是来走个过场,回家对爹妈好有个交代。可谁知一见岳翠儿的面,立马就下了死眼死眼:方言。紧盯不放。,心道,老天爷啊,俺廖家坟头冒青烟了,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岳家的老疙瘩妞儿长得咋恁好看呢,眉清目秀,白里透红,个头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就跟画儿一样。满脸桃花盛开的廖普生,嘴上冇说,心里却说了一大串:中中中中中,可中…… 他可中,岳翠儿可不中。老疙瘩妞儿一下子跟她爹撕破了脸,父女俩在义丰厚大闹了起来,岳翠儿她爹是个老八板儿,往义丰厚大门口一骨堆,不走了,要走就领着岳翠儿一起走。刘大掌柜一瞅这阵势,谁也拆洗不了,不得不跑到省府大院去把胡国杰喊来,想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法儿把事儿给了结,更何况胡国杰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官。但是,冇想到的是,别看廖普生只是个解放军的小警卫员,可他根本不买身穿美式军服的胡国杰的账,俩人在义丰厚大门口一照头,他冲着胡国杰嗷嗷叫,说是上茅厕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他和岳翠儿的婚事儿早就被两家大人定罢了,你想挖这个墙脚,门都冇! 胡国杰见了廖普生,一时间有点蒙,他咋着都冇想到,眼望儿结婚请柬都发罢了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的未婚妻是他的未婚妻,心道怪不得都说恁是匪,难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抢人不成?但他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便让岳翠儿率先表个态。 可是在廖普生看来,岳翠儿说啥都冇用,婚姻大事啥时候能轮到她来当家儿?胡国杰忍住气,一五一十跟廖普生讲了一通自五四运动以来所提倡的婚姻自主和妇女解放的理论。但廖普生根本就不认他这一壶,你就是说破大天,岳翠儿也是俺没过门的媳妇,三媒六证俱在,名正言顺!一时间,两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不相让。 胡国杰一看,对方既然不论理了,自己再说啥都是对牛弹琴。你不就是个首长的警卫员嘛,我不跟你说了,我找恁首长说,我看恁首长是不是也跟你一样不论理!胡国杰恼了,气冲冲去了省府大院,把事情捅给了正与国民政府代表开会的***郭书记。 对这位郭书记来说,一桩婚姻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但,要是处理不妥,很可能会影响到国共两党共同认可的黄河堵复工程,眼下的国民政府,正冇窟窿嬎蛆冇窟窿嬎蛆:方言。想没事找事。,这要是被小题大做,上升到另一个层面,那周副主席前期做的恁多工作岂不就打了水漂?这要是被中央怪罪下来,就得吃不了兜着走。郭书记可清亮,事儿不大,影响大,不能因小失大。 郭书记即刻赶到了义丰厚,铁青着脸命令廖普生断绝与岳翠儿成亲的念头,并强调这是组织的决定,如果不服从,将以军法论处。这一下廖普生觉得彻底冇戏了,岳翠儿不跟自己一势儿还好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认账不中,可组织一出面,他就冇招儿了,自己是***员,不服从组织那不是自取灭亡吗?再有,来祥符之前,郭书记私下告诉他,只要这次黄河堵复工程谈判工作完成得好,提升他当排长不在话下,松松的。 廖普生气得两眼噙泪,他在离开义丰厚的时候,走到岳翠儿跟前,咬着牙低声对岳翠儿说道:“你等着,乖乖,这事儿咱俩不算拉倒,不信走着瞧,早晚你都是俺媳妇。” 岳翠儿才冇把他这句话当回事儿,低声回了一句:“你也等着,乖乖,明个我就跟胡国杰拜天地,只要一进洞房,我就是他媳妇。” 岳廖两家的婚事儿算彻底黄啦。黄河堵复工程虽说还在如期进行之中,但也冇了**什么事儿。当年冬天,**的晋冀鲁豫野战军发起滑县战役,干掉了国民党部队两个旅,国民党部队计划打通平汉线的企图彻底泡汤。紧接着,国民党翻脸,撕毁了黄河谈判的历次协议,开始装孬,实施了引河放水工程,目的是要水淹解放区。周恩来发表严正声明,号召国内外所有正义之士,紧急制止蒋介石政府这一狠毒的放水行径。 ***在黄河堵口复堤工程局里的这帮人,是趁着黑间匆忙逃离祥符城的,如果他们晚走一步,后果不堪设想。话虽这样说,但是他们能够脱险出城,却是另有隐情,因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祥符站已经接到南京的指令,要将这些人全部缉拿。其实,压郭书记和廖普生等人进入祥符城的那一天起,祥符站行动组长艾三的精干手下就把他们的行动轨迹全部纳入了视线,抓人是手掐把攥的事儿。而这次之所以能让他们逃出去,完全是因为艾三的一念之差。艾三作为祥符城名声显赫的豪豪,虽然跟胡国杰交情一般,但是跟义丰厚有着较深的渊源,他知道廖普生与胡国杰之间的过节,也知道要是冇共党的郭书记压着,廖普生这货一定会闹翻天;更知道义丰厚已经把岳翠儿当成了顶梁柱。所以,他在当晚的行动部署中网开了一面,并非是有意放虎归山。一来,若真抓了人,岳翠儿难免官司缠身,最后恐怕耽误的还是义丰厚的名声和生意;二来也是想通过成全胡国杰的这桩婚事,让岳翠儿在义丰厚稳稳当当地挑大梁。 连夜逃亡的几个***并不知道这背后所发生的一切,还以为密查组百密一疏,犯了愚蠢的错误,廖普生冒死保着郭书记,压祥符城的西南城墙翻爬了出去。几个人拼命跑了一阵儿,见后面冇人追来,终于松了口气。廖普生回头瞅着祥符城墙,眼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郭书记用手拉了他一把,“别瞅啦,冇啥可瞅的啦,眼下人家得势,城是人家的,人也是人家的。咱的眼光要放远一点,眼睛往南京瞅,江南妹子要比祥符妹子好看得多……” 艾三的苦心没有白费,岳翠儿和胡国杰就是在廖普生他们逃离后,拜天地入洞房的。那天的义丰厚好不热闹,岳翠儿刘店的娘家人来了不少,参加婚礼的人都认为,岳家的老疙瘩妞儿是攀了高枝,这辈子就光剩下享不完的福了。义丰厚的刘大掌柜趁机发牌,做了个顺水人情,在岳翠儿和胡国杰的婚礼上高调宣布:压今个开始,岳翠儿就是义丰厚的二掌柜! 大婚那天,岳翠儿穿了一件自己亲手裁剪缝纫的新式绸缎旗袍,真丝面料,刺绣着牡丹,雍容华贵,招人眼球,迈下花轿的那一刻,赢得了围观人群的一片赞美声,就连夫君胡国杰在拜天地的时候,两眼都不挪地儿盯在岳翠儿的旗袍上,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娶了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媳妇。当晚,入洞房上婚床的时候,胡国杰都不忍心让岳翠儿把绸缎旗袍脱掉。在胡国杰眼里,岳翠儿简直就像南京上海那些富家女子,他一边欣赏一边用他的南方口音不住口地夸奖道:“纤纤淑女,婀娜旗袍,曼妙多姿,笑靥如花,绫罗绸缎,艳之韵之,旗袍,美哉……”洞房花烛夜,胡国杰犯怪,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就是不让岳翠儿脱旗袍。岳翠儿说,不中,会把旗袍压坏的。可胡国杰就是不听,他说穿着旗袍造孩儿,一准能生出个龙凤胎…… 结罢婚冇多长时间,有一天下班回家,岳翠儿发现胡国杰的脸色十分难看,她问出了啥事儿,胡国杰心情沉重地告诉她,时局越来越不妙,***的华东野战军在山东莱芜进行了一场战役,歼灭了国民党军队五万多人,连同南线和胶济路东段的作战,国民党军队共损失了七个旅七万六千多人。这还不算完,眼望儿刘伯承、邓小平正率领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主力约十二万人强渡黄河,不出意外的话,突破国民党军队的黄河防线已成定局。听罢胡国杰对局势的哀叹后,岳翠儿坐在一旁安慰胡国杰。她说,打仗嘛,胜负乃兵家常事,再说了,山东离祥符还远着呢,只要打不到咱这儿来就中。胡国杰为岳翠儿的妇人之见叹息,他说,一旦解放军突破了黄河天险,转入外线作战,那将是灭顶之灾的开始,这就意味着***的军队从防御转变成了进攻,别说祥符,就是南京也离他们不远了。听罢胡国杰神色黯淡的话,岳翠儿问那咋办啊,胡国杰叹道:咋办?咋办咱说了也不算,省主席刘茂恩说了也不算,蒋介石委员长能不能说了算,也很难说。 就在岳翠儿接了省政府刘主席太太那件旗袍的活儿后,胡国杰压刘太太的这件旗袍上琢磨出了一件大事儿,这件大事儿极有可能关乎每况愈下的战局。胡国杰冇敢跟岳翠儿多说,只是说,南京即将要来的这个大官,很有可能就是蒋委员长,如果是,他一定是冲着眼下不利的局势而来。 冇错,让胡国杰猜准了,即将要来祥符的就是蒋介石,他在这个时候来祥符,就是为了时下的战局。 岳翠儿却猜不准,在这个时候,廖家的二孩儿廖普生这个冤家皮,咋也突然冒了出来?他可是解放军啊,他窜回来的目的是啥?肯定不会是为了那段耿耿于怀、八字冇一撇的订婚了,更让岳翠儿猜不透的是,这货咋就变成了一个要饭的,即便真是走投无路,也不可能跑到义丰厚来丢人现眼吧? 自打廖普生离开祥符后,就冇走远,他跟着郭书记去了在杞县驻扎的水东游击队。虽说他只在义丰厚见了岳翠儿一面,却把肠子都悔青了,埋怨自己,两年前窜出去弄啥,早知家里能给自己说个恁好看的媳妇,打死他也不会往外窜,成天提心吊胆,冒着枪林弹雨,脑袋掖在腰带上过日子,当初要不是摊为摊为:方言。因为。把村里的大户高满堂家的牛牵走偷卖了,被高家人发现,他也不至于被吓窜。这下可好,漂亮媳妇是人家的了,他越想越恼丧,越想心里越觉着窝囊。 在水东游击队待了一段日子,这天,上级突然交给了廖普生一个任务,让他化装潜入祥符城,去省府前街上一个挂着“春发堂”招牌的膏药铺,找一个叫刘鸿声的小伙计,这个人是地下联络站的联络员,此人通过省政府内的关系,搞到了一张河堤修复分布图。这个图十分重要,上面详细标注了黄河由山东进入河南后的水文数据以及重点防护河段。如果拿到这张图,将在军事上确保解放军的部署安全。别管是国民党还是***,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利用好黄河,是决定这场你死我活战争的一个重要环节,而仗能不能打赢,对解放军来说,全指望这张分布图了。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在晋冀鲁豫边区成立了晋冀鲁豫区黄河水利委员会,成立这个委员会就是为了掌控好黄河,不让国民党在黄河上做文章。压历史看,黄河决口基本上都是人为的,被战争利用的。 上级派廖普生去取这张图,是基于他是祥符城郊人的考虑,对祥符城熟悉,长相、口音、神情都不太会遭别人怀疑,再扮成个要饭的,露出破绽的概率就更小。郭书记瞅着已经扮成叫花子样儿的廖普生,笑着花搅花搅:方言。开玩笑。道:“瞅瞅这样,长得本来就粗糙,黑蛋皮脸,穿着破衣烂衫,谁瞅谁恶心。中,小子,可像那么回事儿。” 原本,廖普生进城后并冇打算去义丰厚,虽说他对岳翠儿一直念念不忘,对胡国杰也还有那么点“夺妻之恨”,但他心里清亮,岳翠儿那已经是胡国杰的女人,他就是再喜欢,也是狗咬尿泡瞎喜欢,跟他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了。可是,当他进入祥符城以后,情况却出乎了他的意料。当他来到省府前街,走进那个叫春发堂的膏药铺,伸出手里的要饭碗向店里的那个小伙计讨食儿的时候,店内那个面无表情的小伙计冲他下了死眼。警觉的廖普生立马意识到这个春发堂膏药铺出了岔纰,这个冲他下死眼的小伙计很有可能是个密查组的特工,当他又一眼瞅见那个伙计腰间还揣着个鼓鼓囊囊的玩意儿时,他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那小伙计腰上别着的是一支小八音小八音:方言。手枪。。廖普生不敢在春发堂逗留,赶紧转身走了出来。 离开春发堂膏药铺的廖普生,站在四面钟街口发呆了好一会儿,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就这么出城去吗?临走前,郭书记代表上级明确对他下达的命令是,一定要拿到那张图,有了那张图,才能摸清黄河上的情况,才能给最高领导提供在黄河区域作战的依据……就在他左右为难不知该咋办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能换一身可派司的行头,混进省政府大院里的黄河水利协管处,或许还能获取一点有价值的情报。在国共双方还冇彻底翻脸那会儿,上一次来祥符的时候,他曾经跟着郭书记去过省府大院里头那个黄河水利协管处,在他的印象里,在那个小院子和屋子里的墙壁上,处处可见一张张大图小图,他想,别管看懂看不懂,只要能混进省府大院里的那个院子,就是偷也要偷一张图出来,要不冇法儿回去交差。 就在廖普生做出要去偷图的决定同时,他又想到了岳翠儿的新婚丈夫胡国杰。 为啥廖普生会想到胡国杰?因为在廖普生的印象里,胡国杰并不是一个敌人,既不是政治敌人,也不是情敌。虽然曾因为岳翠儿的事儿,俩人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但是,在整个冲突中,胡国杰始终保持着斯文的风度,一点也冇觉着自己是国民党的军官就噎胀噎胀:方言。不可一世。得不轻,而是摆事实,讲道理,从始至终嘴里连一句脏话都冇。在那场两个男人的冲突中,倒是他廖普生噎胀得不轻,好像岳翠儿真的就是自己的女人,最后是冇法儿弄了,胡国杰才去把郭书记叫来收场。单从这一点上来看,廖普生认为胡国杰属于君子,即便是得理也会让人。他想,如果去找胡国杰来帮这个忙,别管有没有这种可能,至少不会出太大的岔纰。在坚信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之后,廖普生决定去义丰厚找岳翠儿,别管她认不认这壶酒钱,都是刘店老乡,总有那么一道吧。 廖普生出现在义丰厚,对岳翠儿来说,似乎也没感到有多么意外,这倒也不是因为上次廖普生临走前低声威胁她的那句话,别管那句话是高声还是低声,她心里清亮,那都是一句气头上的话。岳翠儿觉得廖普生还会来,是她在廖普生的身上感觉到了,除了给人一种犟筋头认死理儿的孬劲之外,还有一种貌似哩戏流皮、遇事却严肃认真的感觉。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夜个把你给得罪了,今个跟冇事儿人一样还照样来找你。虽然这只是岳翠儿的一个感觉,但她这个感觉真准,廖普生就是这样个主儿,冇啥坏心眼儿,也冇啥好德行。 天已经渐渐黑了。 此时此刻,在义丰厚后面的作坊里,岳翠儿斜楞个眼听完廖普生说明来意后,半晌冇吭声。 廖普生催促道:“你咋不说话啊?” 岳翠儿还是心怀戒备,说道:“你冇布衫,我可以送你一身新布衫,你非得见俺家老头弄啥?” 听岳翠儿嘴里说出“俺家老头”四个字,廖普生不由得开始揣测她跟胡国杰之间相处的状态,觉得这果然是个好女人啊,嫁给谁心里便处处替谁着想。这使他感到了一丝失落,毕竟,自己今生是没这个福分了。按说,话说到此,他就该拍屁股走人,可是想到心里的那个计划,他不得不耐下心来说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找他,是想求他帮俺办点事儿。” “帮你办啥事儿?不能跟我说吗?”岳翠儿继续试图为丈夫挡驾。 廖普生语气中不免带着沮丧和恼怒:“你个娘们儿家,跟你说不着。” 岳翠儿却不紧不慢地回道:“求俺办事儿你还恁锵实,你也不瞅瞅,你算哪根葱。俺老头上班去了,冇搁搁:方言。在。家!” 这明显就是下逐客令了,廖普生不甘心:“俺等他下班。” “冇见过你这号热沾皮儿,还赖上俺了!” “说话别恁难听中不中,我这也是为恁家老头着想,你信不信,冇准他还得感激我呢。”换个角度,廖普生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没毛病,看着岳翠儿心道,这也就是摊为你,换个家儿我还不找他呢,也不看看眼望儿是个啥形势,“恁家老头”到时候是死是活还难说呢。 岳翠儿使眼上下扫着廖普生,咂着嘴说:“啧啧,瞅瞅你,都混成这副砸锅样了,感激你?饿不饿呀,要不要我给你个馍吃,挡挡饥?” “中啊,给我个馍吃呗。”廖普生往裁剪案子下面一骨堆,摆出了一副谁也别想撵我走的样子来。 岳翠儿气得鼓鼓地:“廖二孩儿,我不欠你啥吧?你咋还讹住我了!” 廖普生闻听脖子一梗:“你咋不欠我啥,原本你应该是俺的媳妇。” “又来了,又来了,说这话有意思冇?你都不嫌丢人!” “我才不嫌丢人,俺就是个要饭的,只要你不嫌丢人就中。” 在岳翠儿眼里,廖普生眼望儿这个鳖孙样儿,正应了祥符城里的那句老话,卖白薯的冇带秤——论堆儿了。无奈之下,岳翠儿指着廖普生恼怒道:“廖二孩儿,你可是个老共啊,俺男人是弄啥的你也清亮,你要不走,信不信俺家那口子一句话就能把你给绳起来。” 廖普生抬头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我也实话告诉你,我要是真怕恁男人把我绳起来,今个我也不会来这里。” 岳翠儿冇招了,只能等胡国杰的来到,可让她大为不解的是,这个廖家二孩儿非得要见自己丈夫的原因到底是啥? 因为顺路,胡国杰每天下班后都要来义丰厚接岳翠儿回家,他俩婚后的新家安在了胭脂河,离义丰厚不远,走到马道街南头一拐弯就是,马道街也是胡国杰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两口子每天一起回家也显得恩爱。最近一段时间,胡国杰忙得四仰八叉,尤其是这两天,整个省府大院内的各个部门像抽筋一样,都处在高度戒备的待命状态,各种猜测,各种说法,各种预想,虽然都知这种高度戒备与战局有关,但也不至于到下班的点儿也不让回家的地步吧。特别是今个,压大早起开始,省府院里就戒备森严,上面下达指令,所有机关人员晚上十点后才能离开省府大院。胡国杰猜测,一定是南京的大人物来了,而且已经进入了省府大院,很可能就在离自己办公室不到五十米距离的水利协管处的小院子里。 临下班前,胡国杰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户跟儿,瞅着被端着美式卡宾枪的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的那个水利协管处小院子,更加夯实了自己的猜测,这要不是有相当级别的大人物头进入了水利协管处的小院子里,那就出鬼了。不知咋的,胡国杰不由又联想到了岳翠儿给刘茂恩夫人做的那件旗袍…… 胡国杰猜得很准,就在廖普生化装成叫花子进城的那天晚上,蒋介石和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压南京乘军用飞机飞抵了祥符城。河南省主席刘茂恩携他的第二位夫人,陪同蒋介石和顾祝同共进了晚餐。在晚餐进行的过程中,蒋介石称赞刘茂恩有眼光,二太太的穿戴和气质很具有民族气韵。蒋介石说,旗袍可不是谁想穿谁就能穿的,要看穿在什么人身上,宋氏姐妹就是穿旗袍的典范。蒋介石微笑着冲刘茂恩点头,夸奖这位二房太太娶对了。刘茂恩是个生性耿直的人,而且疾恶如仇,他的第一个老婆王氏,因为吸食鸦片成瘾,让他非常厌恶,根本不愿意见面,于是他就把大太太安置在西安陪同自己的母亲,他来祥符上任之后便娶了这位二太太,今天能得到蒋总统的夸奖,虽说表面上很高兴,可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压蒋介石和顾祝同一下飞机那一刻,刘茂恩的那颗心就枯楚枯楚:方言。皱着。着,甚至有些沮丧。刘茂恩心里清亮亮的,蒋总统和顾总司令这次祥符之行,可不只是关乎战局,与战局关联着的还有更要命的事儿。 刘茂恩所担心的是更要命的事儿,压他早些天接到蒋介石电话的那一刻开始,就惶惶不安了。特别是蒋介石在电话里,引用的那句出自唐人韩愈《厚道》中的成语,“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听上去好像是破除旧的、错误的东西,才能建立起正确的东西。啥是错误的东西?啥是正确的东西?蒋总统的那个电话时间很短,表面上好像只是跟刘茂恩打了个招呼,要来祥符,想瞅瞅黄河,但他心里再冇那么清亮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会相信蒋介石有这种去瞅瞅黄河的闲情雅致。 那顿忐忑不安的晚宴结束罢,完成了礼节的二太太,告辞蒋介石和顾祝同以后就先回了家,刘茂恩陪同着两位首脑去到了黄河水利协管处的那个小院子里。这时的蒋介石,站在那张巨幅黄河水文标注图前,面色严峻,低沉着嗓音,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他蓄谋已久的设想…… 俺的个娘吔,蒋介石的设想差点冇让刘茂恩背过气去,蒋总统不但停止了复堤工程,还想再次把黄河扒开,以水退兵,阻挡刘伯承的部队挺进中原。我的个天啊,这对中原老百姓来说岂不又是一次灭顶之灾!这样的以水退兵,在黄河的历史上不是没有记录。金章宗五年,黄河在阳武也就是眼望儿的原阳县决口,主流在祥符城北二十里处,距今已经有近八百年的历史。根据史料记载,压金代到民国,黄河在祥符境内共有过七次大的变迁,也就是决口之灾,其中祥符城就遭灭顶之灾四次,而这四次都与战争有关。第一次是1128年,南宋将领杜充为了阻挡金兵南下,决开了黄河;第二次是在1232年,南下的蒙古军队为了拿下金朝,决开了河堤,那一次决口迫使黄河改道入海;第三次是在1642年,也就是崇祯十五年,朝廷为了解祥符城被李自成围困,使用的绝招还是扒开河堤,那一次祥符城可真是惨透了,偌大座城池存活下来的不足两万人;第四次扒开黄河就是跟老日作战的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为阻止老日,蒋介石下令扒开了花园口,这一次祥符城虽说损失冇前三回那么大,但也让老百姓吃尽了苦头。压民国二十七年到眼望儿才九年的工夫,为阻挡解放军挺进中原,再把黄河给扒开一次?能不能挡得住解放军且不说,会给中原老百姓造成什么样的灾难却可想而知。三伏天,蒋介石不紧不慢的一番话,让站在一旁的刘茂恩感到一种透心的凉。 其实,再次用以水退兵之计,蒋介石压产生这个念头那一刻开始,同样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身为中华民国的总统,他心里比谁都清亮,这要是扒开了黄河,落下个千古骂名是可想而知的。最让蒋介石纠结的是,九年前他已经下令扒开一次河堤,如果他再次下令扒开……蒋介石不敢再往下想。可是,确实没有比以水退兵更有效的办法来阻止解放军挺进中原。九年前,若不是扒开了花园口,日军机械化部队受阻,辎重被淹在水里,那后果更难想象,虽说淹死了那么多老百姓,但让蒋介石心里还有所安慰的是,有得有失嘛,那是在跟外来的侵略者打仗,可是眼望儿再用以水退兵的战法,被淹死的那可就全是咱中国人啊…… 蒋介石见刘茂恩冇表态,也冇催促,在水利协管处的小院子里待了一会儿以后,提出要去黄河大堤上瞅瞅。于是,大黑间,刘茂恩陪着蒋介石和顾祝同一行驱车出了北门,前往柳园口方向。 漫天星光,天虽然很热,蒋介石却一身戎装坐在汽车上,身边的刘茂恩清晰地能瞅见,汗珠压蒋总统的额头渗出,流淌在脸上,蒋总统却始终冇去在意,而是认真听着坐在身边的刘茂恩介绍着祥符城周边的情况,当他听到祥符北城门外有一尊“镇河铁犀”的时候,说了一句“去看看”。 在祥符城被黄河水淹的七次历史上,永乐八年(1410年)秋天的那次河决也是触目惊心,七千余顷良田成了泽国。宣德五年(1430年),于谦履任后,体察民情,重视河防,在修葺黄河大堤与祥符护城堤的同时,又铸造了一尊铁犀以镇洪水。每章儿的铁犀安放在一座新建的回龙庙内,坐北向南,面城背河。天顺元年(1457年)于谦在“奇门之变”中遇害,为了追思于谦治河的功绩,祥符庶民在回龙庙旁边又建了一座“庇民祠”。崇祯十五年(1642年)朝廷以水退兵河决了祥符朱家寨与马家口,回龙庙及“庇民祠”被黄水淹没,铁犀被埋入泥沙之中,直到顺治年间才被挖出来。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重建庙宇,改名镇河铁犀庙。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夏天,日军压祥符城北进攻入城时,镇河铁犀庙被炮弹炸毁,独留下了那尊铁犀。 夜色中的蒋介石在镇河铁犀旁边站了好长时间,时不时还伸出手去抚摸着它,不知为何,在抚摸的过程中,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去已经能朦朦胧胧瞅见的黄河大堤,转身对顾祝同说“我们回南京”。蒋总统的这个回南京的决定让所有人大惑不解,就连顾祝同都眨巴着眼睛瞅了瞅刘茂恩。 蒋总统的车队直接奔机场去了,临上飞机前,蒋介石给刘茂恩撂下了一句孟子的话:“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刘茂恩彻底蒙了,以水退兵的计划还冇结出个茧,这黄河大堤到底是决还是不决,总得给个利亮话吧,这弄得个不清不浑的,也不说决也不说不决,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让人猜心事儿啊? 二半夜送走了蒋介石和顾祝同之后,回到家里的刘茂恩彻底睡不着觉了,他跟二太太一起琢磨着蒋介石撂下的那句孟子的话。二太太是喝过几天墨水的人,她把孟子这句话给刘茂恩做了详细的翻译。“居天下之广居”,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居住在天下最广大的居所里,中国最大的居所是哪儿?刘茂恩说是中原;“立天下之正位”,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站立在天下最正大的位置上,中原最正大的位置在哪儿?刘茂恩说在祥符;“行天下之大道”,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行走在天下最广阔的道路上,中原最广阔的道路在哪儿?刘茂恩说还是在祥符,因为祥符是省会;“得志与民由之”,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能实现志向就与百姓一起去实现,刘茂恩疑惑地说,能实现扒黄河的志向?这不叫志向;“不得志独行其道”,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不能实现志向时就独自施行这一个原则。刘茂恩沉默了好长时间冇说话,其实他已经明白了,蒋委员长已经把用不用以水退兵的决定权交给了他。此时此刻,刘茂恩的眼睛盯着二太太说,女人穿旗袍和不穿旗袍就是不一样,但要看穿在啥样的女人身上,穿对人了,滋腻;穿不对人,恶心。 二太太微笑着说:“穿对穿不对,还要看旗袍做得咋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