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沈秀珍缩在角落,紧紧握着老伴宋书林那双粗糙得像是树皮一般的大手。 几个侄子侄女咬牙切齿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她的耳朵里,那早就伤痕累累的心脏,再一次传来阵阵钝痛感。 “没有。” “实在不行,就饿死他们算球,那可是一千万赔偿金啊,咱们兄弟姊妹分下来,一人还能分个一百多万。” “老三说得对,钱不钱的,我倒不在乎,关键是陆家背景太强,咱们得罪不起。 要是两个老不死的迟迟不肯签谅解书,那咱们几个都得跟着受牵连。” “大哥,你快做决定吧,我马上要升副院长了,这种关键时刻,可不能因为两个老不死的得罪陆家,而功亏一篑。” “......” 黑暗中,沈秀珍听到老伴儿沉重的呼吸声,不用问,她也能猜到,此时此刻,老伴儿肯定跟她一样,心痛如刀绞。 这可是他们一家老小,拼尽全力托举出来的七个亲侄子、亲侄女啊! 往事如同放电影一般,在沈秀珍脑海里闪过。 老伴儿是个苦命人,从小没爹,老娘又是个病秧子,所以他从小就由两个哥哥拉扯长大。 为了偿还哥嫂们的恩情,她和老伴儿结婚后,不但孝敬哥嫂,还把几个侄子、侄女,当成亲生儿女疼。 他们两口子,就像是两头老黄牛似的,带着自家亲生的几头小黄牛,没日没夜地干活。 赚来的钱,给哥嫂们盖了新房,供侄子、侄女读书,给他们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 而他们的儿女,也为了成全他们报恩,不得不做出退让。 这一让,就是一辈子。 可他们却犹不满足,提出的要求越来越过分。 每当她和老伴面露难色时,婆婆和两个哥哥都会抢着哭天喊地: “三啊,看到大哥这条瘸腿没,当初就是因为你喊饿,大哥为了给你偷包子吃,才被人打断了腿。这些年大哥受了多少白眼都不要紧,只希望几个娃儿以后有出息啊!” “咳咳,是啊三,二哥当初为了能给你补身体,大冷天的跑到河里摸鱼。那河水又深又凉,二哥差点没被淹死。虽然被村里人救了,可到底落下了病根,现在只要一干活,肺就不舒服......咳咳。” “老婆子我没本事,全靠你大哥二哥把你从小拉扯大。老三、老三家的,做人不能没良心呐!” 想起这些话,沈秀珍觉得喉咙一阵哽塞。 是,当年若是没有几个哥嫂,老伴儿早就饿死了,她又怎么会生下七个可爱懂事的儿女? 生恩大于养恩,哥嫂们养大了老伴儿,他们一家理应给哥嫂们当牛做马一辈子。 大侄子自小身子骨弱,没法下地刨食,他们两口子借了一屁股饥荒,给他在城里买了份工作。没想到大儿子为了分担饥荒,一声不吭进了煤矿场。 二侄子重病需要换肾,夫妻俩就将二儿子送上了手术台。心想没事,二儿子年轻身体好,回家养养就好了。 三侄子想娶城里媳妇,女方家不要彩礼,只想给自己的瘸子哥哥换个漂亮媳妇,夫妻俩咬牙把十五岁的大闺女嫁了过去。还互相安慰,对方至少是个城里人,大闺女嫁过去,这辈子吃喝不愁。 四侄子跟一帮小混混不学好,犯了事,被判了十年。二哥二嫂知道后哭着喊着也要护住这株独苗苗,否则他们也不活了,夫妻俩便红着眼让四儿子顶了罪。没关系,小四一向圆滑,在牢里也不会吃什么苦头。 五侄子没考上大学要跳河寻死,夫妻俩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五儿子让出了大学名额。没事,反正小五聪明,再考一次就是。 大侄女嫁进城后天天被婆家骂干活不利索?夫妻俩就让大女儿大侄女婆家帮忙洗衣做饭。 二侄女看上了幺女的军官对象?反正幺女还小,先把对象让给她堂姐,等以后再找。 现在想想,她和老伴儿,完全是被道德绑架了。 别人绑架了他们,要求他们孝敬哥嫂。 他们绑架了儿女,让他们凡事以堂兄弟姐妹为先。 结果就是—— 大儿子所在的煤矿突然坍塌,他被埋在了矿底,等挖出来时,人已经没了气。 二儿子失去一个肾后,身体就大不如从前,没几年就病死了。 三儿子出生没多久,就被婆母送人,给家里换了口粮,等后来两口子找到他时,人已经没了。 四儿子在监狱里待了整整十年,愣是被折磨成了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出狱后在家里没待几天,就彻底失踪了。 五儿子让出大学名额后,在一个深夜,跳河自杀了。 大女儿嫁给瘸腿的暴戾丈夫,三年无所出,最后被活生生打死了。 ...... 几个儿女或离世、或失踪后,赚钱养侄子和侄女的重担,就落在了他们老两口和幺女的身上。 她和老伴儿,农忙时种地,不忙时去城里的工地打零工。 搬砖、和水泥、切墙...... 他们老两口样样精通。 而幺女年纪轻轻,一人就打几份工。 白天在医院当护工,给人端屎端尿,晚上还要去摆地摊卖货。 赚来的钱,还没捂热乎,就被几个侄子和侄女,变着法子要走了。 他们总说,等他们手头宽裕了,就会还钱。 沈秀珍信了,宋书林也信了。 可这些年,他们眼睁睁看着侄子、侄女们,住豪宅,开豪车,就是不见他们提及还钱的事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夫妻俩干不动了,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 他们拖着病体,挨家挨户去要钱,却无一例外,都被轰了出去。 沈秀珍到现在都记得大侄子翻脸不认人的丑陋嘴脸。 “小叔、小婶,你们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问你们借钱了?” “算了,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我给你们二十,你们打车回去,省得不知道的人说我这个当侄子的不孝顺。” 二侄子也没好哪里去。 “小叔、小婶,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凡事都得讲证据,你们说我借钱了,那把借条拿出来,只要有借条,我立马还钱,要是没有的话,我可就报警告你们敲诈勒索了。” 借条? 老两口借钱给他们的时候,压根没有想过打借条。 他们想着,都是自家侄子、侄女,打借条多伤感情。 大侄女倒没问他们要什么借条,而是拿出自己的一堆欠条说: “小叔、小婶,不是我不给你们还钱,是我婆家破产了,现在还欠几千万的外债没还呢,你们再逼我,那我就只能上吊了。” 什么破产不破产的,分明就是借口。 他们进门前,明明听到他们一家在商量,今天中午是吃澳洲大龙虾,还是帝王蟹...... 这随随便便一顿饭,就是他们老两口和幺女几个月的伙食费。 当晚,老两口就被气倒了。 幺女把他们送进医院,却拿不出看病钱,大晚上只能火急火燎地去找人借钱。 然而,钱没借到,却被一个喝了酒的富二代,开车给撞死了。 “娘,我知道你和我爹不爱我们兄妹几个,在你们眼里,堂哥堂姐才是你们亲生的。 但没关系,我会遵从我哥我姐的嘱托,为你们养老送终。 可是,现在我也要食言了......对不起,爹娘,我先走一步了。” 幺女临终前的话,像是一把利刃似的,刺穿她的胸口,疼得她几乎晕厥。 她怎会不爱自己的儿女?那都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她和老伴坚决不同意私了,非得让富二代一命抵一命,把牢底坐穿。 富二代家里拿他们没办法,就从几个侄子、侄女那里下手。 几个侄子、侄女挨个劝解他们,尽快和解,拿钱了事,省得到时候鸡飞蛋打,一无所有。 他们依旧不松口。 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便给他们办理了出院手续,把他们囚禁在大侄子家的地下室里。 回忆至此,沈秀珍心底只剩下懊悔和歉意。 这一辈子,她们眼盲心瞎,亏欠儿女太多。 若是有下一辈子,她一定善待儿女,让几个白眼狼侄子、侄女,付出代价。 “轰隆——” 外面响起了打雷声。 沈秀珍和宋书林手握着手,死在了二零一零年的中秋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