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蘅和我定亲那天,忽然提出要一起做个约定。 他紧紧拉着我的手:“阿婳,无论以后后我对你做了什么,都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好不好?”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 直到八年后,夫君的外室挺着肚子跪昏在门前。 发誓决不纳妾的他,抱着怀里柔若无骨的女人,怒道:“你嫁进侯府八年无子,难道还要逼死梅儿腹中的侯府长子吗?” 我眼眶湿润,指尖触碰到枕下写好的和离书。 下一刻,眼前细碎的白光闪过。 十八岁的少年杜蘅出现在我面前:“阿婳,你不是说过会给我一次机会吗?” …… 我握着和离书,眼眶里积蓄的泪水瞬间决了堤。 见到我这副样子,杜蘅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犹豫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我: “阿婳,我不是那个意思…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最爱的人,纳梅儿为妾也不过是为了给母妃一个交代。” 可他怀里的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杜蘅就立刻缩回了手,低头温声安抚她。 “侯爷,妾的肚子好疼…” 杜蘅当即慌了神,匆匆忙忙地抱着她往外跑。 只留下淡淡的一句:“明日便是梅儿进门的日子,她是孤女,一应嫁妆就由你操持,万不可让人看轻了她去。” 心头像是被细针刺入,痛得我浑身颤抖: “你看见了吗?” 我抬起满是泪水的眸子,看向半空中的虚影。 十八岁的少年杜蘅还穿着我熟悉的那身戎装,腰间挂着枚我亲手编成的同心结。 他如遭雷劈,颤抖着手想要靠近我,双眼猩红。 “阿婳,这不可能!除了你,我怎么会会爱上其他人!” 他的手穿过我的身体,只留下一道细微的白光。 我自嘲一笑,拉开袖子露出上面深可见骨的刀痕。 我与他青梅竹马,才过及笄就嫁入侯府为妻。 我生母身份微贱,为了娶我,杜蘅在宫门口跪了一天一夜,双膝鲜血淋漓。 可那时他的眼里全是爱意:“阿婳,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八抬大轿将我娶进侯府,宠得如珠似宝。 可仅仅是第五年,杜蘅就在城东养了外室。 丫鬟告诉我看见杜蘅抱着一个女人从青楼走出来时,我正身怀六甲。 我心痛欲死,在赶去城东的路上被流匪刺伤,生生落了孩子。 那一夜,杜蘅跪在我面前,发了疯一样地扇自己巴掌:“阿婳,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不能离开我!没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心软了,撕碎了和离书。 他也向我发誓,决不会再有旁人。 到如今,誓言成空,也不过才过了三年。 2. 听我说完,少年杜蘅久久地发愣。 他眼眶通红,毫不犹豫地一拳打在自己脸上。 鲜血直流,可她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咬牙切齿:“阿婳,究竟是为什么?他怎么忍心这么伤害你,难道他忘记了,你是他日思夜想了多少年的梦中人!” “他得到你,凭什么不肯珍惜。” 看到哭得抽搐的杜蘅,我的心头也陷下了一角。 我自嘲一笑,还没说话,房门又被人推开。 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夫人,侯爷说,要您把当初大婚的嫁衣送去弱水阁!” 我眼眸一颤,平静地擦干眼泪,起身走向床头的箱箧。 少年杜衡连忙拦住我,“阿婳,那是我独独送给你的嫁衣,怎么能给旁人穿!” 我抚摸着手上金丝滚边的嫁衣,眼泪不觉又湿了眼眶。 却不是为了如今的杜蘅,而是当年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少年。 这件嫁衣,本是皇后的嫁妆之一,贵重无比。 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喜欢,杜蘅就只身走上疆场,九死一生换来军功,为我求得嫁衣。 可他自己,浑身是伤,险些死在北疆。 “阿婳,”那时他温柔地擦去我的泪水,“我要让你做上京城最风光的新妇,从此以后,你都不用再受委屈了。” 记忆回笼,我捧着嫁衣一步步走向弱水阁。 一路上,少年杜蘅拼命拦着我:“阿婳,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可从我爱你入骨,怎么会忍心伤害你?” “阿婳,求求你,不要这么一走了之…他迟早会后悔的!” 下一刻,房门从里推开。 一碗滚烫的汤药被扔了出来,我躲闪不及,手背的肌肤顿时一片通红。 秦梅儿流着泪躲在杜蘅的身后,“夫人,我本无意与你相争,可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该动我的孩子啊!” “若是孩子没了,那我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她转身冲向了墙,杜蘅慌忙拦住她,将她死死圈在怀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惊慌: “梅儿!” 他温言安抚了秦梅儿很久,终于转头看向我。 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感情。 “苏婳,你闹够了没有?难道你自己不能生育,便要将天下有孕的妇人都害个遍吗?” 3. 我双膝一软,喉间涌上一阵腥甜。 “杜蘅,我也是没过孩子的人,你却相信我会去害她的孩子?” 小产那一日,我被流匪虐打了整整两个时辰,杜蘅匆匆赶到时,我已经神志全无。 我倒在血泊里,把那团成了型的血肉护在怀中,“骄儿乖,骄儿你怎么不理娘亲…” 我抱着孩子哭得浑身发冷,杜蘅手里的剑落了地。 昏迷了三日之后,大夫说,我伤势过重,再也不能有孕了。 像是被我的眼神刺伤,杜蘅讷讷地偏过头,脸上露出几分无措。 他去扶秦梅儿的手顿在了半空。 好半晌才艰涩道:“梅儿毕竟怀着身孕,她怎么可能去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苦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下一刻,秦梅儿惊呼一声,下身渗出点点血迹。 她哭得撕心裂肺:“夫人,妾身知错了,妾身不该舍不得杜郎送我的镯子!妾身不敢告状了,只求你不要害我的孩子!” 杜蘅的脸色猛得阴沉了下来。 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狠狠按住了我,轻易从我的身上搜出一对白玉的镯子。 “苏婳,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杜蘅怒不可遏,“来人,给我把夫人拖出去跪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 杜蘅心急如焚地抱着秦梅儿离开了。 而我被摁在地上,秦梅儿的贴身侍女扬起鞭子,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来。 顷刻之间,脊背上留下道道血痕。 “苏婳,你从前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吗?若不是那年被流匪掳走坏了名声,想必再嫁一户殷实人家也不是难事。” 侍女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抓住了我的头发: “你猜猜,侯爷一早就收到了消息,为何两个时辰之后才匆匆赶到呢?” 4. 骨头透出一股一股的阴冷,我按住胸口,竭力咽下喉间的酸涩。 可想到那个孩子的惨状,终究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因为那个时候,侯爷正在我家主子的床榻之上,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啊!” 头皮一阵剧痛。 她竟然拖拽着我,生生将我的头按进水缸! 我拼命哭喊挣扎,两边的小厮死死抓住我的手,他们竟全都被秦梅儿收买了! 力气散尽之际,冰冷的水灌进鼻腔,脏器像是被撕裂一般的痛。 我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 “占了我家主子的位子多年,还不赶紧去死…啊啊啊!” 惨叫声在我耳边放大, 后颈一阵大力,我软了身子,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意识模糊之前,我看见少年杜蘅满脸泪光: “阿婳,对不起,对不起…” 再醒来,已经是夜深了。 他躺在我的身边,抓住我冰冷的双手,一次次塞进自己的怀里暖着。 见我醒了,少年杜蘅的眼睛亮了起来。 “阿婳,你没事了!” 不过转瞬又低落了下去,他颤着手抱住我,“阿婳,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我都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手落在我手腕上的伤痕上,又一路摸到小腹上, 那里是一道狰狞的刀疤。 他哭着问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因为我,对不对?阿婳,我到底都对你做了什么啊!” 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痛楚,我哑着声笑了:“这都是他做的,跟你没有关系。” 说话间,窗子上闪过点点光亮。 少年杜蘅兴奋地起身,“他还记得,他答应你的,每一年过生辰都要给你放明灯!” 见他欢喜,我也不愿扫了兴,被扶着走到了院子里。 孔明灯又大又亮,照亮了这个阴暗潮湿的院子,连带着我疲惫麻木的心,也泛起了点点涟漪。 这是我和杜蘅的约定,我生母早逝,父亲有不疼爱,每一年的生辰都只有自己孤单一人。 直到杜蘅,他爬上墙,拉着我逃出那个家,陪我在河边放明灯。 “阿婳,听说在明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天神看见了就会降福!” 我凑过去看他:“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可杜蘅鬼鬼祟祟地藏了起来:“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想到往事,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杜蘅,你陪我放明灯的每一年,都许了写什么愿望?” 他愣了一瞬,眼眶倏地红了。 “我写,唯愿与阿婳,岁岁年年常相见。” 少年急切地拉着我的手跑向明灯升起的地方:“阿婳,你相信我!他又放起明灯,一定是想同你道歉,你去见见他好不好?” “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吗?” 他急得像是要哭出来,我心里一软,明明没抱着什么期待,也由着他把我拉走。 5. 马车颠簸了一路,在我与杜蘅初见的河边停下。 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少年杜蘅一喜:“阿婳,我就说,他是对你问心有愧的。” 抓着我的那只手猛地用力,少年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你信不信,这两日来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多年以后,你离开了我,我孤身一人跳下了这条河。” 我的身子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少年杜蘅却把我往前一推,语带哽咽:“我希望他不要再伤害你了,不要把我最爱的人赶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推进了杜蘅的怀里。 再抬头,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 想起他说的话,我的心里一阵恐慌,下意识地拉住了杜蘅的衣袖。 可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杜郎,你怎么还不来给我们的孩子写祝语?” 杜蘅犹豫了一刻,仓皇推开我走向了不远处的秦梅儿。 “苏婳,念在我跟你多年的夫妻情份上,你伤了梅儿的这一回我便不与你追究了。可你如果再敢动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就别怪本侯不客气了!” 温度抽离,我孤身一人留在何河边,被冷风吹了个彻底。 杜蘅拦腰抱起秦梅儿,语气亲昵:“不是说了让你在马车里好生待着吗?大夫说了,你的身子不能受凉。” 他们携手放出了一只明灯。 我瞪大了眼睛,看清了上面龙飞凤舞的字: “愿梅儿此生安泰,愿吾儿无病无灾。” 一字一句,都无关于我。 我喃喃念着,不由得笑出了泪:“杜蘅啊杜蘅,你自己看看…他一点儿都不爱我了…” 看到我神智不清,杜蘅皱起了眉头:“苏婳,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滚回侯府去,若不是你今日害了梅儿,我何须带她来放明灯压惊?” 秦梅儿挺着高隆的小腹笑道:“杜郎,你也别怪姐姐了。姐姐当初落入匪窝,不知道受过多少折磨,就连这贞洁也说不定…” 我凉凉一笑,转身一瘸一拐地走。 杜蘅哑了声:“你的腿怎么了?” 我没有停留,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后走。 直到拐进一条小巷子里,才贴着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出来吧,你都看见了吗?” 那个少年扑进我的怀里,脊背不住地颤抖着:“阿婳,是我对不起你,我以为…我以为…”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捂着心口:“我以为我会爱你一辈子的,为什么…” 少年时的杜蘅不明白,为什么他以为的天长地久的爱,才走到生命的一半,就早早地偃旗息鼓,初心不再。 他失了力,跪在我面前哭道:“是我不好,从一开始我就不该遇见你,不该娶了你!” 手轻轻落在他的背上。 我盯着他腰间鸳鸯交颈的香囊,“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遇见你。杜蘅,你和他不一样,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 他红着眼睛抬起头,温热的吻落在我的耳边。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苏婳,你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被我的身影掩盖住的那个少年,松开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消散在了月光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