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衡阳侯府被抄家的那一日,我痴恋了数年的小侯爷被人打断了手扔在大街上。 京城中的贵女们纷纷避之不及,就连和他有婚约在身的嫡姐,也提出了退婚。 是我自愿代替嫡姐嫁给了他,买下宅院,用最好的药治他的手。 谁知衡阳王府沉冤昭雪那一日,崔仰熙却在宫宴上求娶我的嫡姐杜昭言。 他说,他要折磨嫡姐,让她后悔当初落井下石。 可在众人打趣要杜家小姐献舞时,崔仰熙不置可否。 “昭容你只是有腿疾而已,可昭言是我的正妻,怎么能做风月之舞?” 1. 方才跪在地上诚心求娶杜昭言的崔仰熙,此刻冷淡地看着我。 就像是没有一丝感情一样。 我目光中露出悲伤。 嫡姐搂住了他的脖子,撒娇道:“崔郎,让旁人看到了我的身子,你舍得吗?” 那件不能蔽体的舞衣被扔到了我的面前。 崔仰熙皱眉道,“昭容,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我敛眉,温顺地穿上了那件青楼花魁送上的衣服。 忍耐着腿疾,在雪地中翩然起舞。 而崔仰熙和杜昭言,在温亭中被人撮合着喝上了合卺酒。 杜昭言妩媚地靠在他身上,看向我时眼中赤裸裸的嘲讽。 就好像,我是街上请来为他二人助兴的戏子一般。 我的心一乱,舞步回旋,崴了腿。 狼狈地跌倒在雪地里。 火辣辣的痛让我不由地落泪,仰起头哀求道:“侯爷,我太痛了…” “能不能让我先行一步…” 他的手一偏,合卺酒倒在了嫡姐的肩头。 崔仰熙心疼地替她擦拭干净,转头看向我时多了几分不耐烦:“痛就回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难道还要本侯亲自送你吗?昭容,你别平白地找晦气。” 我愣住了,犹豫了一刻,拖着崴伤的脚一步步往后退。 “奴婢知道了。” 厚厚的雪落在我的肩头,压弯了脊梁。 不远处,崔仰熙动情地把嫡姐搂进怀里,忘情地拥吻在一起。 郎情妾意的画面,刺痛了我的眼睛。 三年前,为了治崔仰熙的右手,我远走西南,拜访隐居山中的名医,不慎伤了腿落下旧疾。 每逢雨雪,腿上便如针刺一般疼痛。 崔仰熙知道时,心疼地红了眼睛,亲手为我褪去了鞋袜,把腿脚放在他温热的掌心中,细细搓揉。 “昭容,你待我如此,我怎样才能报答你…” 可是现在,他说我只是有腿疾而已。 他的正妻,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风月之舞,被旁人看去了身子? 2. 一瘸一拐地走出宫墙,看守的小黄门轻蔑地扫了一眼我身上的衣服。 哼了一声道:“到底是庶女,上不得台面的。跟在小侯爷身边五年,还不是没名没份的?” “等到杜大小姐嫁进了侯府,就算不为奴为婢,也就是个通房。攀上高枝做凤凰的美梦,还是要落空喽!” 我脚步一顿,不由地拉紧了衣服。 可是这供人取乐的风月之衣,再怎么样也是遮不全身子的。 他黏腻的目光粘在我身上,伸出手来拉扯我:“与其给侯爷做通房,不如和我对食?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了你这小美人儿的!” 他狠狠拧了一下我的腰肢。 我慌忙推开了他,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小黄门被我推倒,在后面啐道:“本来就是个婊子,立什么牌坊?” 才刚跑出去,铺天盖地的委屈包围了我。 崔仰熙满不在意的眼神,其他贵人们的鄙夷不屑,还有小黄门的污言秽语,砸得我抬不起头。 我蹲在墙角,红肿的脚再也走不出一步,埋首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你明明说了不会负我的…” 我哭到筋疲力竭,昏倒在了雪中。 意识抽离的前一刻,我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我看见了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 “太子殿下…” 我睁大了眼睛,连忙挣扎着要走。 崔安照叹息一声,将我打横抱起,坐进了马车里。 3. 崔安照一路抱着我回到了东宫。 马车上,他不顾我的阻拦,亲手褪下了我的鞋袜。 我红着脸嗫嚅道:“殿下,脏…”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替我揉搓着腿。 “你再说一句,这腿说不定就要废了。” 我噤了声,不敢再说,只能看着他将我的脚拢进毛氅中。 “你放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会坏了你的清誉。” 他顿了顿,眸色幽深:“崔仰熙也不会知道。” 我心头苦涩,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 可声音中含着哽咽:“侯爷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奴婢的。” 从前的我,在崔仰熙的面前,从来不用自称奴婢。 崔仰熙年少时便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更为难得是他有一副好皮相,还钟情于我嫡姐。 这些年来,崔仰熙每回大胜归来,都会为嫡姐带回边城好玩的玩意儿。 红玛瑙的簪子,羊脂玉手镯,还有崔小侯爷养大的一匹小马,都被送进了嫡姐的院子里。 他对杜昭言的偏爱,无人不知。 可又有谁知道,当初他带着嫡姐饮马河边,惊鸿一瞥,让我痴心了许多年。 衡阳侯府被奸人所害,一朝倾覆,崔仰熙被打断了手扔在街头,嫡姐路过时连马车都不肯下。 是我长跪在父亲的书房前,忍着他踹在心口的一脚,执意替嫡姐嫁了。 我用姨娘留下的所有嫁妆,为他安葬了亲人,买下了小院子。 他断了手,我就在山下跪了一夜,请名医出山。 他心如死灰,我就日复一日地陪在他身边,轻言安抚。 “崔小侯爷,永远是我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昭容相信,终有一日璞玉会再现于世间。” 我陪着他,从拿不起刀枪到武艺更盛从前,直到衡阳侯府沉冤昭雪。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崔仰熙扑进我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昭容,还好有你在。” “我要补给你三媒六礼,让你做衡阳侯府唯一的夫人!” 我满心欢喜,以为能和他长相厮守。 直到杜昭言送来一块玉佩,哭着说:“当日弃你而去,全都是父亲不许。崔郎,你我青梅竹马的情谊,难道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心吗?” “你当真要抛弃我,选择一个低贱的庶女?” 崔仰熙毫不犹豫地求贵妃赐婚。 当着我的面,他们紧紧相拥。 他眼眶通红,像是得到了失去已久的珍宝。 五年里,我从没见过崔仰熙如此欢喜。 那一刻,我知道我输了。 我失落离开,崔仰熙却追上我,告诉我:“杜昭言曾经弃我而去,如果不让她也尝尝我的感受,我怎能甘心?” 我看着眼前的人,却渐渐分不清,他眼中的深情究竟是真是假? 4. 马车温暖又颠簸,我很快靠在崔安照的身上睡着了。 他的肩膀僵住了,却也没有把我推开。 到了东宫,陈太医看着我的脚摇头道:“既是经年的旧伤了,怎么不早些医治?拖到了现在,只怕用最好的药也会留下病根。” 他又皱着眉头:“殿下心疼美人,怎么还让她在寒风中穿成这样?” 陈太医是宫中的老人,也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说话时多有不客气。 我刚想要出言反驳,却看见崔安照难得地沉默。 只好低下头轻声说:“以前看过了,郎中说治腿伤要一贯钱,太贵了。” 其实那时候我刚卖了熬夜绣的帕子,刚好有一贯钱。 可是我哪里舍得用来抓药,转身走进了铁匠铺子,给崔仰熙买了一柄长枪。 想着想着我就红了眼眶。 我对崔仰熙那样好,好到连自己都不顾了。 夜里,东宫的小厮将我送回了家。 刚推开门,崔仰熙便焦急地将我揽进怀里:“昭容,你去哪里了?” 他的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脂粉香气,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推开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崔仰熙不依不挠地拉住我,皱眉道:“你还在跟我闹脾气吗?方才不过是逢场作戏,跳一支舞罢了,哪能真的要了你的命?” 包扎好的伤口又隐隐发痛,我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忽然觉得很疲惫。 “小侯爷,”我甩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清,别让奴婢脏了您的手。” 他错愕地松开了手,眼看着我关上了房门。 次日一早,崔仰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到了我床头。 他亲昵道:“我亲手给你熬了粥,还不快起来尝尝?” 手上还有一道被菜刀划伤的小口子。 崔仰熙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五年来,我从没让他碰过茶米油盐,全是我一手操办。 如今,他倒是肯为我洗手作羹汤了。 我倚在床头,任由他一口一口喂着我。 崔仰熙深情地看着我,一如这些年来的朝夕相对。 麻木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丝丝的暖意。 “小侯爷,我…” 我刚要开口,一道倩丽的身影闯了进来。 “崔郎,不是说好了今日要带我去骑马吗?” 5. 我垂眸,身下的被子被手抓得起了褶。 杜昭言笑道,“我把崔郎叫走,妹妹不会生气吧?” 崔仰熙立刻放下碗,满不在意:“她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搂着杜昭言走出了房门,低低的说笑声传进我的耳朵里。 “她只是个侍奉我的奴婢而已,如何能跟你比?” “昭言,你才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云间月。” 可是今日是我的生辰啊。 我曾对崔仰熙说,小时候我不在姨娘身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长大,从来没有过过生辰。 长寿面是什么滋味的,我从来不知道。 崔仰熙知道后心疼不已,他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一碗长寿面,还向我许诺:“往后容儿的生辰,都有我陪你过。” 他牵着杜昭言的手走远了,也听不见我说的话了。 我做好了长寿面,一个人等到了深夜,也没等来崔仰熙。 反倒是东宫的人送来了贺礼。 我追着马车出去,想对崔安照道一声谢,却在转角处看见了一双拥吻在一起的身影。 崔仰熙的手在杜昭言身上摩挲着,眼睛里欲火翻涌:“昭言,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杜昭言仰头承受着他的吻,手却摸上了他的腰带。 一把扯下来我挂在他腰间的香囊。 她扯着香囊的带子,嗔道:“崔郎都有妹妹送的香囊了,还说想我?” “你要是真的爱我,就把这香囊扔了。” 他随手抢过那香囊,扔了出去。 眼泪无声从眼角滑落。 崔仰熙在她耳边诉说着这五年来的思念,扎在我的心上,字字犹如利刃。 “杜昭容行为粗鄙,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罢了。若不是当年我蒙难,她那样的人,连给本侯提鞋都不配!” “昭言,从始至终,我爱的人只有你。只因她长得与你有三分相像,我才把她留在身边,聊做慰藉罢了。” 他们极尽暧昧地纠缠在一起,淫声浪语不绝于耳。 分不清是怎么离开的,浑浑噩噩之间,一双温热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崔安照轻声叹息:“昭容,别看。” 6. 再睁开眼,崔仰熙满脸心疼。 “怎么好端端地昏倒了?” 他撞见我渗出血的脚踝,熟练地伸手要替我揉捏。 我低眉避开,开口说话时嗓音沙哑至极。 “小侯爷,你曾说你会娶我,如今还作数吗?” 崔仰熙的手顿住了,他眼神慌张,不经意露出了脖颈上暧昧的水痕。 “昭容,再等一等我…” 他声音飘忽,怕是连自己都不相信。 可是明明,当初是他执意要拉着我的手,在姻缘寺前虔诚跪拜,流着泪要我答应,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崔仰熙,你这颗真心,明明不是我求你施舍的。 见我落泪,他手足无措地将我抱进怀里,想要吻我。 又被我推开。 “夜深了,小侯爷请离开吧。” 许是我冷淡的态度触怒了他,崔仰熙气得一把将茶杯扫落。 碎裂的瓷片划破了我的手。 “杜昭容,这些年来本侯是不是将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我成婚时没有过礼,你还不是名正言顺的衡阳侯夫人,本侯要做什么,不必经过你同意!” 他气急败坏:“要是再这般不知尊卑,给本侯甩脸色,即刻把你赶回杜家。” 缩在被子里的我咬紧了牙关,才没让哭声逸出来。 我陪在崔仰熙身边五年,举案齐眉,从无半句怨言。 情到浓时,他也曾经与我耳鬓厮磨,说着此生非我不娶的情话。 “容儿,你虽是庶女,可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唯一。” 昔日的情话涌上心头,刺痛了我的心。 哭累了,低头看向怀间一道明黄的圣旨。 我的心略略安定了下来。 还好,不用你赶我走,我自会离开。 相伴五年,我只恨从未看透他,负心薄幸,鲜廉寡耻。 7. 不出三日,小院中的东西我就收拾干净了。 五年来,我一心扑在崔仰熙身上,连夜绣花换来的钱也全给他买了笔墨刀剑。自己身上穿的旧袄子,几年了也没换过一件。 我看着干净的小院,崔仰熙送过我的所有东西,我都没有带走。 而我送给他的,尽数扔了出去。 到最后,我的东西竟只有薄薄的一个包袱。 我合上门,坐上了东宫来的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