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她,我一年一年地驻足、等待,一次次放弃回沪城的机会。 可是她的心像雪山上的冰,冷得怎么也化不开。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离开了,却在途中遭遇地震。 为了救人,我被埋在了泥石流下面,生死未卜。 那个女孩疯了一般给我发了三百条消息。 她说她喜欢我,一直都是。 1 援藏期满返沪意向表发下来了,围坐在办公室烤火的众人热烈地讨论着。 根据规定,沪城医疗队的援藏工作时限为一年,可以续期。 因为南曲市气候条件艰苦,大部分医疗队成员一年期满就离开了,也有极少数人多待一年。抛开气候问题不谈,没成家的医疗队成员都面临家里催婚的压力,结了婚的更是盼着早点和家人团聚。 而像我这样已经待了三年的人更是绝无仅有。 不出所料,这一批期满的成员基本都打算填了表回家。 有人问我:“清梧,你呢?都来这儿三年了,还不打算回沪城?” “是啊清梧,你也该回去了!伯母不是身体不好吗,每次打电话来都催着你赶紧回家找个对象。” 见我一直只是笑笑不语,知情的上一批同事不由打趣道:“你们不明白,清梧这是在等朗珍主任呢!”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立马开始起哄,我的脸红到了耳根子。 虽然我对朗珍的感情从未公开说破过,但是整个医院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朗珍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房间里的人顿时都收了声。 “你们填好表的人把表交给我就好。大家来支援我们南曲辛苦了,我代表南曲市医疗系统感谢你们!久在异乡太不容易了,我建议能回去的都回去吧!” 她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仿佛最后一句话就是说给我听的。 朗珍走后,和我交好的小陈做了个鬼脸:“我来这里两年了,几乎没见朗珍笑过!这也太严肃了吧!” “是啊,估计也就清梧喜欢这一挂的,要是我,根本受不了!” 我连忙打圆场:“别瞎说了,朗珍一向工作认真、不苟言笑。再说,我在这里也不是为了谈情说爱,就是因为我妈催婚催得太急了,我才不敢回家呢!” 众人哄笑,各自散去填表了。 小陈凑到我耳边,轻声问:“清梧,你真的不走吗?我看朗珍是真心喜欢那个平措的,还是别等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内心不由波涛汹涌。 2 思绪回到我初见朗珍的那一天,是南曲市的大雪天。 我从沪城飞到拉萨,坐上了南曲市来接我的面包车,车子在一望无垠的雪原间穿行。 行至半途,面包车突然熄了火,被迫停在了大雪纷飞的山坳处。 眼看南曲市人民医院为我举办接风宴的时间迫近了,面包车迟迟未能修好。 初来乍到,我生怕给当地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心急如焚地等了许久。 但是眼见着太阳都西斜了,那辆老旧面包车就是发动不起来。 最后,我一咬牙,决定自己步行走完剩下的小半程。 没想到,我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更低估了高原天气的恶劣程度。 走着走着,雪越下越大,我彻底迷失了方向,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藏族女孩朗珍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 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白净的脸蛋上有淡淡的高原红,如胭脂一般恰到好处。 一袭白衣,身骑白马,宛如童话降临。 “内地人,去南曲吗?上来吧,我捎你!” 她朝我伸出手,虽没有一丝笑容,却让我倍感温暖。 我上了马,同她寒暄。 “南曲现在交通不是挺便利的吗?你怎么还骑马?” “大雪封山车子半路坏掉是常有的事,要不然,你又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半路上?” 她反问道。 我不禁哑然失笑。 “今天去给一个产妇接生了,产妇家住在山上,车子上不去,幸好我还有白雪!” 朗珍拍拍白马的脖子,白马高兴地晃起了脑袋。 我这才发现朗珍的身侧挂着药箱,原来和我竟是同行,不由肃然起敬。 后来,她得知我就是今天单位要接风洗尘的沪城人,也觉得很惊讶,竟看着我笑了: “看你们内地男人长得比我们这里的女娃还要水灵,真能吃得了援藏的苦?” 那一刻,我突然想,就算是为了每天见到这个笑容,也要多在南曲待几年。 3 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朗珍的笑容了。 她和我一样大,却已是南曲市人民医院的主任医师。 平时,朗珍工作兢兢业业,对待病人医者仁心,经她诊治过的病人无有不交口称赞的。 只是有一点令我苦恼——她无论对手下的人还是对我们这些外来挂职的人都一视同仁,非常严格。 有时,我觉得她严肃的表情下,并非刻板冷漠。 倒更像是被什么事情压得无法喘息一般。 医院的小护士喜欢八卦,有一回也让我碰巧听见了,正好印证了我的想法。 她们说朗珍并非真的不爱笑,只是因为心里装了事,好像和一个男人有关。 他们还说,以朗珍医生的年纪,在藏区早该谈婚论嫁了,可是却一直单身,也是因为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南曲市军分区的一个营长,叫平措。 后来,我也见到了这个平措。 当时是盛夏时节,我去牧区出诊。 回来的路上见到路边的格桑花开得正盛,便给朗珍摘了一捧。 当我带着格桑花兴高采烈去找朗珍时,却看到她在医院的后门,为一个男人整理衣领。 男人看上去比我们都要小一点,身材颀长,小麦色皮肤,面容是藏族人特有的深邃和立体。 他笑着等朗珍为自己整好衣服,“啪”地敬了一个军礼,说“等我回来”。 那样的亲密、熟悉,根本不是普通的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 笑容僵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大脑乱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朗珍一转身,就看见了我,当时我挤出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格桑花开得这么好了?”她瞥了一眼我怀里的花。 “你要吗?”我嗫嚅道。 “不用了,我对花粉过敏。你送给小护士吧,她们肯定喜欢。” 说完,朗珍再也没有看我一眼,直接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第二天,我在朗珍的窗台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一大捧格桑花,红得那么热烈。 见我看得出神,小护士说:“这束花是平措从军营旁边摘的,刚送过来。” 我脸上笑着,却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4 其实平措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人,虽然我知道他是横在我和朗珍中间的阻碍,却怎么也无法恨他。 军营里经常会发各种罐头,都是南曲的超市经常断货的宝贝。 平措舍不得吃,总是把罐头节省下来,送给朗珍和我们这些想改善伙食的内地人。 “你们来援助南曲,带来了先进的医疗技术,我们大家都记着呢!别不好意思!” 平措把那些罐头往我们手里塞时,总这样说。 一来二去,医疗队和他熟络起来。 听平措讲,他和朗珍是老乡,他们的家在南曲市下面的一个贫苦的乡里。 那个乡被群山环绕,能从那些大山深处走出来的人少之又少,他和朗珍是少数。 每每听到他淳朴的话语,看到他友善的举动,我内心对他的怨气也慢慢烟消云散了。 有时候,他和我们攀谈时,看到朗珍在外面忙碌,也会讲一些朗珍的事情。 “朗珍和我是一起长大的,从小就要强,在我们班一直名列前茅。” “后来,她考上了沪城的大学,成了我们南曲第一个能去沪城学医的姑娘,是我们这里的骄傲!但是她却放弃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可惜。” 原来她一直这么优秀,我不禁感慨道。 而且他们是青梅竹马,这样的情谊又岂能是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外地人所能取代的? “为什么放弃去沪城啊,沪城多好!太可惜了!”小陈叹道。 “是啊,不会是为了你吧平措?你这么帅,朗珍肯定怕你被别的小姑娘拐走了,你们说对不对!” 大家都笑了起来,平措也笑得很开心,并不解释。 而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中闪动着一丝泪光。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去问和我熟悉的小护士。 “你们朗珍主任那么好,平措也那么好,两个人那么合适,又是青梅竹马,怎么不结婚?” “不知道哎,可能是家里不同意?”小护士也不无遗憾地说。 “为什么不同意?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你不知道吧,平措家里还有个孩子呢!” ...... 5 我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这张返沪意向表上。 走,还是不走? 沪城有体弱年迈的母亲,而南曲只有不爱我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肯多给我的朗珍。 于情于理,我似乎都应该回沪城。 可是我不甘心。 过去三年我对朗珍的好旁人都看在眼里,为什么只有她像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冷漠? 在她面对手术失败病人离世而默默哭泣时,是我陪伴她左右,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 在她去各种公开场所宣讲医疗常识时,我就是台下最热情最配合的听众。 在她获得各种荣誉称号上台领奖时,我的掌声总是最热烈的,比自己得了奖更高兴。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 我猛地站起来,冲进了朗珍的办公室。 她正在看一份胸片,此刻像被我吓了一跳,迟疑地看着我。 “你有事吗?” “朗珍,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回沪城?” 我不安地搓着手,期盼她说一句让我留下来的话。 哪怕是冠冕堂皇的为了工作挽留我都可以。 “回去吧,你都来了三年了,家里人肯定很担心你。” 她将视线又移到了诊断书上。 “那你呢?”我下定决心,一定得要一个答案。“你想让我走吗?” 朗珍没有说话。 “三年了,你看不出我对你的......” “唐清梧,”朗珍突然出声打断了我,“你主修的是心血管内科专业,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份胸片?” 我欲言又止,只能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结果很明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根据胸片的结果显示,这个病人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 我说出了这个观点,朗珍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你有办法救救她吗?” “她的这个手术应该不是很复杂,南曲市现有的医疗条件是足够的。只是要尽快。” “好,这件事交给你,唐清梧,你一定要治好她!” 朗珍的声音颤抖,眼神那样急切。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朗珍,赶紧郑重地点点了头。 她把病人的挂号单和体检单连同胸片一并递给了我。 原来,病人是平措的女儿,今年三岁。 6 手术进行了十二个小时。 高原气候本就容易缺氧,加上手术室密闭的空间,更是极大加重了我身体的负担。 豆大的汗珠从我的额头上滚落,我不得不频繁擦汗,防止阻挡视线。 这个手术并不复杂,只是不能继续拖了,否则病人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因此,就算不喜欢平措,我依然对这个生病的小女孩倾尽全力,希望能治愈她的病痛。 最后,当手术圆满成功后,小女孩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我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了了。 我晕倒在了手术台上。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病房里,小陈在床边坐着,正在看手机。 “你醒啦!哎哟我去,吓得我啊,差点以为你要光荣了!” 小陈赶紧起身给我倒了杯水。 我看见他手机的屏幕上,是正在订机票的界面。 “什么时候走?”我压着嗓子问。 “组织上下文件了,下个月初就走。你填表了没?得赶紧交了啊!” 下个月初,也就是十五天后。 我接过水杯,一口接一口喝着,并不答话。 “平措的孩子怎么样了?” “生命体征平稳,应该是没有危险了。天呐,你说那孩子是朗珍的我都信,从被手术室推出来到现在,她就没离开过那孩子的身边。” “而且手术期间,朗珍一直在哭着向他们藏族人的天神祈祷,真是太感人了!” 最近平措的部队去巡山了,有十几天,平措都没出现过。 朗珍这是把他的孩子完全当成了自己的,生怕孩子出点什么事。 若说这不是爱,那什么是爱呢? “朗珍她......知道我......”我有些难为情。 还好小陈马上会了意,他叹了口气:“人家根本没来看过你,我的大情圣!你赶紧跟我回去吧,非要等到人家结婚孩子都有了才死心吗?” 小陈是真心为我好,我知道。 我看向窗外,天空蔚蓝,有苍鹰掠过,很美。 我是不是,真的该告别这块土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