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厂里新来了个水灵的实习生陈晓曼,他开始频频提及离婚,理由总是含糊不清。 这天,他又要我把分到的新房让给陈晓曼家。 “小曼家里困难,父母身体不好,住宿舍不方便。” “你先搬回娘家挤一挤,等明年厂里再分房就好了。” “对了,你那个缝纫机票也给她吧,小姑娘手巧,想学点东西。” 我捏着那张写着名字的住房分配通知单,指尖泛白。 准备转身时,听到他和他工友在门外说笑。 “建军哥真行,嫂子这性子,是越来越没脾气了。” 赵建军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那算啥,苏婉离了我能去哪?她娘家那情况,还不得巴着我。” 我沉默着,回到屋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 展开信纸,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字迹。 “文轩,我答应你,这个月底就走。” 1 回信来得很快,夹在每天送来的报纸缝里。 “周五下午,我在北站等你。” 信里还夹着一张汇款单,数额不大,但足够买一张卧铺票。 备注写着:路费。 我将信纸小心折好,藏进贴身的口袋,准备去单位交还住房通知单。 赵建军似乎察觉到我脸上某种异样的平静,拦住了我,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苏婉,你这什么表情?舍不得房子也别哭丧着脸,像什么样子。” 按过去的经验,我现在本该是六神无主,泪眼婆娑的。 毕竟赵建军第一次为了陈晓曼跟我闹别扭的时候。 我犹如遭遇晴天霹雳,跑到厂领导那里哭诉。 他不顾旁人目光,把我拖回家,逼着我写检讨,说我不顾全大局,给他丢人。 最后更是闹到我差点失去工作,也没能让他改变一点对陈晓曼的偏袒。 可这次,我只是平静地望着赵建军。 “你既然决定了,我没什么意见。” 赵建军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语气缓和了些,带着施舍般的安抚。 “你放心,等明年分了新房,还会是你的。” “只要你安分守己,别在外面乱嚼舌根,小曼那边我会让她念着你的好。” 七年里,这样画饼充饥的话,我听得耳朵起了茧。 第一次,是他看上了刚进厂的技术员陈晓曼。 那姑娘嘴甜,会来事,总是有意无意在他面前示弱。 赵建军便处处维护,把本该给我的先进名额让给了她。 还拿着陈晓曼写给他的感谢信在我面前炫耀。 “看看人家小曼,多懂事,多有上进心!” 从那以后,赵建军愈发沉迷这种被依赖和崇拜的感觉。 陈晓曼说夜班冷,他就让我把新买的毛毯给她送去。 陈晓曼随口说想吃我做的红烧肉,他就让我立刻做好送去她宿舍。 送的慢了点。 肉烧得不合她口味了。 只要陈晓曼流露出一丝不快,赵建军就会回家对我大发雷霆,甚至扬言要离婚让她顺心。 事后再轻描淡写地解释,是为了工作和谐。 如此反复七年,我的心早已冷透。 我面无表情地拿着通知单往外走。 忽然听到陈晓曼娇滴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不满。 “建军哥,我想要苏婉姐头上的那根银簪子,配我新做的裙子肯定好看!” “好好好,小曼你别急,我这就拿给你。” 赵建军一改刚才的敷衍。 粗鲁地伸手就来拔我发髻上的簪子,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死死护住,尖锐的簪头划破了他的手背。 那根素银簪子,沾上了一点血腥气。 陈晓曼探头看了一眼,嫌恶地皱起眉。 “真不吉利。” 赵建军却不生气,反而转头呵斥我。 “苏婉你干什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赶紧拿出来!” 最后答应把我外婆传下来的那对银耳环给她,才让陈晓曼暂时满意。 我强忍着屈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赵建军却抬手用力一推,抢走了我手里的住房通知单。 “苏婉,都是你惹小曼不高兴,你要是再这么不懂事,这个家你也别待了!” 听到这话,我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留恋这个家,是我太了解他的手段。 曾经有一次,我不愿意把我省下来的布票给陈晓曼做新衣服。 陈晓曼就在车间哭哭啼啼,说我欺负她。 赵建军觉得在工友面前失了面子,恼羞成怒,把我锁在门外不准进屋。 那晚北风呼啸,我在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几乎晕厥。 赵建军却和工友在屋里喝酒划拳,对我的哀求置若罔闻。 想到这些,我无奈地垂下头。 将那份委屈和不甘咽进肚里。 “我错了,我不该惹小曼生气。” 话音未落,不知被谁从后面推搡了一下。 我站立不稳,额头重重磕在门框上,瞬间肿起一个包。 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 我扶着墙,身体摇摇欲坠。 赵建军啧了一声,用脚尖踢了踢我的鞋。 “喂,不就是碰了你一下,装什么林黛玉。” “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计较。明天跟我一起去车间,就说是你主动把房子让出来的,我警告你,别给我捅娄子!” 说完,他急匆匆地拿着通知单去找陈晓曼献宝。 我缓了好一会,才稳住心神。 额头的疼痛钻心。 我蹒跚着想回屋找点红药水。 刚走到院子,忽然看见陈晓曼端着一盆洗衣服的脏水,对着我就泼了过来。 2 随着哗啦一声,冰冷的脏水浇了我满头满脸。 脚下一滑,我重重摔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左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意识模糊的时候,听到赵建军和厂医务室大夫的对话。 “苏婉胳膊骨折了?” “行了,知道了,你先别管她,小曼刚才被水溅到受了惊吓,你快去看看她有没有事,把止痛药和好药都先给小曼用,她身子弱。” 说完赵建军推门进来。 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他表情有些不自在。 别别扭扭地开口。 “我不知道小曼会泼水,不过你也真是的,走路不看路,摔一跤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前下乡劳作不也经常磕碰。” “胳膊折了就养着,正好厂里仓库缺人搬东西,你伤好了就去那,把检验员的位子让给小曼,她体质弱,干不了重活。” 我没有力气说话,却莫名想起了刚结婚那年冬天。 那时,陈晓曼刚进厂,说宿舍没炉子冷。 赵建军就逼着我把家里唯一的煤油炉让给她,还让我每天给她送热水袋。 我怀着身孕,每天顶着风雪来回跑,结果着凉发高烧。 他却说我娇气,不就是送点东西,至于病倒吗? 后来那个孩子没保住,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没缘分就算了,省得家里添负担。” 医务室的条件简陋,没有石膏。 大夫只用木板简单固定了我的手臂,疼得我冷汗直冒。 赵建军递过来一个搪瓷缸子。 “给你冲了点红糖水,趁热喝。” 刚抬起右手想接,左臂的剧痛让我浑身一颤。 不等我询问,赵建军便心虚地移开视线。 “小曼说她也想要检验员的岗位,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你胳膊伤了,正好去仓库锻炼锻炼身体。” “什么?”我满脸错愕。 赵建军却莫名发起火来。 “嚷嚷什么!要不是你非要护着那破簪子惹小曼不高兴,她至于失手泼水吗?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得承担后果!” 他情绪激动,碰倒了旁边的药瓶,碘酒洒在我裤子上,染出一大片污渍。 我疼得几乎晕厥,想让大夫再给点止痛片。 赵建军又按住了我的手。 “小曼受了惊吓心脏不舒服,大夫得看着她。” “你皮实,忍忍就过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手臂的伤口处,麻木中透着钻心的疼。 正想开口争辩,一个年轻护士急匆匆跑进来。 “赵技术员,陈晓曼同志说她心口疼得厉害,需要去县医院做详细检查。” 听到这话,赵建军急忙拉着我的好胳膊,想把我拖起来。 看到泪眼汪汪、楚楚可怜的陈晓曼,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小曼别怕,我这就带你去县医院,让最好的大夫给你看......” 大夫赶紧阻止。 “赵技术员这可不行,苏婉同志的胳膊需要尽快接骨固定,拖下去会影响恢复,以后这只手怕是干不了精细活了。” 赵建军不假思索地把我往旁边一推。 “干不了正好,检验员那些精细活让小曼去做正合适。” “以后你就去仓库扛麻袋,反正我挣的工资够养活你。” 为了让陈晓曼安心去县医院检查,赵建军特意吩咐大夫不必给我用好药。 见我疼得面色惨白,嘴唇发青。 他有些过意不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次算我欠你的,以后......我给你买块的确良布料做新衣裳。” 旁边的陈晓曼不满地哼了一声。 赵建军立马转身,扶着她往外走。 又是安慰又是保证,还答应给她买城里最时兴的雪花膏。 全然忘记了我还躺在冰冷的诊疗床上。 直到我的口袋里传来细微的纸张摩擦声,那是林文轩的信,打断了赵建军献殷勤的絮叨。 3 想着信里的内容,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些。 我拜托相熟的工友帮忙递了张纸条出去,确认周五的安排不变。 抬头便对上了赵建军审视的目光。 “谁给你的纸条?” “没什么,问问家里的事。”我含糊应付。 赵建军显然不信,但一时也抓不到把柄。 只是警告了一句不许跟娘家抱怨后,就不再追问。 在他看来,我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自己的门路和想法。 因为结婚后,赵建军就有意无意地限制我跟外界的联系。 说我那些同学朋友思想复杂,让我少跟她们来往,安心在家操持家务,支持他的工作。 我不想理会他和小三那边的虚情假意,撑着身体想要离开医务室。 起身时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即将摔倒的时候,赵建军从身后扶住了我。 他眼底难得闪过一丝犹豫。 “那个......等你伤好了,县里放映队要来,我带你去看场电影,好好放松一下。” “不必了。”我语气平淡地回绝。 去年厂里组织看露天电影,他说要带我去。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陈晓曼怕黑,非要他陪着,他就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喂蚊子等他们。 我表示不满。 赵建军生气的把我一个人丢在黑漆漆的操场,自己陪着陈晓曼提前离场了。 我摸黑走了好久才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傻了。 我冷淡的态度让赵建军有些不快。 他习惯性地想要训斥我。 可看到我毫无血色的脸和吊着的胳膊后,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那你好好休息。下次发了补助,给你买点麦乳精补补。” 给我买陈晓曼挑剩下的处理品吗? 我扯了扯嘴角,没再搭腔。 独自去大夫那里拿诊断说明。 医务室的人手都围着陈晓曼转。 等了半天,才等到刚才那位老大夫。 他叹了口气,看着我。 “这次摔得不轻,骨头要养很久。” “而且苏婉同志,你这身体底子太差了,长期劳累,营养也跟不上,这次伤了筋骨,以后怕是会落下病根,阴天下雨关节疼是免不了的。” 他还想再说几句。 那边便有人着急地催他去给陈晓曼量血压。 两个年轻护士的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传到我的耳边。 “你跟她说那么多干嘛,谁不知道她就是个受气包,陈晓曼才是赵技术员的心头肉!” “现在陈晓曼眼看就要顶了她的岗位,这个女人迟早被撵走。” 不管是在厂里还是家属院。 只要有人替我说句公道话,都会被赵建军找由头穿小鞋,或者被陈晓曼排挤。 我不想连累别人,拿着那张写着“建议休养三个月”的证明,默默离开。 一瘸一拐走在家属院的路上,远处传来工厂下班的汽笛声。 邻居大妈看了我几眼,忍不住感叹。 “听说赵技术员为了照顾生病的陈技术员,主动申请去条件最艰苦的车间锻炼,还把自己的奖金分给陈技术员买营养品,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同志。” 想到自己断掉的胳膊和被抢走的岗位,心里一阵发堵。 只能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加快脚步。 我叹了口气,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正吃力地收拾几件贴身衣物时,赵建军回来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床边那个小小的包袱。 似乎是有些不忍心。 “那个,你胳膊不方便,也不一定非要回娘家。” “我知道你舍不得这里,要不先住着也行。小曼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不会介意多双筷子的。” 身上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我摇了摇头。 “我这情况,住这儿也帮不上你什么,还是回娘家方便些。” “别的我也没什么,你把当初我妈给我的那对银耳环还给我吧。” 赵建军一副想要挽留我的样子。 我又补充道:“省得陈晓曼住进来以后,看到我的东西碍眼。” 一听这话,赵建军麻利地打开床头柜的抽屉。 他翻找了半天,最后在柜子角落,找到了一只孤零零的银耳环,另一只不知所踪。 不以为意地解释道:“上次小曼戴着去参加联欢会,可能玩得太疯,不小心掉了一只。” 我低下头,努力想擦亮那只黯淡的耳环。 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赵建军......你太过分了。” 那对耳环虽然不值钱,却是母亲嫁给我爸时的念想。 母亲临终前特意交代,让我好好收着,是个寄托。 这份念想,不该被如此轻贱。 这是我第一次在赵建军面前流露出如此伤心失落的神态。 他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4 “我又不是故意的,不就一对银耳环嘛,回头我攒俩月工资,给你买对更新的还不行吗?” 赵建军掏出皱巴巴的几张毛票想要塞给我。 话还没说完,陈晓曼就直接推门进来了,脸上挂着委屈。 “建军哥,你怎么还在这儿?我都等你半天了,还说要陪我去供销社买点心呢。” 他又赶紧把钱揣回兜里。 “小曼身子不舒服,嘴里没味儿想吃点甜的。” “这大晚上的你收拾东西也不方便,明天再说吧。记得明天早点去厂里把仓库钥匙交接一下,别耽误小曼上班。” 我没有理会赵建军的吩咐,用完好的那只手继续默默整理着那个小包袱。 第二天醒来后,收到邻居家小孩帮忙转交的纸条。 一张是林文轩的字迹。 “下午三点,北郊长途汽车站,我等你。” 另一张是赵建军留的。 “天要下雨了,你胳膊有伤,别急着走。在家好好歇着不用去厂里,我带小曼去县医院复查。” 结婚七年,这是赵建军第一次主动告诉我他的去向。 也是第一次用近乎温和的语气关心我的伤势。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我默默将他的纸条揉成一团。 最后检查了一遍包袱,便准备离开。 刚走出院门,忽然看见赵建军怒气冲冲地骑着自行车过来,差点撞到我。 他阴沉着脸,一把夺过我的包袱,狠狠摔在地上。 “你这个女人,在我面前装老实,转头就去车间主任那里告黑状,说小曼联合我欺负你!” “害得我被主任叫去谈话,这个月的先进都泡汤了!” “今天本来厂里要宣布提拔我当小组长的事,也因为你搅黄了!都是你害我没脸!” “从今天起,你别想再回这个家,也别想再进我们赵家的门!” 骂完我的赵建军依旧怒气未消。 用力将我那破旧的包袱踢到泥水坑里。 看着母亲留下的几件旧衣裳和那只孤零零的耳环沾满了污泥。 我顾不得手臂的剧痛和眩晕的脑袋,蹲下去,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往外捡。 泥水浸湿了我的裤腿,伤口接触到脏水,疼得钻心。 等我把所有东西都捞起来抱在怀里。 全身湿透,狼狈不堪,脸色白得恰如一张纸。 陈晓曼假惺惺地走过来,想要帮我擦拭。 手却“不小心”用力按在我受伤的胳膊上。 “你以为有车间主任给你撑腰就了不起了吗?建军哥心里的人是我,这个家迟早也是我的!” “我们今天下午就去跟领导申请,把那间腾出来的房子分给我们,你就抱着你的破烂回娘家哭吧!” 我抱着湿漉漉的包袱,疼得连呼吸都困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建军厌恶地瞪了我一眼,扶着陈晓曼得意洋洋地离去。 我独自一人,抱着我仅剩的全部家当,步履蹒跚地走向长途汽车站。 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早已等候多时。 林文轩接过我怀里的包袱,脱下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走,我们回家。” 前脚刚踏上开往南方的长途汽车,赵建军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用力拍打着车门。 “苏婉,我说过不准你走,你给我下来!” “你误会了,我没打算再缠着你,因为......”我不想再听赵建军的咆哮。 默默拉上了车窗,隔绝了他的声音和那个我曾付出七年青春的地方。 汽车缓缓开动,载着我驶向未知的远方,也驶向属于我的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