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肘传导的细微响动被无限放大。 当时时间过去了0.01秒,扑扇翅膀的麻雀诡异定在空中,他仿佛意识到什么。 如果今生今世仅有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选择今天,如果硬要说一个确切的节点他会毫不犹豫选择下一秒—— “刷!” 半桶糯米胶从架子上倾泻坠落,尤记得,释放重力势能的过程中液体被拉扯得细长。 乳白浆液眼看就要轰然坠地,好巧不巧下面站着个人。 ...... 晨光刺破老洋房残破的彩玻璃窗,陆砚踩在嘎吱作响的脚手架上,手里的热熔胶枪正为雕花门框填补虫洞。 “陆哥,”张野朝西侧墙努嘴,“审核的来了。” “做事沉住气。” 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就可以改变的,就像上个项目结束一个多月,如今仍不见尾款消息。 “我是怕,这些坐办公室的专门跑出来给我们挑刺。” 侧头看去,几个行政西装在老洋房外围打转,屁股后头跟两个白大褂,拧着器械。 他们的黑如同秃鹫的黑,来时在地面投下阴霾。 “让他们挑,百年老房经得住考验。” 人自然不会跟房子较劲,何况是有价值的房子。 人只会和人较劲,所以老房子比人可爱多了。 古建修缮最大的诟病就是经常和上面打交道,审查多、验收流程繁琐导致尾款迟迟不到账,同行多被这点拖累。 可传统手艺就是要耐下心、守得住,习惯坐冷板凳。 再说了,干这行没点匠心怎么行? 现在的人就是太浮—— “呲!” ...... 半桶糯米胶释放了全部势能,与之共同坠落的,还有一个人的心。 “咚!” 糟了! 就像三角钢琴的高音区突然刺破空气、会议桌角落有人‘啪’地拍了下文件。 先是短暂寂静,然后待众人发现是个小角色打破平静,顿时炸开锅。 血液冲上大脑,下面嗡嗡一片。 钢琴奏起野蜂飞舞,会议桌角落的小角色原本中气十足的声音到最后竟有点颤抖。 他蹦下脚手架趴阳台栏杆上喊:“对不起!对不起!同志......你没有没事?” 没有回应,地面上,纤细的身子定在风中。 摔落的平板电脑、黑色套装边缘点点白浆,无声控诉方才距离‘故意伤人’刑事案有多近。 砰砰,砰砰—— 陆砚从老洋房窜出来,张野紧随其后。 此时‘坐办公室的老爷们’一窝蜂簇着,仰头望着,嘴里嚷着。 人群中,女人目光空洞,嘴唇泛白。 是她! 上周下午陆砚刚到老洋房,随后,一位他人生中迄今为止肉眼可见的最美的女人、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他看到那个女人时,浑身一震。 女人一头齐肩中发绸缎般自然垂落,发尾微微内卷; 鹅蛋脸的线条被岁月打磨得清透,下颌角收得极轻,像是工笔画里提笔时的一顿; 仿佛呼吸都带着书卷气,恰似江南水乡晨雾里刚摘的茉莉花。 可两人见面她第一反应是报警,提包护胸立马退门而出,横竖解释对方只是加快拨号的速度。 直到把杨启文的名字搬出来...... 当然没有生气,凭那张脸,就完全不用担心对方是骗子。 杨灵,胸牌上的名字。 “对不......” “你们tm怎么施工的!” 张野勾腰上前,充当缓冲。 “杨灵......同志,对不住!”陆砚亦赔笑,“我是负责人,刚才事故是我不小心!” 泼出去的‘水’便收不回来,道歉、赔礼、请求原谅? 过去的经验此刻压根派不上用场。 看似清醒的大脑实则一片懵,任由愧疚、懊恼在胸膛乱窜,支使着后续动作。 她回过神,眼角泪光未消却冷静道:“事实为证,当前施工作业存在安全隐患。” 向前半步,说:“包括洋房外围的木构件加固,工法全都不符《近现代建筑修缮标准》。” “你说什么?” 并不是想象中的对话,电影院里成龙千辛万苦逃离爆破大楼、观众情绪随之高涨的下一秒,却举起洗发水圈金币? 陆砚怀疑这是幻听...... 何况毋论他者,自己为保留老洋房的古韵,专门用竹条进行加固,骨胶代替化学品,全套下来没打一根钉子、一颗螺丝,这些细节都不过关? 修古建最重要的是什么?保留古建风貌! 这么清白的声音是怎么说出如此......污人声誉的话! “不仅仅是这一个问题......” “领导,刚才真不好意思,抽根烟吧。” 张野掏出烟盒打了一圈,尽管暂时无人应答,本着不留话柄还是问了一嘴。 “...” “...” 不亚于又一桶糯米胶泼在旁边,对方明显一愣,嘴唇蠕蠕几次独不做声。 被误会成挑衅公职人员还得了! 张野后知后觉走错了棋。 “杨灵同志,突发事故非我本意。”生活的重锤把他敲得头晕目眩,连带着后面的声音都变得飘忽,“我叫陆砚,笔墨砚台的那个砚,我们加个联系方式一会帮你把衣服干洗了给你......” 手也没停,捡起平板电脑,递过去前用袖子拂净灰尘,尽力在脸上绽一朵花献给眼前的姑娘。 千万不能让对方带着情绪离场,千万不能! 不然谁知道这群手握权限的人多能搞事! “谢谢。”她说。 “...” 身形一僵,轮到陆砚呆愣原地。 我真该死啊! 多有礼貌一小姑娘,简直是当代以德报怨的典型。 “施工先停吧,你们俩别碍在这了。”瘦高公务员手一挥,再将矛头挑起。 “不是哥们......” “好的,我们就在旁边待着。” 打断张野那套‘哥们论调’。 好兄弟放心中就行了,顺着捋毛,事才有得斡旋。 对方再没搭茬,一群人自发以杨灵为中心乌泱泱往老洋房里进。 片刻便‘消失匿迹’。 一切似乎如他最期待的那般、回归了原点。 真是如此吗? 这叫杨灵的女人怕是个领导。 自古领导意图难揣测,何况女领导...... 无奈! 张野点上烟,长长吐气: “兄弟,看你这事办的吧——保不齐人家当我们黑社会示威呢。” 心道要真是黑社会那被整也不冤枉,就怕没‘神通’还担了人家的恶名,那才真郁闷! 不对,当黑社会是大大的不行。 不可能走歪路的! 陆砚背过身苦笑道:“要不明天咱把三好学生奖状带过来自证。” “从小到大我哪见过这玩......” 话未讲完,杨灵去而复返。 “要是不熟悉《文物保护法》和《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管理办法》,至少请你们检查一下自己朴素的生活常识,”不带有情绪,说:“文物保护单位内禁止吸烟。” 几乎是应激反应,陆砚抢在张野的烟灰掉落前将其拍到地上一脚踩灭,回以抱歉笑容。 领导意图,领导意图,顺着领导指示来肯是首先的。 “你!” 我? 我怎么了? 剜了一眼陆砚,她却没说半个字,愤然转身。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张野扣扣脑袋,“我抽的,瞪你干什么?” 是啊,瞪我干嘛? “......” 这一眼像施了魔法,眼睛的闪烁、睫毛的弧度具可于脑内参见。 一瞬间,心墙便长满了爬山虎。 他不想被这个叫杨灵的女人讨厌,不管出于工作还是其他原因,仿佛被她讨厌便站在罪恶的一方。 “放你娘的屁,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 “噢?你急什么,又不是我淋了人家一身。” 这寄吧朋友就这样,越吊他他越来劲,于是自顾自向外走去。 “回来给我带包烟...” 陆砚回以一根中指。 走出老洋房,手机在工装裤兜里震出重影——‘房贷第九期即将逾期’的短信刺进视网膜。 这感觉大抵像散步途中被碎石头绊了一跤。 如果还小,如果不急,自然要起来检查伤口然后跟着自怜情绪大骂几嘴。 但眼下在赶路,所以跌了一跤就只是跌了一跤,爬起来拍拍屁股接着走就是了。 打好腹稿后深吸一口气,拨通电话: “喂,师傅...... 这边遇到点麻烦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