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年,陈建军厂里厂外莺莺燕燕从没断过。 我把苦水咽进肚里,每日奔波在纺织厂和卫生院之间。 弟弟的肺痨,要靠稀罕的进口药吊着,而陈建军他爸是握着进药指标的厂领导。 直到那天,他新看上的女工李小红松开了扶着的梯子,我从一人多高的戏台背景板上摔了下来。 坏了两个月的娃,一下子就没了。 我抖着手给他办公室摇电话。 “建军,娃,娃保不住了。” 电话那头是女人咯咯的笑声:“赵秀娥,你这套一哭二闹的把戏,我早就看够了。” “真想寻死,就找个没人瞧见的地方。” 我被工友们七手八脚抬到卫生院时,血已经浸透了裤子。 弟弟晓得这事后,当天夜里就拔了输液管子。 “姐,我不拖累你了。”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两条命,抵他家当初那点“恩情”,也该够了。 往后日子,各走各的路,再也不要有牵扯。 1 陈建军冲进卫生院时,我正捏着那张“急性流产”的诊断单。 他一把夺过去撕得粉碎:“闹够了没有?不就是想要钱吗?说个数!” “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哪个看?当年你爹为了保住他那份工,也是这样低声下气求我爸的!” 我盯着地上那些碎纸片,冲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现在我不求了,行不行?” 一秒钟后,病房门被他甩得震天响,我的心也跟着一哆嗦。 陈建军前脚刚走,他那个狗腿子张秘书就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嫂子,陈科长说了,只要您肯回去低个头,您弟弟那份抚恤金,厂里会按最高的标准给。” “不用了,你告诉他,我俩的账,清了。” 我从弟弟下葬的山坡上回来,天已经擦黑了。 推开筒子楼那扇吱呀作响的家门,一阵刺耳的闹腾声从里屋传出来。 陈建军歪在唯一的靠背椅上,腿上坐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正拿着橘子瓣互相投喂。 又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也是,他何曾在意过我这个名存实亡的媳妇。 哪怕是我刚埋了弟弟这天,他照旧能带女人回家快活。 这几年,我瞅着他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从一开始的心如刀绞,到后来的无感麻木。 他说让我低头,不过是想拿弟弟那点抚恤金当绳套,把我死死拴在他身边。 我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了。 “站住。你让张秘书跟我说的话,是啥意思?” 我脚下顿了顿,没回头。 陈建军冷哼一声,推开怀里的女人。 “你弟弟死了,你就以为欠我家的都还清了?你爹当年写举报信害我爸差点丢了乌纱帽的时候,咋不想想会有今天?” 我瞅着他,嘴角咧了咧。 “他没能耐保全自个儿,能怪哪个?” 陈建军听完,猛地揪住我。 “既然你认可是我爸没本事才被你爹坑了,那现在没本事的人是你。” “那我欺负你,也是你该受着的!” 他抬手示意,张秘书立刻捧着个用红绸布包着的东西走过来。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分明是我刚从弟弟枕头底下拿出来,准备好好收起来的日记本! “可惜啊,我刚让人从你那屋里翻出来了。你猜,我现在要是手一松,把它扔进炉子,会咋样?” 那是我弟弟唯一的念想,他怎么敢? 这几年我忍着他的冷嘲热讽,忍着他的花天酒地,甚至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娃化成一滩血水。 我以为这已经是苦日子的头了。 2 原来陈建军的心能比煤渣子还黑。 恍惚间我瞅见弟弟最后一次瞅我的眼神。 干瘦的手指头紧紧抓着我的袖子,嘴角咧开一个释然的笑。 “姐,往后你就自个儿了。。。” 那是世上最后一个真心疼我的人,甚至为了让我能喘口气,自个儿先撒了手。 而现在,这个装着弟弟最后念想的日记本,正被陈建军随意掂量着。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他轻巧地按在冰凉的墙上。 他看着我脸上绝望的神情,慢悠悠地开口。 “想让你弟弟这点东西好好留着?也行。从今往后,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伺候。直到你把欠我家的都还清了。” 话音刚落,陈建军朝着那舞女努了努嘴。 “去,把她那身脏衣服拿去洗了,手脚麻利点。” 为了弟弟那本日记,我没别的法子。 我拿起搓衣板,手指头不听使唤地抖。 五年前,也是在这间屋里,陈建军曾用他刚发的的确良衬衫笨拙地擦去我脸上的煤灰,在工友们的笑声中亲了我一口。 他脸红得能烧水,却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如今我却要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陈建军的新相好。 那舞女突然尖着嗓子喊水太烫,故意把盆里的水往我身上泼。 我这才注意到她放在窗台上的小镜子斜对着院子,她这是故意做给院里人看的! 邻居们探头探脑的议论声钻进耳朵:“这不是赵秀娥吗?咋给别的女人搓上衣服了?” “听说她男人在外面有人了,八成是失了势。” “活该!先前多得意似的。”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舞女那双得意洋洋的眼睛。 陈建军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看这场好戏。 他是存心的。 我转身想走,却被陈建军一把攥住胳膊。 “这才到哪儿?你爹让我爸受的那些窝囊气,我要你一点一点尝回来。” 舞女在院子里显摆的事儿,当天就在整个家属院传遍了。 家家户户的窗户后头,都是些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关上房门,一滴泪砸在手背上,烫得钻心。 陈建军瞅见我哭了,这才算消停。 他走后,隔壁王婶子偷偷塞给我一块玉米面发糕。 “秀娥啊,你也别怪建军,他就是一时糊涂。” 我摆摆手,扭头进了里屋。 第二天早上,房门被猛地踹开了。 陈建军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扭捏作态的身影。 是她,那个在联欢会后台松开梯子的李小红。 她躲在陈建军身后,一脸的委屈和柔顺,跟当初在厂领导面前哭着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的眼前开始发花,弟弟临死前拔掉输液管的画面和卫生院那张“急性流产”单几个字来回闪。 他明明晓得这双手沾过我们未出世孩子的血,却还纵容她在我心口上撒盐。 也是,这孩子本就是个意外,他压根就没稀罕过。 李小红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那眼泪说来就来。 “秀娥姐,我心里真过意不去,那天我真不是有心的。” 说完,她抬起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悄声说。 “不过话说回来,那样的孽种,本来就不该生下来!” 我猛地扬手要扇她,却被陈建军一把掐住了手腕。 3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磨得发亮的旧钢笔。 那是我爹当年托人从上海捎回来,送给陈建军他爸的。 “还认得这个不?我从我爸那堆旧物里翻出来的。” 我挣扎着想去夺,他却随手抛给了李小红。 李小红惊喜地接住,拔开笔帽,得意地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支英雄牌钢笔,当年我爹送给陈厂长时,曾笑着说,“老陈,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时的陈建军,还会怯生生地管我爹叫一声“赵伯伯”。 会在我爹咳嗽时,手忙脚乱地去倒杯热水。 会在我家有难处时,让他爸帮着周旋一二。 可是后来,他又当着我的面,把他爸珍藏的这支笔摔在桌上,骂我爹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声音发颤,“陈建军,你晓得这支钢笔对我爹,对你们家意味着啥。” 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你爹写举报信,害我爸在全厂大会上丢人现眼的时候,咋不想想意味着啥?” 李小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 钢笔从她手里滑了出去,掉在水泥地上,笔尖当场就弯了。 李小红慌忙时不小心一脚踩在笔杆上,只听“咔嚓”一声。 时间瞬间凝固了。 我蹲在地上,瞅着那支断成两截的钢笔,黑色的墨水洇湿了一小块地面。 就如同当年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彻底隔断了两家人的情分。 “今晚小红就歇在这屋,你,负责把这儿拾掇干净。” 陈建军揽着李小红往床边走。 “爹,我把您当年那点心意,也给弄丢了。” 窗外一道炸雷响起,瓢泼大雨哗啦啦地砸下来。 宛如很多年前那个雨夜,陈建军浑身湿透地等在我家窗外,只为跟我说一句“对不住”。 而现在,他正搂着别的女人,睡在我曾经和弟弟一起收拾出来,留给他偶尔歇脚的床上。 这一次,我没哭。 我摸出枕头底下藏着的信纸,给远在省城报社的旧友刘哥写了封信:“刘哥,关于我爹当年那件事,我想请你帮我查查清楚。” 信刚写好塞进信封,我就听见隔壁隐约传来的嬉笑声。 后半夜三点,我起身去厨房倒口水喝。 黑灯瞎火的,李小红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 “赵秀娥,这么晚还不睡?也是哦,你弟弟死了,娃也没了,连最后那点脸面都被建军哥踩在脚底下,你还活着干啥。” 我猛地把搪瓷缸子磕在灶台上。 “李小红,陈建军身边的女人多了去了,你算哪根葱?” 她伸手戳了戳我的肩膀,“别的女人哪能跟你比?气着了?不如咱俩比划比划?” 下一秒,她转身就往院子里的水井边跑。 “赵秀娥,你说我要是掉这井里头,会咋样?”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爬上了井沿。 “赵秀娥你别推我!” 我本能地扑过去想拉住她的胳膊。 4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陈建军的怒吼。 李小红的身子直直向后倒去,那双惊惶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我伸出去的手。 宛如当年一样。 陈建军周身的血,在这一秒钟冻成了冰疙瘩。 记忆好似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十几年前那个阴沉的午后,他亲眼看着父亲被两个穿制服的人从办公室带走,而窗口,赵秀娥她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一闪而过。 而现在,我站在同样的位置,手几乎就要抓到李小红的衣袖。 “不!” 怒火如同滚烫的铁水,烧毁了他最后一丝清醒。 在他的视线里,我的脸渐渐和他记忆中父亲那张毫无温度的脸重叠。 果然是一路货色。 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搡倒地。 陈建军掐着我的脖子死死抵在土墙上。 “你跟你那个爹一样,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不,是她自个儿。。。” 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李小红哭喊着扑过来抱住陈建军的大腿。 “建军哥!我吓死了,赵秀娥她突然说要让我好看,说要把我扔井里头喂王八!” 闻声赶来的张秘书和几个邻居,手忙脚乱地拉扯着陈建军的胳膊。 “陈科长!陈科长您消消气!李同志没掉下去!” 我捂着火辣辣的喉咙,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水井边有脚印,不是我。。。” “够了!我亲眼瞅见你站在她后头要推她!当年我爸也是这样被你爹算计的!” 他甚至连一句辩解都不肯听。 又是这样。 三年前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他永远只信自个儿眼睛看到的那点皮毛,永远不给旁人解释的机会。 可最叫人寒心的是。 既然这么恨我,为啥不干脆放我一条生路? 弟弟已经没了,我这几年受的罪,流的泪,甚至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娃。 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难道非要我也赔上一条命,才能抵了他爸当年受的那点委屈? 陈建军听到张秘书和邻居的七嘴八舌后,总算是松了些力气。 撂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打横抱起还在抽噎的李小红,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口后,隔壁王婶子才敢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瘫坐在地上的我。 “秀娥啊,你也别往心里去,建军他就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这些年,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建军那屋抽屉里,一直放着你当年给他纳的鞋垫,你爱吃的酸杏儿,他每年都托人从老家捎。” 被猪油蒙了心? 我想起陈建军掐着我脖子时,那双喷火的眼睛。 想起李小红戴着那支断了的钢笔时,得意忘形的笑,还有那个没出世的娃。 够了,这几年来的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剜心刻骨的痛,全都够了。 我甩开王婶子搀扶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回那间冰冷的屋子。 第二天清早,我睁开眼。 炕头的枕巾上,压着一张汇款单,是刘哥寄来的,旁边还有一封信。 我盯着那信封看了足足三秒,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拆开信,又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陈建军,我要见你。” 这一次,我不再有半分迟疑,不再有丝毫心软。 要么一起烂在这泥潭里。 要么就让我亲手揭开这几年压在头上的冤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建军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下午三点,北山采石场。给小红磕头认错,不然你弟弟那本日记,你再也看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