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雪花粘在睫毛上,她恍惚看见自己左手攥着张北上的火车票,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正泛着冷光。 这枚本该在二十年前典当掉的婚戒,此刻却明晃晃套在指间,衬得她冻红的指尖越发像雪地里的红梅。 “妈妈......” 细若游丝的呼唤穿透风雪。 她踉跄转身,望见不远处供销社斑驳的砖墙下蜷着两个雪团。五岁的岁岁正用单薄的身子护着妹妹愿愿。 妹妹的羊角辫结满冰棱,哥哥的棉鞋破洞里露出冻紫的脚趾。 愿愿怀里抱着个铁皮盒,盖子被砸得坑坑洼洼,却用红头绳系着朵歪扭的蝴蝶结。 记忆如冰锥刺穿太阳穴。 程月弯猛然意识到。 她重生了。 这是二十年前的腊月二十三,她前世抛下孩子们逃往省城的日子。 此刻装着细软的蓝布包袱正在肩头摇晃,里头还塞着从孩子们枕头底摸出的三张粮票。 “妈妈要走了是不是?”岁岁突然开口,早熟的眼睛像两口枯井。 “王奶奶说,山沟沟留不住金凤凰。” 愿愿从哥哥咯吱窝里探出头,脏兮兮的小手举着半块早就冷掉了的烤红薯。 “给妈妈路上吃,我和哥哥晒了三天稻草换的。” 孩子手背的冻疮裂开了,血珠凝在红薯皮上,像雪地里撒了把朱砂。 程月弯的指甲掐进掌心,心里一阵酸,眼眶泛热。 前世她头也不回地踏上绿皮火车,自此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直到十年后在省城撞见偷馒头的岁岁。 少年右手少了三根手指,说是捡废铁时被轧断的;而愿愿拖着条跛腿,据说是在纺织厂当童工的时候不小心被卷进了机器。 见程月弯微怔住,愿愿似乎是觉察到机会。 “妈妈不要走!” 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的腿,滚烫的眼泪渗进裤管。 虽然平日在家里妈妈也不管他们,有时候甚至不给他们饭吃。 但是愿愿和哥哥还是不想成为没有妈妈的野草。 “我以后每天只吃一顿饭,省下来的钱都给妈妈!” 孩子的额头烫得像块炭,程月弯这才发现愿愿在发烧。 “喂!你还上不上车了?” 绿皮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在列车上的乘务员不耐烦的催促道,身上带着股浓郁刺鼻的劣质香水味。 两个孩子也仰着头,眼中带着希冀。 “我们回家!” 她打开包袱系带,从里头拿出两件衣裳给兄妹俩穿上。 虽然有些大,但胜在暖和。 兄妹俩似乎还没从“妈妈不走了”的这么个巨大的惊喜中走出来,一路上都有些飘飘然的。 愿愿的铁皮盒硌在胸口,随着脚步发出哗啦轻响。 今日的太阳格外的亮,也格外的耀眼,照亮盒盖上歪歪扭扭的蜡笔画:三个小人手拉手,中间的女子发梢卷着花儿。 “这是妈妈。”岁岁闷声说,“妹妹说你是画本里的嫦娥。” 程月弯的眼泪砸在铁皮盒上。 前世她不喜宋怀生,连带着对两个孩子也很是厌恶,不管不顾,甚至将他们视为自己这一生的耻辱。 直到生命的尽头,在知晓所有的真相之后,才晓得自己这一生过的有多么的可笑。 程月弯一手抱着愿愿,一手牵着岁岁。 “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程月弯抱着愿愿穿过雪地时,乌发与红头绳在风中纠缠,冻红的鼻尖衬得唇色愈发明艳。 粗布棉衣裹不住的腰肢在积雪中摇曳生姿,连路过的行人都看怔了神。 暗叹这哪是山沟里的妇人,分明是年画上走下来的仙姑。 土坯房里飘着一股子霉味,炕席上还摊着半盒没盖严的蛤蜊油。 程月弯把孩子们塞进被窝。 退烧药在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吃了,现在倒是不烧了。 简单地给二人梳洗了一番之后,拿起蛤蜊油就往愿愿的手上擦。 孩子的手心全是茧子,根本不像五岁孩童的手。 “妈妈...”愿愿突然抓住她衣袖,"愿愿不要香香,妈妈自己留着擦就行。" 她还记得去年奶奶家的金宝调皮跑进了妈妈的房间,将屋子里的东西弄得一团乱。 妈妈最宝贝的那盒蛤蜊油都被掀翻在了地上,沾染上了一地的泥,不能用了。 当时妈妈哭得好大声。 骂金宝,骂爸爸,骂......她和哥哥...... 说若不是因为他们两个拖了后腿,她怎么会过上如今这般艰苦的日子。 愿愿可以不要蛤蜊油,但不能没有妈妈。 旁边的岁岁也是不禁将脚趾往裤腿里缩了几分,试图盖住自己长满冻疮的脚趾。 “今天咱们就抹个痛快。”她挑出香膏细细涂抹,茉莉香混着药味在炕头漫开。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得窗纸噗噗作响。 看着面前熟悉但又陌生的妈妈。 岁岁和愿愿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祈祷着。 神仙伯伯啊,哪怕这只是一场梦,也请让这场梦做的再持久些吧。 抹着抹着,愿愿突然打了个颤,眼泪珠子似的滚下来,砸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妈妈还是要走的对不对?” 小丫头抽噎着,结着冰碴的羊角辫随着动作摇晃。 早上的妈妈也是很温柔,还将家里仅剩的两个鸡蛋都给了她和哥哥。 笑着说自己要去镇上再多买些鸡蛋回来。 所以现在在愿愿的潜意识里,温柔的妈妈=妈妈要走了。 程月弯猛地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 愿愿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间,那块前世被寒风吹痛的旧伤疤,此刻正贴着女儿柔软的脸颊。 前世她摸爬滚打功成名就之后,回想起来,最对不起的便是两个孩子。 檐角的冰凌突然断裂,在雪地上砸出清脆的响。 “妈妈不走了。” 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日光透过窗棂洒在炕头,将三人依偎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程月弯轻轻哼起摇篮曲,感觉到怀中的小身体渐渐放松。 愿愿的烧退了,梦里还在嘟囔:“妈妈不要走,愿愿可以捡破烂养你的......” 岁岁蜷成虾米状,手指仍死死攥着她一绺青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