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寺法堂,德高望重的老僧闭目合掌。 听着方丈的话,萧逸缓缓放下手中木鱼。 指尖微颤,似是无意,却握得佛珠生痛。 三年了。 满门亲人,无一人来寻,如今倒是来了。 呵! 回家。 他早就没有家了。 “我愿出家。” “你老婆孩子不要了吗?” “不要了。” 也在这时,他的夫人段红雪,带着儿子萧辰闯入寺中,不顾周围僧人的阻拦,直接推开法堂大门。 “夫君?” 在见到还在诵经的萧念时,女人的脸上露出错愕。 领着儿子在外侯了半个时辰,可萧念却迟迟不肯见,只能自己闯进来。 她想不通,夫君得了赦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家,而是继续留在寺里敲木鱼。 “夫君,我和辰儿来接你了。” “圣上免了你的罪,现在整个将军府都在等你回去。” 段红雪朝那道略有些消瘦的男子背影道。 萧逸却是头也不回,像个寻常僧人那般,语气平缓:“女施主,我已了断尘缘,请回吧。” 女人当他还在置气,声音放软:“你是怨我?三年没来看你,我也很不容易,你三年前冒犯了皇孙,若是唐突前来,我怕......” 他望向她。 那是一双冷得发哑的眼睛。 三年前,她看他的眼里是柔情,是信赖。 如今她低头躲闪,眼里尽是愧疚与算计。 他终于明白,当年那句“愿随你赴死”,不过是她年少无知时说的一句戏言。 段红雪攥紧了衣袖。 三年前那场变故来得突然。 老将军流落民间的亲子刚认祖归宗,就因与皇孙争执致其落水。 萧家需要个替罪羊,于是萧逸这个养子被推了出来,在水镜寺青灯古佛整整三载。 三年里,萧家连个送饭的小厮都没派来过。 她本该说些什么,可当萧逸的目光扫过来时,所有辩解都冻在了喉间。 "娘亲别怕!"稚嫩的童声突然刺破沉默。 七岁的萧辰像头护崽的小兽挡在她身前,明明个头才到大人腰间,下巴却扬得老高 "你凭什么凶娘亲?我这三年要跟着萧念叔叔学排兵布阵,哪有闲工夫来看你!" "辰儿!"段红雪慌忙去捂孩子的嘴,却被儿子倔强地扭开。 孩童的声音愈发清脆锐利:"萧念叔叔能教我骑马射箭,将来我要像他那样当大将军!才不要像某些人" 他故意拖长声调,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着萧逸单薄的身形 "病歪歪的连弓都拉不开,整天就会敲木鱼,也配......" "萧辰!" 段红雪这声喝止带着颤音。 孩子被吓得一哆嗦,剩下的话碎在嘴里,却仍不服气地鼓着腮帮。 萧逸攥着佛珠的手紧了紧。 这才离家短短三年,他的儿子,就愿不认他了。 其实早有预兆。 早在替萧念顶罪之前,萧家上下对他的态度就已天翻地覆。 妻儿开始嫌他体弱,无法挣诰命,言语间多了排挤。 父母他们满心满眼都是刚认回来的亲儿子,要他处处退让,仿佛他在萧家享受的每一分富贵,都是偷来的。 可他们忘了,萧家如今的地位,靠的从来不是老将军的余荫,更不是萧念的归来,而是他! 一个养子,甘愿埋没姓名,一次次在幕后运筹帷幄,换来的功勋。 他若贪功,大可自立门户,世间多一位搅动风云的奇才。 可他没有。 甚至心甘情愿替萧念出家,不过是为了偿还老将军的养育之恩,敬他知人善任,是难得的好人。 萧逸敛去眼底的情绪,目光如刃,直刺段红雪:“你就是这么教他的?” 段红雪指尖一颤,下意识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萧念那点纸上谈兵的能耐,全是他一字一句教出来的。 萧逸虽体弱多病,却是天生的谋士。 他拉不开弓,提不动刀,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若非如此,当年萧老将军也不会在众多孤儿中独独选中他,收为义子,悉心栽培。 多年来,只要碰上战事,就一直有他在幕后出谋划策,萧家也因此争回累累功勋。 这些年来,萧家每一场胜仗背后,都有他在沙盘前推演的身影 每一次加官进爵,皆因他在暗处落下的棋子。 就连萧念,在尚未将他推出去顶罪前,也曾恭恭敬敬唤他一声“老师”,求他传授兵法谋略。 这些,段红雪比谁都清楚。 可如今,她却默许儿子将亲生父亲视作废物,反倒对那个窃取他心血,又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伪君子奉若神明。 萧逸眸色渐沉,嗓音冷得像淬了冰:“段红雪,我问你,萧念的兵法,是不是从我这儿偷去的?” “你放屁!”萧辰瞬间炸了毛。 在他心里,萧念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容旁人污蔑?哪怕这个人是他的生父! 孩童稚嫩的脸因愤怒而涨红,他像个市井泼皮般指着萧逸的鼻子,尖声叫道 “你就是个废物!连马都骑不稳,懂什么兵法?分明是嫉妒萧念叔叔战功赫赫!” 吼完,他猛地抓住段红雪的衣袖,仰起的小脸上满是希冀 “娘,他在说谎对不对?萧念叔叔才不会做这种事!” 在萧逸冰冷的注视下,段红雪唇瓣颤了颤,目光闪烁。 可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自然不是偷的。你萧念叔叔的兵法,都是他自己钻研所得。” “呵......” 萧逸低笑出声。 那笑最后化作一声冰凉的叹息。 “方丈。”他转向始终闭目诵经的老僧。 老方丈并未睁眼,干枯的唇微微一动:“香堂有笔墨,自去取来。” 萧逸拂衣起身。 段红雪以为他要动手,慌忙将儿子护在身后,却见他径直越过二人,不多时捧回笔墨纸砚。 衣袖翻飞间,他挥毫泼墨,字迹如刀 “我曾许你白首。” 他垂眸,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如一滴未落的泪。 “但这纸,许你自由。” 抬眼的瞬间,他眸中再无波澜,字字如佛前判词,比诵经更冷,比刀锋更利 “段红雪,往后你我,情断义绝,生死两清。” 萧逸给了他们最后一句话。 他早该看透的。 红尘痴妄,本该碾碎在三千经卷里,而非如附骨之疽,反复撕扯他的神魂。 或许三年前,萧家就该与他一刀两断。 “你要休我?!”段红雪的声音陡然尖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纵使愧疚,她仍带着儿子前来,不就是仗着萧逸的深情吗? 他们自幼相伴,情窦初开时,他曾为她偷折早春第一枝梅 成婚那日他连合卺酒都怕呛着她,自己先抿温了才递来 生下辰儿后,他连下人都遣走,整夜整夜抱着啼哭的婴孩,熬得眼底青灰却仍对她笑 那样一个将她捧在心上的人,怎会不要她了? “夫君!”她踉跄上前,想去抓他的衣袖 “你别赌气,往后我定好好......” “往后?” 抬眸时,她彻底僵住了那个曾为她暖手呵霜的男人,此刻眼底只剩荒芜。 比雪更冷。 不该是这样的......心脏突然剧烈收缩,一股莫名的恐慌攥住咽喉。 她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从指缝中流逝,却抓不住,拦不下。 焦躁与怒意轰然炸开。 “萧逸!”她终于撕碎贤良的假面,嗓音尖锐如刮骨 “我亲自来接你,已是给了你体面!你还要怎样?!” “男子汉大丈夫,合该学学萧念的胸襟!这般斤斤计较,与后宅怨妇有何区别!” 萧逸转身:“不送。” 法堂沉重的木门缓缓闭合。 最后一隙光影里,段红雪只看到他盘坐蒲团的背影如佛前塑像,再无悲喜。 “好!好得很!”她浑身发抖,指甲在门板上刮出刺耳声响 “萧逸,你别后悔!” 身旁的萧辰撇嘴嘟囔:“正好!以后让萧念叔叔当我爹......” “砰!”门扉彻底紧闭。 段红雪忽然打了个寒颤。 堂内木鱼声渐起,诵经如潮。 她突然狠狠踹向寺门 “萧逸!你凭什么......凭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