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客如潮,青烟缭绕。 殿外落雪未消,殿内却暖意融融。 萧逸静坐蒲团,木鱼声里,一道人影在佛前久久伫立。 “世子......”来人嗓音发颤,似激动,更似哽咽。 萧逸未抬眼,只淡淡道:“施主可是来求签的?” 香客鼎盛。 那香客眼角泛红,指节因紧攥而发白。 萧逸忽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若真当我是世子,不该来佛前磕头。” 他指尖摩挲着佛珠,声如寒潭:“该去问问如今的萧将军,三年前,我替谁顶的罪?” 香客浑身一震,脸色涨红,竟“扑通”一声重重跪地! “世子!我......”他额头抵着冰冷青砖,声音闷在胸腔里发颤 “我知道您心寒。我家七口人的命,是您和老主母从饥荒里捡回来的!我......我不敢忘!” 佛前青烟袅袅,模糊了萧逸的眉目。 他沉默良久,终是一叹:“记得就好。不必跪。” 香客却固执地燃香三柱,恭敬放入炉中。 下一瞬 咚!咚!咚! 在满殿诵经声里,他转身面向萧逸,重重叩首! “世子!”他抬头时,泪已淌了满脸,“旁人如何我不管!在我这儿,您永远是萧家世子!” “当年崇阳逃荒,我饿得啃树皮时,是您和老主母亲手喂的那碗粥......” 萧逸闭了闭眼。 多讽刺。 满身铜臭的商贾,尚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至亲之人,却将他的血肉啃噬殆尽。 “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他嗓音沙哑,似被香火灼了喉。 香客却突然扑上前,压着哭腔道:“世子!老主母听说您不肯归家,急得吐了血!现在满城不知情的,都在骂您不孝啊!” “您、您回去看看吧!” 佛珠倏然绷紧。 萧逸指节泛白,良久,缓缓松开:“......好。” 待那名商贾抹泪离去,殿内重归寂静。 萧逸凝视掌心佛珠,恍然惊觉 线断了。 就像三年前,那个雪夜里,老主母偷偷塞给他暖手炉时,哽咽着说的最后一句话: “逸儿......祖母对不住你。” 萧逸很清楚,祖母不会因为自己不回去就动气,她最是体谅自己的难处。 有人在逼他回去。 萧逸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萧念,终于坐不住了。 三年光阴,足够让那个草包明白,从他这里偷去的几卷兵法,根本撑不起摇摇欲坠的萧家。 偷来的东西,终究要露馅的。 寒风穿堂而过,吹散案前香灰。 他倏然起身,惊起檐角铜铃叮当。 名声?萧家如何看他,他早就不在乎了。 但祖母...... 佛珠猛地攥紧。 总得回去,见那盏为他留了三年的灯。 ...... 纵使猜到此行多半是局,萧逸仍策马疾驰回了萧府。 他赌不起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逸儿!你、你总算回来了!” 养母徐氏一见萧逸,立刻推开手边的药碗,踉跄着扑来,脸上愁容瞬间化作惊喜。 萧逸目光扫过药碗 萆薢、二花、当归。 不过是驱寒的方子。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僧袍拂过徐氏僵在半空的手 “贫僧法号‘镜澄’,乃先帝亲赐。夫人莫要叫错了。” 徐氏指尖一颤,眼泪倏然滚落:“逸儿......你连娘都不认了?” 萧逸垂眸不语。 三年前,也是这般场景。 那时萧念刚被寻回,他主动请离,徐氏便是这般攥着他的衣袖哭求,泪眼婆娑地说“娘舍不得你”。 可后来呢? 他留下的每一日,都在亲眼看着自己的价值被榨干 兵权转交、人脉割让,连他亲手培植的暗线,都被萧念以“历练”之名一一毁去。 所谓亲情,不过是拴住他的锁链。 萧逸径直绕过徐氏,朝内院走去。 “站住!” 一声童叱突然炸响。 萧辰冲出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徐氏,指着萧逸厉喝 “你回来做什么,还气哭了祖母!” 说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指着萧逸冷笑: “我明白了,我就说,哪里有人能舍得将军府的荣华富贵。” “要是被人知道,我爹爹竟是这样小人,实在是丢脸!你赶紧滚出萧家!” 萧逸静静注视着这孩子。 像在审视一柄新淬的刀。 “你长进了。”他忽然轻笑 “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该讨好谁,未来倚仗谁。” 目光掠过脸色骤变的徐氏,最终落在廊下阴影处 那里,萧念正死死攥紧拳头。 “可是刀磨得太急,是会容易断的。” 萧逸撂下这句话,转身踏入内院。 风卷落叶,满庭死寂。 “辰儿,不得无礼。” 一道温润嗓音从廊下传来。 萧念缓步而出,指尖亲昵地抚过萧辰的发顶,姿态熟稔得仿佛他才是生父。 "兄长归来,我甚是欢喜。"他朝萧逸拱手,笑意如三月春水。 萧逸低笑一声:"欢喜?是欢喜又能从我骨缝里榨二两油?" 他一步步逼近,压低声音,“萧念,给皇上做一条狗,难。” “你学了三年,到底还是差点火候。” 萧念瞳孔骤缩,袖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面上却仍挂着笑:"兄长说笑了。" "省省吧。"萧逸拂袖,"戏过了。" "逸儿!"徐氏突然走到二人之间,泪眼婆娑,"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 这话反倒坐实了萧辰的猜想。 孩童当即跳脚:"萧念叔叔都这般忍让了,你还要怎样?" 他扯着嗓子喊,"来人!把这人轰出去!" "小主。" 一道苍老声音突然刺破喧嚣。 红枝嬷嬷拄着蛇头杖立在月洞门下,皱纹里都沁着威严:"老主母候您多时了。" "有劳嬷嬷带路。" 萧逸从容作揖,转身时广袖如云 "三日后,我会在府中设宴叙旧。" 他顿了顿,轻笑 "诸位,记得赴约。" 红枝嬷嬷噗嗤笑出声:"小主这般’施主’’施主’地叫,老主母怕是要笑背过气去。" 拐杖突然一横,拦住想跟上的徐氏 "夫人留步。老身接的是萧家血脉,您算哪根葱?" 萧逸一个踉跄。 多少年了,这嬷嬷的毒舌仍是萧府第一利器。 穿过重重院落时,他恍惚又变回那个因偷吃蜜饯被嬷嬷追着打的少年。而今蜜饯犹在,少年却已...... "到了。"嬷嬷突然驻足 萧逸抬眼 梅树下,白发老妪正颤巍巍举起一盏琉璃灯。 灯罩里,三年前那支未燃尽的蜡烛,竟还留着半截。 "逸儿。"老人笑出泪来,"祖母的灯,一直亮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