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打个针都要哭闹很久的孩子，在那个晚上硬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护士通知我的时候，只交给了我两样东西。

一个被硬币塞得满满的小猪存钱罐。

里面有七十二块钱。

一个歪歪扭扭，甚至还有拼音的纸条。

【妈妈，对不起。夏夏不想当拖油瓶。】

【这些钱你拿去给爸爸还债吧，记得告诉他，夏夏很爱他。】

我抱着儿子的骨灰，打算将这最后一笔债款交给裴子期。

回到家，却意外听见他与几位债主谈话。

“裴总，宋小姐和小少爷已经通过了您的考验，接下来您还有什么安排吗？”

裴子期的小青梅刘冉冉娇憨开口：

“子期哥哥，虽然宋姐姐和夏夏已经通过了你的共患难考验，但是富贵迷人眼，万一她和夏夏知道了你是裴氏集团总裁，学坏怎么办？不如再考验他们最后三次。”

“要是他们还能通过考验，就证明宋姐姐和夏夏对你真的是真心的。”

裴子期抿了抿唇，轻轻点头：

“好，那就再给她们最后三次考验。”

“只要这三次她们都能通过，我一定光明正大地将他们接回裴家！”

屋子里的笑闹声传出去好远，我站在门外，心脏痛到死寂。

裴子期，没有三次了。

夏夏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从此以后，我们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1

离开家，我抱着儿子的骨灰，在路边上坐了很久。

对面的奶茶店在卖冰淇凌圣代，两块钱一个。

儿子嫌贵不舍得吃，从来只让我给他买一块钱的小布丁。

省下的钱，他说他要留着，好早日给爸爸还债。

广场上突然驶来一辆装满玫瑰花的大卡车。

二十多个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将广场布置成浪漫花海。

“都快点，今天可是裴氏集团太子爷的未婚妻过生日，裴总早就订好了9999朵玫瑰花，准备给刘小姐过生日。”

“裴总说了，只要干得好，等会儿他会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发红包。随随便便就是几万块。大家抓紧。”

我听着工作人员兴致勃勃地对话，脑子一片空白。

裴氏集团太子爷，裴子期吗？

原来，他随便给人的红包就是几万块。

可这几万块，是我交不起的儿子的化疗费。

是我七岁儿子的一条命。

眼泪像失控了的水龙头，裴子期就在这时打来了电话。

电话中，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温柔：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儿子呢？在你边上吗？”

我下意识张了张嘴，却是沉默。

要是以前，不用我开口，儿子就会兴奋地抢过电话。

然后手舞足蹈地喊爸爸。

他最喜欢裴子期了，哪怕爸爸很穷，不能给他买玩具，也不能带他去吃电视上的汉堡和炸鸡。

但他永远都是儿子心里最好的爸爸。

见我不说话，裴子期没来由的有些心烦，他压住情绪，问道：

“怎么不说话？知意，你在哪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在工作。”

裴子期怔住，似乎才想起，就因为他的考验。

因为他带回家的似乎永远还不完的债务。

我一天需要打三份工。

现在正好是我当服务员的时间。

儿子这个时候也应该跟在我身边，趴在闷热狭窄的厨房一角，小声读书。

“知意，其实我......”

裴子期有些犹豫，似乎是在思考该不该现在就坦白自己的身份。

可想到上午和刘冉冉的对话，他还是决定继续隐瞒。

反正也就三次考验。

很快的。

裴子期的语气又恢复了正常。

“我想告诉你，这几天我很忙，儿子那边你多上点心。”

“等我忙完了，一定去看他。”

我点点头。

“好。”

正好，我也需要找个理由将儿子的死亡瞒下来。

毕竟我只是个普通人，没办法应对庞大的裴氏集团。

而我想要的，也只是想安静离开。

挂断电话，我打车离开。

裴子期却好像意识到了不对，一个接一个地给我打电话。

关心儿子的近况。

我没有看，也不想看。

今天，本该是我们一家三口开始新生活的日子。

可因为裴子期的欺骗，让儿子的自杀，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裴子期，我和儿子都不要你了。

2

当晚，我没有回家，而是在公司将就了一晚。

裴子期，也发了一整晚的消息，打了无数电话。

我一个也没看。

第二天，我是被经理叫醒的。

“宋知意，这里是公司，不是酒店，谁准许你在这儿睡的？”

“这个月的奖金没有了，提成也减半。”

我愣住，下意识恳求：

“经理，我儿子生病了，我需要钱......”

我没说完，因为我碰到了儿子的骨灰盒。

我入职的是裴氏集团名下的分公司。

我是一个普通的业务员。

八年前，我在实习期间认识了同一批来实习的裴子期。

从相识到相恋，我们只用了半年。

准备结婚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是个孤儿，欠了很多债。

为了给他还债，我拼了命的兼职。

儿子也被迫早早地学会懂事。

别人还在爸妈怀里撒娇的年纪，他就已经能熟练地踩着板凳做饭。

然后笑着跟我们说：

“爸爸妈妈，你们上班辛苦了。”

我和儿子吃了那么多苦，却没想到，这间公司，竟然都是裴子期的。

我自嘲地笑了笑，坐下不再理会经理。

经理愕然，下意识看向我身边工位的裴子期。

见他点了点头，又继续嘲讽：

“宋知意，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是欠了很多钱吗？信不信我开了你，到时候你跟你那个小兔崽子一起到大街上捡垃圾。”

“好。”

我点头。

“你......你说什么？”

经理不敢置信。

“你开了我吧，我不想干了。”

我很坦然，裴子期却炸了。

他急匆匆地将我拉去了茶水间，连伪装都忘了。

“知意，你疯了？”

“要是没了工作，我欠的债怎么办？你还想不想跟我好好在一起了？”

我沉默，刚想说不想。

裴子期就妥协似地叹了口气，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算了，我知道你最近工作很累，今天的事我帮你和经理说吧。”

“只是别人问起来，你还是得说是你主动找经理认错。”

“这样，也勉强算你通过了。”

听到这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第一重考验。

考验我能不能为了保住工作替他还债，放弃尊严。

真可笑啊。

3

回到工位，我平静地打开电脑纂写离职申请。

同事们叽叽喳喳，讨论刚才的情况。

“你们看到没有？裴哥对宋知意可真好，经理才说了两句，他就立刻就冲出来护妻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她们在一起都多少年了。”

“真羡慕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男朋友，一定开心死了。”

“是啊是啊，他们的儿子夏夏也很乖，每次见到我都喊我姐姐呢，就是......”

小张叹了口气。

“就是没摊上一个好家庭。”

“上次夏夏生病，知意姐没领到工资，为了那么点医药费都给经理跪下了。”

“经理却说什么公司有规定，不能预支工资，最后还是我看不下去，借了她五百块。”

“不会吧？我前两天充游戏没钱了，还找经理预支工资呢，立马就到账了。”

有人质疑，还拿出了入账记录。

小张抿唇，眼含同情。“谁说不是呢，估计就是知意姐被人针对了。”

我默默听着，打字的手越来越用力。

还能是谁？不就是裴子期吗？

他怕我乱花钱，不认真帮他还债，所以老早就嘱咐了经理严格控制我的工资。

发呆两分钟，扣工资。

吃饭超过十分钟，扣工资。

甚至下班忘了拔充电器，也要扣工资。

以至于当儿子生病在学校晕倒，我连五百块的住院费都交不起。

深吸一口气，我将离职申请打印出来签字。

准备明天就交上去。

当晚，裴子期没有回家。

我也没在意，只是默默拿出行李箱，收拾行李。

洗漱的时候，手机跳出来一个自动推送的直播间。

直播裴氏太子爷为小青梅准备的生日宴会。

看着奢靡无比的宴会现场，我忽然想到了儿子去年过生日。

裴子期送的礼物是夜市摊上十块钱两个的塑料奥特曼。

儿子高兴坏了，每天都要抱着它们才能睡着。

想了想，我将奥特曼玩具找出来放进行李箱。

等儿子下葬后，看到它们应该会高兴吧？

4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被裴子期吵醒的。

看到我的瞬间，他就立刻冲过来把我抱在了怀里，神色紧张：

“客厅怎么会有行李箱？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我怔了怔，从裴子期的怀里挣开。

“儿子生病在医院，我只是收拾点生活用品。”

见我提到儿子，裴子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愧疚。

“这几天怪我太忙，没时间陪儿子，等你......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他。”说完，他又掏出一个限量版的乐高模型。

“这是我送给儿子的。”

我怔住。

曾经，裴子期将儿子抱在怀里，指着电视上的乐高广告信誓旦旦。

“等爸爸还完债了，一定给夏夏买最好的模型。”

儿子当时乐得两眼发光，但最后还是摇摇头，小声说：

“夏夏不需要玩具，玩具太贵了，夏夏只要爸爸开心。”

想起从前，我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可裴子期下一句话又将我冷在了原地。

“知意，家里还有多少钱？你全给我吧。”

“他们催债催得紧，要是不把钱给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原来，这就是第二重考验，金钱。

我确实还有钱。

五千块。

原本是儿子下个季度的学费，后来变成了他的化疗费，现在......是我准备的，给他办葬礼的钱。

手指捏到泛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不行，这笔钱我有用，谁都不能动。”

裴子期蹙眉，不明白我在闹什么。

“不就是钱吗。以后我能给你更多，别废话了，为了我们以后的生活，这笔钱你必须给我。”

话落，他立刻起身，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我的银行卡准备带走。

“不可以！还给我！”

我几乎嘶吼出声。

裴子期愣住，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在意这笔钱。

明明以前不管他要多少，我都会立刻答应。

怎么现在？

心里泛起些许不安，裴子期抓着卡的手微微攥紧。

“知意，你实话告诉我，家里是不是......”

“子期哥哥。”

刘冉冉从门外跑进来，娇嗲地拉上裴子期手腕。

“生日礼物我就要她手上的戒指。”

她指的，是裴子期送我的婚戒。

两百五十块钱，99银。

“这个不行。”

裴子期拒绝的很坚决，只是说完，又有些假模假样的向我解释。

“冉冉是我邻家妹妹，最近刚搬回沪城，她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这枚戒指很重要。”

他紧紧盯着我，似乎在期待我拒绝。

我却点头，毫不犹豫地答应。

“戒指给你，银行卡还我。”

裴子期愣了一瞬，刘冉冉不给我反悔机会，立刻抓住我的手拽下了戒指。

迫不及待地戴在自己手上。

“子期哥哥，好看吗？”

裴子期没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有些受伤。

他抿着唇，紧紧攥住我的手不肯放开，眼中愧疚越来越深。

最终，在刘冉冉的催促声中，他松开了我的手。

“明天，我陪你去接儿子。”

“你们等我，我一定会给你们补偿。”

5

等他们走后，我去了医院。

护士在抽屉里找到了儿子留下的日记本。

3月7日，晴。

学校要看运动会，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参加。

我没好意思告诉她，其实我买不起运动鞋。

3月10日，阴。

爸爸给我买了运动鞋，我穿去学校。

壮壮说是盗版，抢了我的鞋子扔进了垃圾桶。

捡鞋子的时候我听见他们说我是没人爱的小乞丐，连双鞋子都买不起。

算了，跟他们说不清楚。

他们才不知道爸爸有多爱我呢。

4月28日，雨。

我流鼻血了，怎么都止不住。

老师让我回家告诉爸爸妈妈，要他们带我去医院。

可是爸爸还欠了好多钱。

我决定不告诉他们。

5月19日，晴。

生病的事情还是被妈妈知道了。

妈妈说没事，可说是我偷偷看见她躲在楼梯间哭。

护士姐姐说，我得了癌症，要花很多很多钱。

我不想治了。

6月1日，儿童节。

治病好痛啊。

妈妈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骗人。

我听到她和债主叔叔们打电话了。

他们让妈妈把钱交出来，说再不还钱就要伤害爸爸。

我不舍得让爸爸受伤。

我也不想当拖油瓶。

等和爸爸妈妈们过完儿童节，我就离开吧。

......

最后一段是在那天晚上。

儿子在日记上写着：

【爸爸没来，他太忙了。】

【他说明年儿童节再陪我，可是我等不到了。】

【爸爸妈妈，你们要记得，夏夏很爱你们。】

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

失控般地给裴子期打电话，我要让他知道儿子为他做了什么。

电话接通，传来的却是刘冉冉的娇笑声：

“子期哥哥，这双鞋好看吗？才五千块。便宜是便宜了点，但毕竟只穿一次的鞋子，勉强可以。”

裴子期不在意的声音响起。

“那就买吧，这么点钱而已，没必要问我。”

是啊，这么点钱而已。

五千块，买得起刘冉冉一双勉强能穿的鞋。

买不起儿子一条命。

心脏痛到死寂。

我挂断了电话，用卡里的五千块订了一张飞往南城的机票。

五千块，买我和裴子期恩断义绝。

6

考验期的最后一天。

裴子期早早就来到了公司准备最后一重考验。

他决定，这次的考验项目就是让我给他泡杯咖啡。

这么简单，宋知意一定能完成。

他勾了勾唇角，盯着手机上一家三口的幸福合照，笑得无比满足。

到了公司，刘冉冉疯了般地拉住他。

“子期哥哥，不是说好了要好好考验宋知意三次的吗？”

“你怎么能反悔呢？”

裴子期蹙眉，不满地挥开她。

“我已经确定了知意和夏夏对我的爱，不用做这些假面功夫了。”

刘冉冉愣住，大声尖叫：

“不可以！宋知意这样的身份怎么配做宋太太！她和那个小贱种......“”

“啪！”裴子期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声音冷冽：

“不准羞辱她和孩子，明白吗？”

说完，他就推开刘冉冉大步走进了公司。

只是，这一次，他身边从来不迟到的我，却没有出现在工位上。

他拉过我工位另一边的陈姐，问起我怎么没来。

他问的很急，带着莫名其妙的慌张，口吻也格外的不客气。

可陈姐没有怪他，奇怪的看着他，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同情：

“你和知意的孩子不是去世了吗？”

“知意跟我说她想换个城市调整一下心态。”

“怎么，你不知道吗？”

裴子期愣在了原地，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

只剩下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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