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子病逝后,我和裴熠约好每年忌日都要带他喜欢的机器人去拜祭。 连续三年没有缺席。 可今天我在墓地等了他许久,他却空着手姗姗来迟。 这一刻,我向他提了离婚。 他皱起眉:“就因为我没带机器人?” “嗯,就因为这个。” 1 “许清悦,我等下还有事,没时间陪你闹情绪。” 裴熠看了眼墓碑前的蜡烛,眉间痕迹更深。 “花怎么没买。” “许清悦,你平时都在忙些什么,这么重要的规矩也能忘。” 数落完,他不再等我的回应,走到一旁的摊贩边准备掏钱。 可就在这时,裴熠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名字就急忙转身,边接边走: “小岁又烧起来了?别哭,我这就回去。” 他大步跑起来,路过我时甚至连一个解释都没有。 眼看他已经到了车旁,我忍不住喊了声: “裴熠,今天是昭昭的忌日,你一定要去陪别人的孩子吗。” 车门打开,他双眉紧蹙。 目光只在我脸上短暂停留。 “我这不是来过了?” “有空跟我计较机器人这点小事,你不如先去买花。” 车子飞速驶去,我的话吐在空气中,快速散去。 “你忘了吗,昭昭花粉过敏。” 是啊,他不记得机器人对昭昭的意义,又怎么会记得只在这世上存在四个月的孩子,对花粉过敏? 我慢慢走到昭昭的墓前,沉默而细致地擦拭着小小墓碑。 “昭昭,今天只有妈妈来看你。” “往后,也只有我。” 两小时后,朋友发来一个地址。 说在市中心的画展上看到了裴熠。 “今天不是你们儿子的忌日吗,他还有心思办画展?” 我打车赶过去,看到裴熠和夏莹并肩站在一起,正接受采访。 “裴先生,今年是您的画作井喷期,请问是有什么契机吗?” 裴熠和夏莹对视,眼含浓烈暖意,像是能融化冰川上的积雪。 “契机就是和莹莹相识后,发现彼此就是对方的灵感缪斯。” “我们可以一起讨论绘画技巧,一起写生,莹莹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气的画者,有时候她偶尔的一句话就能让我茅塞顿开。” 夏莹笑的端正大气,听到他夸奖时她却多了些羞涩,拍拍他的手背。 裴熠笑意渐浓,反手握住了夏莹的手指。 这一幕引起雷鸣般的欢呼声,而我被挤在中间,浑身都在抖。 婚前我们谈恋爱的时候,裴熠也会牵着我的手说我是他的缪斯。 他会让我坐在阳光下,画下一幅幅明媚的我。 我们曾经彼此相爱,爱到就算双方父母反对,也要坚定地在一起。 可自从今年他被人引荐认识了夏莹,就开始对我不耐烦,话里话外都是指责我不懂他。 我起初以为是他的画作销量差,有压力,就处处哄着他。 直到他的夜不归宿越来越频繁,家里画架上的女人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但那时候已经晚了,他的心已经彻底不属于我。 掌声再次雷动,我抬起头时看到两人的手掌涂满金黄色颜料,然后一起按在幕布上。 幕布上印着的,是他们一起画下的向日葵花田。 我忽然间想起今年过年,裴熠用金笔亲手写下的对联。 “沐日月光风,熠熠生辉。” “含日月精华,莹莹满翠。” 原来他早就不爱我。 记者给他们拍了合影,人群逐渐散去的时候裴熠终于发现我。 他眼里闪过心虚,快步追过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很忙,顾不上你。” 我死死盯着他:“这就是你宁愿不给昭昭扫墓,撒谎说夏莹儿子发烧,也要做的事。” 他越发心虚,但也更加不耐烦: “别胡说,小岁真的发烧了,我们是等他退烧才来的。” “你想闹事就回家闹,别在这多待。” 我攥紧手指,就算用尽全力,开口还是在抖: “裴熠,我没跟你闹。” “我们离婚。” 2 再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 离开墓地的时候下了雨,我躲避不及淋了一身。 我们家很小,结婚四年也没换大房子。 原本客厅里放满裴熠的画具,他从不许我碰,也不许我添置任何东西。 就连我收拾家务的时候随手放了个垃圾桶,他也要大发雷霆,数落我的世俗气搞脏了他的画作。 可今天多了十几个机器人模型的盒子。 夏莹的儿子小岁蹲在地上拆箱,激动地手舞足蹈。 “妈妈,裴叔叔,这个我也喜欢!” 裴熠和夏莹坐在沙发,含笑望着他。 嘴角的宠溺如出一辙。 “你谁啊!踩到我的机器人了!” 突然看到我,小岁大喊一声,顺手抄起剪刀砸过来。 我头疼到摇摇欲晃,刀尖划过我小腿的时候才勉强清醒了几秒。 裴熠和夏莹急忙跑过来,一个把小岁护到身后,一个从我脚底抽走我不小心踩到的零件。 “怎么才回来,莹莹等了你一晚上。” 裴熠扫过我小腿上渗出的血迹,有一瞬的迟疑。 但语气不耐: “她听说你为了那个机器人要跟我离婚,特地买了新的给你赔罪。” “这里有十五个,可以消停了吧。” 我看着满地狼藉,心底的怒火忽然窜上来: “给我赔罪,然后让她儿子拆?” 裴熠下意识就要反驳,夏莹急忙拉住他的胳膊。 然后满脸歉意的对我说: “清悦,实在对不起,那个机器人被小岁摔坏了,修不好,也买不到一样的。” “我搜过,那个机器人卖一百二,这些全都是一千二以上的,你要是觉得不够,我再给你买。” 她道歉道的真诚,但避重就轻。 裴熠和她站在一起,向我投来“这下够了吧”的表情。 小岁却剑拔弩张指着我喊:“裴叔叔说了这些都是我的!为什么要给你!” 夏莹立刻捂住他的嘴,对我笑笑: “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小岁还小,喜欢玩具很正常。” 裴熠揉揉他的头顶,再看我时多了些嫌弃: “你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要和小孩子抢,这些恰好都是小岁喜欢的,他好不容易退了烧,先给他玩,以后我再给你买。” 小岁眼睛亮了,一把扑进他怀里,夏莹也笑了笑。 我看着互相体谅的“一家三口”,忽然觉得异常疲惫。 这份疲惫放大了小腿上的痛楚,连站立都只能依靠鞋柜。 我好像有点发烧。 努力撑起精神,我开口: “这些我都不要,裴熠,我只想要回昭昭的机器人。” “就算是坏了,我也要。” 裴熠的吼声伴随着纸盒子一起砸了过来: “许清悦!你要我说几遍,那个机器人我已经扔了,我上哪儿去给你找!” 盒子是空的,可锋利的边角戳在我的伤口。 血痕立刻变成一股血柱,喷涌而出。 他好像没看到一样,咬牙切齿: “莹莹给你买了一万多的机器人还不够,就非要跟我计较这一百二的东西?” “为了个破机器人,你到底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 夏莹拉了拉他的手腕,语气柔缓又善解人意: “你轻点说话,别吓到她。” “清悦,这事都怪我,小岁被我惯坏了,玩的时候没个轻重。” “小岁,跟清悦阿姨道歉。” 小岁倔强地瞪着眼睛:“凭什么要我道歉,是裴叔叔说我喜欢就拿走,拿走了就是我的!” 尽管已经知道,可当我亲耳听到还是不可置信。 “裴熠,你跟他说......他喜欢就拿走?” 裴熠的手掌还抚在小岁头顶,面色阴沉:“孩子难得喜欢。” “裴熠,那是昭昭最喜欢的玩具!” “裴昭昭已经死了!四年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3 刹那间,整个客厅都陷入了恐怖的寂静。 夏莹捂住小岁的耳朵,不想让他听见“死”这个字。 裴熠用了全力吼我,此时喘着粗气,眸子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怨恨。 他恨我。 他竟然恨我! 四年前昭昭刚出生就确诊先天性膈疝,一出产房就直接送去NICU。 但万幸手术成功,我们把他接回家,为他买了满屋子的玩具和衣服。 我们倾尽所有,也曾在深夜跪在婴儿床前,小声祈祷。 求求你,保佑昭昭健康长大吧,我们可以什么都不要。 我们只要昭昭。 可昭昭却在四个月生日时复发,手术失败,彻底离开了我们。 那天我们痛哭到崩溃休克,被双双送去抢救室。 我醒来的时候裴熠趴在我床边,手里死死攥着那个黄色机器人。 是他说,我们这辈子都不再要孩子,昭昭是我们的唯一。 也是他说,以后每年都要带着机器人去拜祭他。 这是我们的约定,就算他今年和夏莹走得很近,我也为了昭昭假装看不见。 可现在裴熠亲手把机器人送给别人的孩子,只是因为他喜欢。 他不仅把对我的爱转移给夏莹,还怨恨我,怪我不肯放过他! 回过神时,夏莹正给裴熠顺气: “裴熠,话说重了,跟清悦道歉。” 裴熠平静下来,他最后瞥了我一眼: “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今天很累,不想再陪你闹下去。” “我先出去住一段时间,等你想通了我再回来。” 他的果断和夏莹眼里一闪而过的欣喜像两把利刃,齐齐刺进我的心底。 我望了望客厅里满满当当,却都不属于我的东西。 甚至窗边的画架前,还放着裴熠为夏莹画的捧花画像。 协议放在鞋柜,我只带走门边倚着的一把伞。 “不必了,这房子留给你们,我走。” “记得签字,明天我在民政局等你。” 刚出门裴熠就一把抓住我,脸上怒不可遏: “许清悦,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为了个机器人你就要跟我离婚?” “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身后,夏莹像一个赢得全世界的胜者。 双臂抱胸时下巴微抬,得意又张扬: “清悦,裴熠他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再给你多买几个行吗?” “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回来吧,别让邻居看了笑话。” 我忽的笑了: “夏莹,原来你也知道我们是夫妻。”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夫妻,我是上门惹事的外人。” 裴熠更加愤怒,他抄起协议快速签字,扔给我: “你胡说什么,我和莹莹没你想的那么龌龊,你这样会毁了她的名声!” “不是想离婚吗,好,那就离。” “许清悦,你千万别后悔!” 4 我提离婚,是因为攒够了失望。 裴熠签字,却是为了夏莹的名声。 第二天我到民政局门口的时候,裴熠仍然余气未消: “都闹到这里,该消停了吧?” “不就是个机器人吗,莹莹和小岁又不是故意的,你......” “裴熠,你觉得只是因为那个机器人?” 被我打断,裴熠皱了眉:“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裴叔叔!” 小岁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腰。 裴熠的双眉立刻舒展开来,回头和夏莹相视一笑。 “小岁闹着要坐你的车去游乐场,我就带他来了,没耽误你们吧?” 夏莹边说边帮他整理衣领。 裴熠顺从地弯下腰,动作自然而熟稔。 两人离得很近,同样款式的蓝色衬衫在光下像一湾浅浅的湖。 我的指甲用力嵌进掌心,以缓解心底的那份刺痛,开口说: “不耽误,你们来得刚刚好。” 裴熠怔住,张了张嘴巴要说什么,但我已经转身离开。 我们在台前签申请表,夏莹带小岁在旁边等。 她时不时望过来,眼底的紧张一览无遗。 裴熠烦躁地转着笔: “如果你是因为夏莹,我可以再跟你解释一次,我们只是惺惺相惜。” “我们都热爱画画,仅此而已。” 我没理会他。 他更加不耐烦: “许清悦,你确定要跟我离婚?” “你是远嫁,没了我,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无声笑了。 原来他也知道我当初嫁给他,是放弃了家乡的一切。 签下最后的名字,我盖上笔帽: “裴熠,快点签了吧,别耽误你们一家三口去游乐场。” 他彻底被我激恼,把笔用力摔在桌上: “你阴阳怪气什么!” “昨天是小岁的生日,我早就答应了陪他去玩,昨天没去成,今天补上而已!” 听到我们争吵,夏莹忙拉着小岁跑过来。 她握住裴熠手腕晃了晃: “不是答应了我今天要控制好脾气吗,怎么又和清悦吵架。” “小岁被你吓到了。” 裴熠连忙摸摸小岁的头顶:“小岁别怕,我们没有吵架。” 小岁不满地瘪瘪嘴:“裴叔叔,今天还是去不成游乐场吗。” “去的,我答应了你,肯定会带你去。” 裴熠温柔安抚他,抬头问我: “许清悦,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知道的,我裴熠从不走回头路。” 但我没有听清他的话。 我两耳响起蜂鸣声,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所以,你早就计划好了要在昭昭忌日这天,给别的孩子过生日。” “嘭——” 那只笔被他狠狠扔在我身上,我的T恤上立刻出现一道刺眼的黑色。 “昭昭,又是裴昭昭,你要用裴昭昭道德绑架我一辈子吗!” “许清悦,这是你逼我的!” “三十天内,就算你后悔了我也不会回头!” 他拿起另一支笔快速签完申请表,抱起小岁,和夏莹并肩往外走去。 我望着裴熠的背影,对上夏莹向我投来的胜利眼神。 手机在响。 “许小姐,您申请今天为裴昭昭迁坟,请问您大约什么时间到?” “马上。” 挂断电话,我托朋友找了个离婚律师帮我走流程。 然后深深吐了一口气。 裴熠,再见了。 我和昭昭,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