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家女子自出生便承载天命,能祭歌请神,庇护苗疆。 十年前,老族长生命垂危,长姐做贺寿歌一首,引寿神下凡为他续命。 三年前,苗疆大荒,次姐在祭台上一曲万物生,不久后神女降世引来万物齐长。 但她们二人在完成祭歌后,便隐居山野,再不肯现世。 作为白家的第三个女儿,我自出生以来便被寄予厚望,更是早早定下与族长儿子的婚事。 苗疆被外族侵扰,所有人都等着我在及笄礼上以血为誓,献歌请来神明护佑苗疆。 可那一日,我却一壶毒药入喉,亲自毒哑了嗓子,不肯再歌一次。 1. 白家老宅内,所有服侍过我的仆从都被鞭打得遍体鳞伤,跪在我脚边不住地乞求。 “小姐,求您救救我们的性命吧!” “只要您肯再唱一曲,只要一次就可以救下所有人的命啊!” 与我感情最深的乳母早已被拔去十指的指甲,用血肉模糊的手拉扯着我的裙摆。 “小姐,奴婢求您了…” 她被扔进百蛊窟,双眼都已被蛊虫啃咬得只剩下血洞。 可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过轻轻抬起眼眸,躲过了她的触碰。 见我没有反应,君玄凌一把扔下鞭子捏紧我的下颌,语气冷得像冰: “白洛婵,你当真没有心吗?” “肖儿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吗,他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啊!如今肖儿中邪,你这个当娘的却连唱一支歌为他驱邪都不愿意…” 三日前,我的儿子肖儿掉崖中邪。 君玄凌寻遍了族中巫医,可肖儿始终高烧不退。 巫医说,能救他的人恐怕只剩下我了。 族长夫人抱着肖儿在我门前长跪不起,“洛婵妹妹,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君上将你们母子分离…可肖儿是无辜的啊!” “只要妹妹肯请来神明救肖儿的命,我甘愿放弃族长夫人之位,退居蚕丝洞,将君上和肖儿都还给你。” “若是你要不满意,就算是要我以死谢罪也好啊!” 说完她便要触柱寻死,被族人死死地拦下。 门前人来人往,无人不为族长夫人一片慈母之心落泪,纷纷劝说我祭歌请神。 可我连脸色都没变过半分,径直从族长夫人身边走过,打着手语对她道: “他是中毒,不是中邪。况且多年前我饮下毒酒,嗓子尽废,从此再也不能唱歌了。” 回想起我那日的绝情,君玄凌气红了眼,扬手举起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身上。 上等的蝎皮鞭子打在后背上,几乎片刻间便起了血痕。 我痛得冒起冷汗,可还是不肯松口,打着手语的手愈加慌乱。 “君玄凌,我不能…” 我的抗拒换来他更加残暴的鞭打,鞭子如雨点般落下: “好,本君倒是要看看她究竟有多狠的心!她一日不肯唱,就凌迟你身边的一个奴婢,给本君把人拖到面前来,我要她亲手驱动蛊虫,看着人全身溃烂地死在她眼前!” 下一刻,奄奄一息的乳母被拖到我面前。 君玄凌把剧毒的蛊虫塞到我手里。 “不要!” 我拼命挣扎,却还是敌不过他的力气,他划破我的手腕,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蛊虫身上。 肥胖的蛊虫顿时睁开了眼睛,摇摇晃晃朝着乳母飞了过去,尖刺扎穿她的血肉。 我目眦欲裂,飞身上前想要替她挡下,可君玄凌死死抓住我的手。 乳母呕出一大口血,死不瞑目地瞪着我。 我颤着手爬向她,想要触碰她满是破洞的身体,却被君玄凌一脚踹开。 他冷笑一声,“是你亲手逼死的她,又何必惺惺作态?” 紧绷在脑中的弦一瞬间断裂。 我握紧了手中的毒药,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嘴里送去! 2. 毒药还未入口,就被君玄凌眼疾手快地夺过。 黏稠的鲜血涌出,我仓皇倒地,君玄凌下意识地伸出手。 就在这时,崔凝华一袭白衣闯了进来。 “洛婵妹妹,肖儿真的撑不住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怀里抱着双眼紧闭的肖儿,一步一叩首地爬向我。 “纵使他从小养在我膝下,可他到底也是妹妹亲生的孩儿,是苗疆唯一的继承人啊!妹妹,你怎能忍心看着他去死?” “还是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妹妹爱的人根本就不是君上,多年来不肯为苗疆祭歌也是因为记恨君上处死了你的心上人?” 听到这话,君玄凌的脸色顿时阴沉。 他一把抱过肖儿,指着他窒息发紫的脸痛斥我:“白洛婵,你看看他如今这副模样,你还配当个母亲吗!” “你要是还有一点良知......” 崔凝华也伏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鲜血从她额前汩汩流出,“洛婵妹妹,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你肯救肖儿!” 看着肖儿逐渐微弱的呼吸,我的心痛得滴血。 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血,是我和君玄凌之间最柔软的记忆,我怎么可能不想救他? 可就算是这样,我仍旧咬紧了牙关,流着泪摇头。 “君上,肖儿他是中毒了,我知道有一种蛊虫,我可以救肖儿的!” 我挣扎着起身想去院子里驱动蛊虫,却被崔凝华紧紧抓住脚。 “巫医早就说过了,肖儿无蛊可医!白洛婵,你自己不肯救他,还要演戏耽误肖儿的病情吗!” 她语带哽咽,在君玄凌看不见的地方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轻声道:“白洛婵,你真蠢!” 我蓦然睁大眼睛,来不及反应就被崔凝华抓紧了手放在她腰间。 “洛婵妹妹,你为何要害我!” 我慌忙收回手,眼睁睁看着她像一张单薄的白纸一般,往石阶下滚落。 崔凝华一袭白衣都被鲜血染红,而我的肖儿从她怀中跌落,重重摔下石阶。 黏稠的鲜血,一滴、一滴… “肖儿!”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冲上前将肖儿摔得四分五裂的身体抱起。 可是太晚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疼,就在我手里断了气。 我麻木地抱紧他,泪水从眼角滑落。 “肖儿,不怕,娘亲很快就来陪你了。” 一阵钻心的痛,让我连站都站不住,半跪半爬地抱着肖儿,想要将他埋葬在百蛊窟下的的寒潭。 苗疆有魂魄重聚之术,只有我保存好肖儿的遗体,便能驱使蛊虫,用我的血肉助肖儿重生! 可崔凝华却踩上他的尸骨,一把踩断肖儿的脖颈。 君玄凌将我踹倒在地,心疼地扶起崔凝华,眼中最后一丝柔情也被阴郁取代。 他气得浑身颤抖:“来人,给本君把这个疯女人脱光了扔进百蛊窟!” “她一日不肯歌,就一日不准放她出来!” 我浑身的血都冷了,呆呆地看着君玄凌抱着崔凝华离开的背影。 3. 再次睁开眼睛,我不着寸缕地跪在百蛊窟里。 见我醒来,君玄凌扔下装满辣椒水的木桶,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要不是你不肯祭歌,苗疆怎么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他按着我的脖颈逼我往上看。 百蛊窟上,一片熊熊大火,数不清的族民在哭喊哀嚎。 看到我,他们像是发了疯一般地躁动起来,大喊着冲到百蛊窟下跪拜。 “求娘娘祭歌请神,救救苗疆的族人吧!” “白家女子满门忠烈,娘娘为何不能像白家大小姐和二小姐那般,为苗疆族人献上一歌呢?” “白洛婵!你枉为白家女,你不得好死!” 我痛苦地捂住耳朵,可身边的人却一次次掰开我的手。 君玄凌捏紧了我的手,颤着声问道:“阿婵,本君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有没有苦衷?” 我的心猛地一颤。 身为白家最小的女儿,在我之后,白家满门再也没有生出一个女儿,也就没有了能祭歌的人。 我背负着匡扶苗疆的命运而生,是苗疆这个濒死的部族唯一的希望。 我与君玄凌青梅竹马,我的第一支琴是他寻遍苗疆珍宝所做,每一根琴弦都价值万金。 我的护嗓蛊虫是他用自己的心头血喂养出来的。 大婚之日,我更是跪在老族长病榻前许诺,一定会为苗疆请来战神,护佑君玄凌战无不胜,守卫苗疆。 可是这一切,在我及笄礼之后,全都成了泡影。 仅仅因为婢女崔凝华不小心将我推下百蛊窟,我自醒后便性情大变,饮下剧毒、自毁歌喉,发誓从此再也不唱歌。 起初君玄凌满心愧疚,他为我寻来更好的琴,跪在我门前求我原谅。 可不管他怎么做,求饶、发疯、折磨,都只能换来我的沉默。 一年前,外族入侵,他们仗着一支无往不利的“鬼兵”踏平苗疆十万大山。 君玄凌拿着族令逼我唱歌,我却当场砸碎了他的玉玺。 而后他亲自迎敌,被一只毒箭正中心脏,连护心蛊都险些死了。 归来以后,他便将我贬弃,将崔凝华封为族长夫人,日日夜夜独宠,还逼我跪在屋外守夜。 甚至我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儿,也被君玄凌抱去给崔凝华抚养。 而现在,他问我究竟有没有苦衷? 我死死地咬住唇瓣,鲜血染红唇齿。 “君玄凌,你杀了我吧。我没有苦衷,我只是,再也不能唱歌了…” 说出这句话,我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像一只死鱼一般瘫软在地。 “杀了你?白洛婵,你根本就不配去死!” “本君要让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着,看着我是怎么一点一点折磨你的。 君玄凌气得青筋暴起,眼中的祈求尽数被残暴代替。 一股巨大的不安涌上心头,我想要逃离,却被他抓紧了头发往外拖行。 额头撞到了尖利的石子,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泪水还是血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君玄凌才松开手。 血水混着泥沙,堵住了我的眼睛。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腐烂腥臭的味道充盈在四周。 “君玄凌…这是哪里?” 君玄凌冷笑一声,声音像是来自地狱。 “这是乱葬岗啊!白洛婵,是你负了我苗疆的子民,如今就用自己来偿还吧!” 4. 我颤抖着转身要跑,却被粘腻的手抓住了手脚。 “她就是白洛婵?”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顿时惊醒了所有人。 “就是这个妖女、贱人!她身为白家女,却不肯像她的姐姐那样为我苗疆献歌,才害得我们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白洛婵,就是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快扒了她的皮,把她的护心蛊捏死,让她尝尝我们的痛苦!” 情绪激动的族民们拉住我的手脚,有人奋力撕扯下我的衣服,有人张着腥臭的嘴靠近我的唇。 我吓得流泪,可被束缚住的双手根本抵抗不了。 “君玄凌,你在哪里…” “君玄凌!” 身上的痛楚越来越剧烈,我感受到手腕处一阵敲骨挖髓的疼,在心里疯狂地念着君玄凌的名字。 从前,哪怕有人动了我一根头发都会翻越大山赶回来替我作主的君玄凌… 如今却是他亲手把我送进地狱。 我的瞳孔渐渐涣散,下体处被撕裂的痛感仿佛也在一瞬间消失了。 和锥心之痛相比起来,身上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经过了整整一夜,我浑身上下连一块好肉都没有剩下。 再睁眼,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 四周都是昏暗,两个熟悉的身影跪在我面前,轻声唤着我的名字。 “阿姐!” 我猛地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冲向两个姐姐。 她们浑身都被铁链捆绑住,两双眼睛也成了不停流血的血洞,正在凄厉地哭喊。 可我的双手被长针刺穿,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 我茫然地回过头,撞进君玄凌眼中深不见底的阴郁。 我颤抖着打手语:“君玄凌,我阿姐怎么会在这里?她们不是隐居了吗,你把她们怎么了!” 君玄凌冷冷一笑,举起血淋淋的长针。 “外族的鬼兵已经到了都城下,苗疆就要亡国了。白洛婵,你再不肯唱歌,我就让你姐姐们替你唱。” “只不过,她们如今双眼俱盲,若是一时不慎摔下百蛊窟,恐怕…” 5. 我剧烈的咳嗽起来,胸腔被恐惧和血腥的味道堵得满满当当。 “君玄凌,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你不能…” “不能?”君玄凌愤怒地打断了我,“苗疆的族人难道就不是活生生的人命?本君的肖儿难道就不是吗?” 他冷着脸捏紧贯穿我骨头的长针,毫不犹豫地搅动起来。 我痛得痉挛,沾满血的双手不停地爬向阿姐。 可还是晚了一步。 阿姐们向着我柔柔一笑,“阿婵,记着姐姐们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永远都不能再唱歌了。” 下一刻,她们决然地捏碎护心蛊,双双死在我眼前。 我浑身的血液在片刻间凝滞。 阿姐们死了,可君玄凌痛恨她们死前劝说我不要唱歌,命人当着我的面将她们挫骨扬灰。 五脏六腑像是都被人打碎,我不知道自己的苦苦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发疯般地大喊大叫,不得不用额头撞击地面才能换来片刻的安宁。 “阿姐,对不起!” “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你们,都是我!” 到最后,甚至连阿姐们的骨灰,都在我眼前喂了狗。 我跪下来一点点将她们的骨灰拢起,嘶喊的喉咙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听到我发出声音,崔凝华双眼放光,围观的侍卫们也像是看到救星一般。 “君上,我早就说过,她说什么脚筋断了,就是不肯祭歌的借口罢了!” “像白洛婵这样惜命的人,怎么可能舍得毁了自己的嗓子呢。她这么多年不肯唱歌,想来也是争宠斗艳的手段吧?” 君玄凌也是一脸喜色,他推开崔凝华,径直拉起我的手,深情款款道: “阿婵,本君就知道你还是舍不得看着苗疆覆灭的。” “外族的士兵马上就要打进来了,你今夜祭歌还来得及!” “这一次,本君有战神之力,一定能将外族杀个干净,让天下人看看我苗疆的威风!” 他的双手沾满了我和阿姐的鲜血,却还能面不改色地对着我说出情话。 “阿婵,你不要怪本君。若是苗疆亡了,你姐姐们也活不了的。如今用她们两条命换你回心转意,不是美事一桩吗?” “你放心,待你完成祭歌。本君自然会厚葬她们,封她们为无上神女,如何?” 心头像是碎裂开,涌进来无穷无尽的酸涩。 原来我阿姐的命,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为了大业无关紧要的牺牲而已。 我弯唇一笑,咽下喉间的恶心,将手柔柔地放在他手上。 “君上,为我准备一件舞衣吧。” 君玄凌眼眸一亮,转身就去让人准备。 我同意祭歌,唯一的要求便是要崔凝华作为祭祀的使者守在一边。 崔凝华脸色一白:“君上,我是族长夫人,怎么能…” 君玄凌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能为苗疆做事是你的荣幸。至于族长夫人之位,那只是本君和婵儿赌气而已。” “在我心里从头到尾都只有婵儿一个族长夫人,待她祭歌完成便是册封大典。” 6. 我再一次站上了百蛊窟,穿着那件君玄凌亲自为我制成的舞衣。 无数的记忆从我眼前划过,最后定格在姐姐们临死前流着血泪的脸。 我踮起脚尖,高亢的声音刺破云霄,哀伤的歌声回荡在十万大山之中,连飞鸟都忘记了飞行,直直地坠落下来。 渐渐地,百蛊窟顶积聚起成片的乌云,电闪雷鸣之中,漫天乌鸦齐刷刷落下,哀叫声响彻天际。 我的唇边渗出鲜血,用手沾着血在地上画成纹样复杂的阵法。 我双眼紧闭,心中是喷薄而出的愤怒和痛苦。 “九天神佛,赐我神力,以我血躯,奉为趋使!生灵涂炭,族人无德,请妖神下凡,屠尽苗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