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可以说,世界尽是阳光,但也没人敢说,世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人生,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温熙的阳光,让沐浴于其中的万物都泛出平和的色彩,而阳光下的阴影,也让美好的事物被重重遮掩。 十二岁的温熙遇见十五岁的沈玄那天,暴雨砸在铁皮屋檐上的声响像滚落的弹壳,温熙赤脚踩在老式木地板上,透过起雾的玻璃窗看到父亲领着个少年走进院子。 那人穿着明显大一号的黑色雨衣,兜帽压得很低,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雨水顺着衣角往下淌,在他脚边汇成浑浊的水洼。 “小熙,这是你沈玄哥哥。” 父亲的声音裹着潮气,掌心在少年肩头按了按。 温熙看见父亲警服肩章上的雨珠,突然想起三天前深夜那通电话——父亲对着听筒吼“沈队出事了”时,烟灰缸里堆满碾碎的烟头。 沈玄摘下兜帽的瞬间,温熙呼吸一滞。 他白得近乎病态的脸上溅着泥点,睫毛挂着水珠,却遮不住眼底的血丝。 最刺眼的是左耳垂那道豁口,新鲜结痂的伤口像被人生生撕掉半枚耳垂——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流弹擦过的痕迹。 “你房间在阁楼!” 温熙拽着他往楼梯跑,木质台阶在雨声中吱呀作响。 推开门的刹那,霉味混着樟脑丸气息扑面而来,沈玄的喉结动了动,目光钉在窗边褪色的蓝格子窗帘上——和他在南方老家卧室那幅一模一样。 温熙踮脚扯开窗帘,雨幕中梧桐树的剪影投在他脸上:“看! 下雨天会有麻雀躲在——”话音戛然而止,沈玄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窗外某处,瞳孔缩成针尖,仿佛看见暴雨中藏着什么可怖的东西。 “沈玄?”温熙怯生生去拉他衣袖,触到一截冰凉的手腕。 少年猛地甩开她,背包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军用匕首、止痛药瓶和带血的绷带散落一地。 温熙看见绷带内侧用钢笔写着“沈建军 血型O”,那是她父亲战友的名字。 楼下的挂钟敲了七下。 沈玄突然蹲下身,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间溢出困兽般的呜咽。 温熙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地板上,突然想起父亲说“他三天没说过话”。 她蹑手蹑脚退到门口,听见布料撕裂的声响。 回头时,沈玄正用匕首划开窗帘,蓝格子布条缠上手腕,在旧伤叠新伤的皮肤上勒出深痕。 温熙冲过去夺刀,虎口被划破也浑然不觉:“你干什么呀!” 血珠滴在沈玄手背,他像被烫到般松了力道。 温熙趁机把匕首扔出窗外,暴雨瞬间吞没了金属落地的声响。 她胡乱用裙摆按住他渗血的手腕,却听见少年从牙缝里挤出的低语:“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惊雷炸响的瞬间,温熙突然抱住他发抖的肩膀。 沈玄的呼吸喷在她颈侧,滚烫的,带着血腥气。 阁楼吊灯在风雨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绞成解不开的死结。 生活在仇恨中的心灵如同一座监狱,束缚着他的灵魂,也让他无法自由。 三天后的黄昏,温熙终于撬开这座“冰山”。 她攥着攒了半个月的玻璃弹珠,突然撞开阁楼门:“带你去个好地方!” 沈玄的素描本上还铺着未完成的暴雨图,人已经被拽着跌进暮色里。 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细长,温熙拽着沈玄的袖口往水泥砌的乒乓球台跑,塑料凉鞋啪嗒啪嗒敲着滚烫的地面。 六七个孩子正围着石桌拍画片,彩色卡片被晒得卷了边,混着汗津津的玻璃弹珠在灰扑扑的砖缝间滚动。 “这是沈玄! 我哥!” 温熙把人推到光斑晃眼的树荫下,嗓门亮得惊飞一群麻雀。 沈玄垂着眼睫,校服领子立得高高的,遮住脖颈处未愈的掐痕——那是三天前噩梦发作时自己掐的。 穿条纹衫的江枫歪头打量:“你爸从哪捡的野孩子?该不会是你爸跟别人——”话没说完,温熙已经像颗小炮弹撞过去。 两人扭打着滚进沙坑,江枫揪住她羊角辫,温熙张嘴咬在他手腕上,咸腥味混着沙子呛进喉咙。 沈玄的瞳孔猛地收缩。 记忆里也有过这样的混战——父亲把浑身是血的母亲护在身下,毒贩的皮鞋碾碎了他的警号牌。 他踉跄后退半步,后背撞上生锈的单杠,铁锈簌簌落进后颈的衣领。 “英雄的儿子?我呸!” 江枫啐出口血沫。 温熙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骑在他身上抓了把沙土往他嘴里塞:“再说! 你再说!” 弹珠突然砸在江枫额头。 温熙叉着腰,发绳不知何时崩断了,乱发糊了满脸:“我哥爸爸是烈士! 你爸就会在传达室打瞌睡!” 她吼得太急,被口水呛得直咳嗽,却倔强地挺着胸脯。 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温熙的衣领被拎起。 沈玄单手把她拎到身后,另一只手攥着江枫的衣领,虎口青筋暴起。 蝉鸣突然死寂,所有孩子都看见这个苍白少年眼里翻涌的黑潮,像暴雨前的海面。 沈玄不知何时***战局,温熙仰头看见他绷紧的下颌线,夕阳在那道旧疤上镀了层血色的边。 孩子们集体噤声,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柄出鞘的唐刀,戾气割破了暮色。 “道、道歉!” 温熙哑着嗓子喊,不知在命令谁。 槐树影突然晃动,沈玄松手的瞬间,江枫踉跄着栽进沙堆。 温熙抓起掉落的羊角辫发绳,上面串着的塑料警徽挂饰裂成两半。 “赔我!” 她把碎片怼到江枫鼻尖,眼泪混着沙粒在脸上冲出泥沟,“这是沈叔叔的警徽! 是英雄的!” 沈玄的瞳孔骤然收缩。 刻意压抑的记忆轰然决堤——父亲被毒枭虐杀前,亲手扯下警徽塞进他掌心。 此刻那枚烧焦的金属片正在他贴胸口袋里发烫,边缘把皮肤硌出血点。 暮色突然暗了一度,他转身往家属院走,身后缀着个一瘸一拐的小尾巴。 温熙膝盖擦破了皮,血珠渗进白袜子,却忙着把攥了一路的橘子硬糖塞进他手心:“别听他们瞎说,你爸爸最厉害了!” 糖纸在暮光里泛着金,沈玄低头看见糖块上粘着沙粒,像凝固的琥珀。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温熙突然把糖塞进他裤袋:“这个可甜了! 比打针吃的糖还甜!” 温熙一蹦一跳踩他的影子,没发现少年把糖藏进了贴胸口袋——那里还装着半枚烧焦的警徽,边缘割得掌心刺痛。 槐花落在她乱糟糟的刘海上时,沈玄突然开口:“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温熙歪头,鼻尖沾着灰。 “为什么…信我是英雄的儿子?”温熙踢飞一颗石子,看它撞上围墙弹回来:“上个月我偷看***的相册,沈叔叔抱着你站在警徽前头笑,你眼睛里有星星。” 她突然转身倒退着走,暮光给绒毛镶上金边,“现在你眼里也有,喏,就在左边瞳孔边上!” 沈玄猛地别过脸。 温熙永远不会知道,那晚他把裂开的塑料警徽用胶水粘好,从此再没离身。 就像她不会知道,当她说“星星”时,他喉间哽着的是父亲最后一句话:“阿玄,替我看住警徽上的光。” 槐花簌簌落在他们肩上时,温熙突然指着天边喊:“快看! 火烧云像不像糖葫芦?”沈玄仰起头,喉结动了动,西边天际泼溅的霞光落进他眼底,终于化开一丝极淡的暖意。 自那日后,家属院到学校的五百米成了温熙的战场。 每天清晨六点十分,温熙会准时蹲在沈玄窗下的石榴树旁,书包带子上挂着的警徽挂饰叮当作响。 二楼窗帘永远紧闭,但她知道沈玄早在五点就醒了——有次她摸黑翻墙捡风筝,看见他房间台灯亮得像颗孤星。 “玄哥!” 她踮脚把热豆浆贴在玻璃上,水汽在窗上晕出圆痕。 第七次呼唤时,窗缝里终于递出根细绳,末端系着铁皮饼干盒。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游戏:温熙把早餐放进盒子,沈玄用绳子吊上去,像某种古怪的补给仪式。 有时塞进滚烫的烤红薯,有时是画着鬼脸的煮鸡蛋——直到某天盒子里突然多了本《刑侦学基础》,书页间夹着张字条:「七点出发。 」从此晨雾里多了一前一后两道影子。 沈玄总在距离她三步的位置行走,黑色书包像块墓碑压着脊背。 温熙却能把独白演成话剧:时而揪着狗尾巴草追蝴蝶,时而蹲在早点摊前研究油条膨胀的弧度。 经过第三个巷口时,她会突然转身倒退着走:“昨天化学课老张的假发被电扇卷飞了! 你猜最后挂在哪?国旗杆上!” 沈玄的嘴角会***0.1秒——这是温熙的秘密发现。 有次暴雨冲垮路基,他拽住险些滑进沟里的她时,那抹波动持续了整整0.5秒。 初中部与高中部教学楼隔着紫藤长廊,温熙总在打铃瞬间弹射起步。 她计算过,全力冲刺需要1分47秒,能换来3分13秒的凝视——沈玄永远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位置,铅笔在验算纸上划出深痕。 “这道题不会!” 她把练习册拍在桌上,指尖点着根本不属于初中课程的高数题。 沈玄的睫毛在阳光里镀了层金边,笔尖停顿处洇开墨点。 当他终于开口讲解时,温熙其实在数他喉结滚动的次数,直到上课铃割碎晨光。 放学后暮色像打翻的橘子汽水,浸透了家属院斑驳的砖墙。 温熙数着沈玄的脚步声——他总在第三块窨井盖处放慢速度,那里嵌着半枚警徽浮雕,是去年暴雨冲出来的。 路过第四棵梧桐时,温熙开始玩踩影子的游戏。 她故意把沈玄的影子逼到墙根,看他修长的轮廓被爬山虎切割成碎片。 有片枯叶粘在他肩头,像道未愈合的疤。 “看招!” 她蹦起来拍他左肩,指尖触到衣料下的硬物——是那枚从不离身的烧焦警徽。 沈玄条件反射般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她抽气,暮色里浮动的尘埃突然凝滞。 霓虹灯牌在七点零三分亮起,温熙拽着他钻进小卖部。 玻璃罐里的彩色水果糖映着她雀跃的脸:“要橘子味的! 上次你说这个像晚霞……”沈玄摸零钱的手顿了顿。 收银台旁的电视频道正在播缉毒警殉职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割裂了满室甜腻。 温熙突然抓起糖罐重重放下,硬币在玻璃柜台上蹦跳着滚远:“老板换台! 我们要看动画片!” 老式电视机闪烁雪花时,沈玄的掌心多了颗橘子糖。 糖纸在灯光下泛着暖橘,他却想起边境线外毒贩烧毁村庄的火光,也是这般颜色。 书房里,抽屉里藏着温熙的宝藏:沈玄抽屉里偶尔会出现的梅糖,糖纸下压着撕成方块的笔记——他高中部的课堂重点。 作为交换,她会塞进手绘的鬼脸涂鸦,把沈玄画成奥特曼,毒贩画成小怪兽。 在某个暴雨的傍晚,沈玄把伞倾向她时,温熙发现他右肩早已湿透——这把黑伞是他们初见时他带来的,伞骨断过三根,被他用警用绷带缠成奇怪的蝴蝶结。 雨幕把世界泡成模糊的水彩,她悄悄把伞柄往他那边推,听见布料摩擦声里混着极轻的叹息。 第二天沈玄的书包里多了把新伞,浅蓝色伞面印着卡通警车。 温熙偷偷往后看时,发现他把旧伞的绷带拆下来,系在了新伞柄上。 樱花树被春风卷着扑在教室玻璃上,还差三个月答案,沈玄选择了住校,温熙攥着给沈玄带的豆浆包子往高中部跑,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走廊尽头的景象。 三个男生突然从拐角闪出来,为首的高个子用篮球抵住她额头:“这不是沈玄的小尾巴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