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苏墨身边的小厮传来了消息,下毒的丫鬟青鸾杖杀,沈映然在房里禁足一个月。 菱烟阁乱了一整天,此刻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我在脑子里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这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正在这时,苏墨掀开帷幔,躺在我身旁。 “在想白天的事情?” 我默不作声,轻轻点了点头。 “毒的确和映然有关,但这背后的事情错综复杂,交给我来处理便好。 你有着身孕,不必在这种事情上劳心。” 被下毒的人是我,却要我不必关心背后的真相,真是可笑! 我正要开口发作,苏墨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立马生生逼回了我的话。 “七七,你今日究竟为何进那书房?” “真的只是冷的缘故。” 屋子里熄了灯,我看不清苏墨的脸色,却能感受到他的眼神,他的眼睛生得好看,我常常也忍不住羡慕他一个男人竟生得如此好看的眼睛,一双眼睛好像可以表达这世间所有的感情。 而此刻,我可以感受到他眼神当中散发出的疏离感。 “以后这书房若无我的允许不能随便进去,知道吗?” 苏墨一改平时温柔的样子,我僵硬的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缘故,我,凌七七,在这一刻却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 这个我名义上的丈夫,我腹中孩子的父亲,在我被下毒后没有多余的担心,却仍旧是满腹怀疑。 即使我知道他征战沙场多年,心思细腻,多少细作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即使我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细作,本来身份就可疑。 罢了,起码现在他还没彻底怀疑我,我要把戏继续做足,才能完成我的使命。 只是眼下的局势似乎是更加扑朔迷离,无论是沈映然还是苏墨,总感觉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不过有一条我倒是确定,就是那个书房当中,必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本想趁人不注意再去书房探一探,可自从那日后,苏墨竟然告了假,全心陪我待产,日日不是守着我就是守着书房,让我根本没有机会再迈入那书房一步。 换了以前,夜里我一个轻功就能躲过那群没用的守卫,可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苏府上上下下都严谨了许多,书房前也多了守卫的小厮,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子也一天比一天笨重,浑身的功夫用不出来半点,只能先打听着消息,等到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 秋莹醒了过来,只是形同痴傻,我每每见了她心里总有不安,算着日子给她悄悄准备着解药。 秋月比秋莹要活泼上不少,人也机灵,给我讲了许多这上京城里的事情。 原来,这沈映然不仅是当朝太师之女,更是齐国皇帝的嫡亲表妹。 当年奉旨嫁给苏墨,这些年在苏墨出征时把家里打理的也算是井井有条,京中无人不称赞这位沈氏夫人的贤良,只是沈映然与苏墨成亲五年,却依旧没有孩子,免不得被外边的人议论纷纷。 高门贵女,又是皇亲国戚,这样好的家世,难怪苏墨待沈氏如此亲厚。 至于那日我听到的“承诺”,秋月却只能摇摇头,“主子们间的事情,这奴婢确实不知。” “将军待夫人亲厚,可却不比待姑娘上心呢。” 可平静的日子不会总是长久。 四八月十五,苏墨接到急令,边关战事吃紧,驻扎边关的兵马不足,十日内集合兵马再次出征。 苏墨接到急令时并不意外,只是略带伤感的摸了摸我的肚子,惋惜道:“只可惜不能陪你到生产了。” 我低头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在腹中动了起来,苏墨俯下身,将头贴在了我的肚子上,感受着腹中同他血脉相连的生命。 我轻轻拍着苏墨的后背,心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提前把孩子生下来。 我曾与王上承诺,必将在下次苏墨出征前完成我的任务,如今王上提前动兵,一定是朝中出了大事。 可我的任务呢? 书房我进不去,沈映然我没调查清楚,更别提...杀了苏墨。 眼下,只有将孩子提前娩出,才能放手一搏。 我的孩子已经八个多月了,平日里长得极好,若是提前出世,应当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要是保不住...我的心隐隐的抽痛起来,泪滴在了苏墨的额上。 “这是怎么了。” 他用手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痕,这双手征战沙场多年,上面布满了老茧,摸在脸上让人发疼。 但我是大周的子民,永远不能忘记我的使命。 “没什么,只是担心你。” 苏墨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安抚着我。 “放心吧,我一定会一直平平安安,你和孩子等我回来。” 他拍拍我的背,“七七,无论战况如何,我都会拼尽全力而为,战火四起,受苦的总是百姓。” 他突然变得十分认真起来。 “七七,我这个人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在战场长大,因着双亲殉国的缘故,朝廷对我多加照顾,为大齐奉献一生,是我的使命。” 他顿了顿,“战场上刀剑无眼,我看着将士们血流成河的惨状常常会心痛不已。 可战场不相信眼泪,所以,我必须把自己的心变得再硬一些,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守护更多的人。”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继续说道,“这些年,我每次出征都做足了战死的准备,因为我无父无母,也无牵挂。 可今年,我有了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有了牵挂。 外头有着我好些个不切实际的传言,你不必信,也不必听,只需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我对你一定是坦诚的。” 他说,要我信他,我是他的妻。 那沈映然...“那大夫人...她不过是...”苏墨说到一半收回了话,将话锋一转,“她自然也很好,今日中秋家宴,前厅应当已经布置妥当了,我们去前厅看看吧。” 苏墨扶着我起身,一起去往前厅,其中总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 来到前厅,沈映然已经将前厅布置妥当。 看着苏墨扶了我过来,我能清楚的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些不悦却又立刻转为喜色,笑意盈盈地朝我们走过来。 “将军,前厅已经布置妥当,按着您的意思,和前几年一般。” 苏墨点点头,沈映然又对着我说道,“许久不见妹妹,妹妹看上去脸色不错。” 我尴尬地笑了笑,这人还真是脸大,上个月还在给我下毒,这个月就能和没事人一样和我打招呼。 苏墨扶着我坐下,示意沈映然上席布菜。 也许是苏墨即将出征的缘故,今夜的宴席格外丰富,大大小小的菜品摆了一桌子。 “这次边关危机,朝中兵将不足,府中的小厮我也要带走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还得你操办。 等我回来,一定要看着咱们府里如今日一般平安才好。” “那是自然,将军尽管在前线杀敌,府中一切交给妾身就好,一定替您守好这个家。” 沈映然应承着苏墨,还不忘瞥我一眼,又想打我的主意吗? 突然,我感觉肚子一阵发紧,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双腿留下,肚子也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 我忍不住痛呼出声,紧紧捂着肚子颤抖着说道:“我...我肚子疼...好像要生了...”周围的人瞬间慌乱起来,苏墨几乎是小跑着把我横抱起来,沈映然却没有丝毫的惊讶。 又是她! 她到底背后有什么背景! 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给我下毒! 我环抱着苏墨,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我就已经被痛不欲生,汗打湿了整件衣衫。 苏墨止不住的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刚刚的中秋宴席上,我只喝了一小碗红枣粥。 红枣粥! 刚刚喝的时候就有一股酸涩感,难道...是红花! “红枣粥...啊...好痛...红枣粥有问题...什么! 七七你说什么!” 我想继续和他说些什么,可肚子里袭来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让我几近昏厥。 苏墨把我放在床上,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嘴里止不住的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呢。” 秋月请了稳婆进来,又把苏墨请了出去。 他出去了,我的心好像也空了一块,恐惧渐渐填满我的四周。 稳婆将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说道:“夫人这胎已有八月,可如今这胎位横向,只怕是要难产啊!” 剧痛又一次袭来,我痛呼出声,声音颤抖着说:“您可有什么办法将这胎位正过来...啊...听闻经验老道的稳婆可以在腹中将胎位扭转,不知您可...”那稳婆握着我的脚踝,颤巍巍地道:“您眼下的情况不好,就算用了此法也不能担保一定能顺利产子,只能先试一试。” 我点点头,紧紧攥住一旁的帷幔,稳婆便将我肚子上的被褥撩开,手放在上面不断地摸索着,原本柔软的肚子此刻早已硬了起来,她的每一次触碰都好像是有人用棒子在猛烈的敲击着。 稳婆终于找准了胎位,双手陡然用力,狠狠的按扭着我的肚子,那一刻就好像载满人的马车在我腹上反反复复的压了过去,像是要把我整个人撕裂开,我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 屋外传来苏墨的声音,焦急的问着:“怎么了!里面怎么样了!” 这稳婆大约这样来回三次,终于在我马上觉得自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说道:“正过来了! 正过来了!” 稳婆正式准备接生,疼痛一波又一波的袭来,侵蚀着周身的骨骼,我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被扔进了地狱当中,麻木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稳婆地指示,昏厥...苏醒...再昏厥...又苏醒....恍惚间,我回到了第一次见到苏墨的那个下午。 少年郎英俊潇洒,浑身是血的瘫倒在我面前,起初我想要直接杀了他,却因为我还没找到他的秘密而没有动手,反而是把他安置在我的小木屋当中治活了他。 后来他带我回了营帐,极尽的尊敬我,爱护我,他教我读书,也教我舞剑,带我爬上边塞最高的城楼望繁星,守护一方的灯火。 那天夜里,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的位置,说我是他胸前的那颗痣。 后来,我竟然有了他的孩子...再后来,我如愿跟他回到了将军府,可我露出了马脚,那一夜,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疏离。 往后的日子里,他禁足了他的正妻,日日陪在我身边,也因为有人给我下毒,从此每次饭前亲自为我试过饭菜才放心让我服下。 也许,在某个他将头伏在我肚子上的瞬间,我也曾经真切的感受到了幸福。 最后一阵猛烈的剧痛,婴儿啼哭,我终于累瘫过去。 五再睁开眼,已经是八月十六的下午。 秋月站在我的床边,旁边抱着我的孩子。 “夫人终于醒了!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喜得千金!” 我示意秋月将我扶起来,接过了孩子。 她长得真可爱,睡得香香甜甜,虽然是早产的孩子,可是也能让人爱得看不够。 我扫了一眼四周,苏墨不在,我有些失落。 秋月是个机灵的,察觉到了我的不悦,赶忙解释道:“昨夜将军守了您一整夜,今天上午也是。” 秋月顿了一下,“中午的时候,边关危急,皇上急令要将军即刻出征,将军中午带了人马就已经出城了!” “边关危急,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奴婢不知前线具体情形,只听说驻守边关的赵将军殉国...边关危急。” 我愣在了原地。 无论如何,我都得先去书房探一探。 子时,我换上黑衣,走出了菱烟阁。 拿出准备好的迷烟来到书房,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潜入书房的办法,可是今夜书房竟无人值守。 我轻轻一推,门也没锁。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我跳上屋顶,掀起屋顶上的瓦片借着月光看了看里面的状况。 的确没人。 “近日圣上的旨意下的急,将军为筹集兵马,几乎将府里所有的小厮都带到了军营。” 我想到了秋月下午和我说的话。 时间不允许我多想,我跳下屋檐,再次走进了苏墨的书房。 我点燃一根蜡烛,屋子的摆设如旧,我找到了让人起疑的香炉。 好像有被动过的痕迹。 我细细端详起来,发现上面的四角方兽似乎与寻常不同,我转动炉顶想打开看看里面的状况。 书房的书柜竟然向两侧拉开,露出一条通道来,在漆黑的屋子里发着光。 我顺着密道走了下去,越走越亮,直到尽头。 我惊呆了。 尽头,是苏墨的身影,而此刻,他正拿着剑正对着我。 “林昭。” 他叫出了我的本名。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从我见你的第一面。” 我愣在了原地。 六“你...你说什么...”他提着剑朝我走过来,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谁,在青龙山时,我就知道。” 我的思绪回到一年前。 王上将我送到了边境的青龙山上,伪装成了在山上长大的医女,后来苏墨负伤,我便假装偶遇,救了他一命。 我原以为,我的伪装能瞒天过海,除了那次书房的意外,再无破绽。 然而,他的话语如寒冰刺骨,揭露了我所有的秘密:“你幼时家变,跌落山崖,后被周国王室收养,更名凌七七。 这一切,我早已知晓,在青龙山初见之时,便已洞察。” 苏墨朝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手上的苍龙剑泛着寒光。 “所以...这一年来,我做的一切在你眼中都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你早就知道我要杀了你...可你为什么不拆穿我,为什么不杀了我,因为我有了你的孩子吗?” “这些,是皇上派人告诉我的。” 他顿了顿,“我唯一识破的,是你。” 苍龙剑的寒气逼近,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十年前,你我便已相识。” 我看清了苍龙剑,剑柄上挂着一只小小的平安符。 是我十年前掉下山崖时送给恩人的。 难道..他竟然是...“十年前,是你教我为将之道,心怀苍生,以战止战,换取世间安宁。”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整整十年找了的人。 “你的任务,是找到我的秘密然后杀了我。 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秘密,就是你。 因为你说过,你希望天下安宁,因为你还在周国。” 苍龙剑的剑柄刺入我的胸膛,我看清了剑柄上飘扬着的平安符。 一阵剧痛传至心扉,鲜血染红了他银白色的盔甲。 “你今夜不该来的。” 他喃喃道。 “原来,原来如此...”疼痛让我喘不过来气,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其实,我后来...真的再也没想过要杀你...”我倒在了冰冷的地上,隐隐约约看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七再醒来,我在一个小木屋里,孩子躺在我的身边,襁褓中带着一封信。 打开,是熟悉的字迹。 卿卿吾爱:苏墨戎马一生,所得不过“家国永安”四字而已,从前我醉心于沙场,却在十年前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方知为将者之责任。 青龙一遇,我便识得你是十年前的姑娘,欣喜若狂,却在回营的第三日得知你是敌国的细作。 我接到陛下密令杀了你,可却如何也下不去手。 征战沙场多年,我曾手刃无数细作,却依旧不忍对你出手。 后来,我在你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忍,是曾经我眼中闪过的不忍。 我知道,或许你也认出了我,于是,我决定赌一把。 后来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高兴极了,将你带回将军府,却没想到映然接了陛下的旨意要杀了你。 秋莹是个聪明的丫头,想必她应该早就按照我的意思告诉你不要进到书房里,后来她形同痴傻,我便猜到这是周朝消神散。 映然被我禁足在阁中,可陛下并未放过你,后续种种,我怨我自己护不住你。 那日在密道当中,陛下同我打了个赌,若是你去,便立刻杀了你,无奈之下,我只得亲手用苍龙剑刺向你。 你说,你后来再也没想过要杀我,我一时间竟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昭昭,塞外战场残酷,需得有人报效,需得有人牺牲,你我所属不同,我却要同你说一句,周王并非良主,每次皆因宫廷挥霍无度发动战争,战败则舍弃子民,割城自保;战胜则进我城池,以屠城为乐,草菅人命。 这样的君主没有感情,又怎么配得上你为他忠心耿耿? 就连你的身份,都是他在战败后用来交换的工具。 不然,何至于你伏在我身边一年,却无人和你通信? 你曾经说过,不愿见战场尸横遍野,骨肉分离,你告诉我为将之道,心怀苍生,以战止战,换取世间安宁。 如今,到了两国决一死战之时,我也当负起肩上的责任。 别无所求,惟愿安好。 夫苏墨泪水一点一滴打湿信纸,原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如今也都想通了。 此刻我终于彻底明白我对他的感情,彻底明白了我的心。 我要在这里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后来,远方传来消息,周国称臣,两国订立盟约,互开市场,还边境安宁。 苏墨将军殉国。 再后来,远方再也没有故人的消息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