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报到那天,我数着硬币在便利店买打折便当。“叫大哥,以后我罩你。 ”她抽走我手里的过期面包,塞进热牛奶时腕骨硌得我生疼。这城市总在下雨, 出租屋霉斑像蔓延的绝望。高烧那夜她踹开房门,背我穿过七条街的灯火:“怕什么? 天塌下来有大哥顶着!”后来她攥着病危通知单在走廊笑出眼泪:“笨蛋, 医生说我最多能活三个月。”我盯着她苍白指间晃荡的吊瓶, 忽然读懂那句诗——此生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便利店冰柜的嗡鸣像垂死的蝉, 单调地切割着寂静。陈默把脸贴近玻璃,冰冷的寒气丝丝缕缕渗进皮肤, 可那点凉意也很快被闷热的空气吞噬了。他隔着玻璃看里面排列整齐的便当盒, 手指在裤袋里捻着那几枚硬币,金属的边缘硌着指腹,发出细微又固执的声响。 一枚、两枚……一共七枚一元硬币,还有一张揉得发软的十元纸钞, 这就是他今天的全部预算。 标签上的数字在冷光下显得格外冰冷:红烧牛肉便当——原价十五元, 红色折扣标签贴在上面,像一道小小的伤口——现价十元。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指尖在口袋里把硬币翻来覆去数了第三遍。七块。加上那张十块,十七块。 离那个刺眼的“十”字,还差三块。胃里空荡荡地抽搐了一下, 提醒他上一顿正经饭已经是昨天中午食堂里那份最便宜的青菜和半份米饭了。他需要热量, 需要填饱肚子去熬过下午那两节让人昏昏欲睡的大课。目光艰难地移开那诱人的红色标签, 在冷柜的角落里逡巡。一个孤零零的面包躺在最下层,包装袋上印着一个大大的“特价”, 日期是昨天。三块五。他飞快地计算了一下。十七减三块五,还剩十三块五。够买一瓶水, 或许还能撑到明天。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伸手拉开了冷柜门。 一股更强的冷气扑面而来,激得他微微打了个寒噤。他弯下腰, 指尖刚刚触碰到那个凉飕飕的面包袋——“喂,新生? ”一个清亮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开,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熟稔。陈默浑身一僵, 猛地直起身,动作仓促得几乎带倒了旁边货架上一排酸奶。 他手忙脚乱地扶住摇摇欲坠的瓶子,脸颊瞬间火烧火燎起来,窘迫感像藤蔓一样缠紧心脏。 他循声望去,只看到货架另一端探出半张脸。是个女生。头发很短, 像男孩子一样利落地贴在耳后,露出清晰的脖颈线条。她微微歪着头,眼睛很亮, 像某种在暗处也能熠熠生辉的矿石,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 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的目光扫过他手里捏着的过期面包, 又落在他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微微变形起球的旧T恤上。 陈默下意识地把拿着面包的手往身后藏了藏,动作笨拙而徒劳。 “我……我不是……”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只想把自己缩进冷柜里,融化在那片冰冷的雾气里。“啧。”女生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 绕过货架,径直走到他面前。她个子比陈默稍矮一点,但气势逼人。 她身上有股很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奇异地冲淡了便利店浑浊的空气。 “躲什么?怕我吃了你?”她眉毛一挑,目光落在他藏到身后的手上,“过期面包?兄弟, 你这肠胃是铁打的?”陈默的脸更烫了,窘迫得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 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觉得那目光像探照灯,把他所有的窘迫和贫穷都照得无所遁形。 “我……我钱不够……”声音细若蚊蚋。“钱不够?”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清脆,却莫名地让陈默耳根发烫。她突然伸出手, 动作快得陈默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只手骨节分明, 带着一种与纤细外形不符的、利落的力量感——一把将他藏在身后的过期面包抽了过去。 “哎!”陈默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抢回来,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僵在半空。 女生看也没看他,随手就把那面包扔回了冷柜角落,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然后, 她转向旁边的热食区。蒸包子的机器喷吐着白色的蒸汽,模糊了她利落的侧脸轮廓。 她伸手打开柜门,热气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毫不犹豫地拿出那个陈默看了很久、贴了红色折扣标签的红烧牛肉便当, 又顺手拿了一盒旁边货架上的纯牛奶。“这个,”她把温热的便当盒塞进陈默僵直的手里, “还有这个。”牛奶盒子也塞了过来。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带着一点微凉的触感。 陈默像捧了两个烫手的山芋,整个人都懵了,只会傻傻地看着她。 便利店里惨白的光线落在她短短的头发上,映出一点毛茸茸的光晕。 “我……我没……”他语无伦次,想说“我没钱”,想说“我不能要”,可话堵在喉咙里, 硬是挤不出来。“没让你现在给钱。”女生打断他,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了点不耐烦。 她走到收银台前,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张二十元的***,“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 对着同样有点发愣的收银员说:“一起。”收银员麻利地扫码、找零。 女生抓起找回来的几个硬币塞进口袋, 又拿起柜台旁一个小纸袋装好的东西——大概是之前买好的。她转过身, 重新面对还僵在原地、手里捧着便当和牛奶的陈默。“行了,拿着吃吧。”她摆摆手, 一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的样子。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带着点狡黠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对了,”她微微扬了扬下巴,那姿态像在宣布一个重要决定,“以后跟着我混吧。 叫我‘大哥’就行。”“大……大哥?”陈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他怀疑自己发烧了,或者出现了幻听。他一个男的, 要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生……大哥?“嗯哼。”女生——不, “大哥”——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很欣赏他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她拎起自己那个小纸袋, 转身就往外走,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推开玻璃门时, 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走了,小跟班。下次见。”她头也没回, 只留下这么一句,身影便融入了门外炽热的阳光和喧嚣的人流里。玻璃门晃动着合上, 风铃的余音还在空气里震颤。陈默一个人站在便利店冰冷的灯光下, 手里温热的便当盒和冰凉的牛奶盒形成奇异的对比。胃里的空虚感依旧存在, 但此刻却被一种更庞大、更陌生的茫然和荒谬感覆盖了。他看着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玻璃门, 门外是刺眼的白昼和模糊的人影。他低头,又看了看手里那个诱人的便当盒, 红色的折扣标签像一枚小小的勋章,又像一个烫手的烙印。 “大哥……”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舌尖尝到一丝荒谬的苦涩。这世界,真是疯了。 ---城市的雨季像个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缠绵而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湿冷的空气钻进骨头缝里,仿佛连思绪都能拧出水来。陈默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一股浓重的、带着灰尘和腐烂纸张味道的霉味扑面而来, 混杂着楼道里劣质油烟和公共厕所的混合气息,直冲鼻腔。这就是他栖身的“家”。 位于老城区一栋旧居民楼的顶层,楼梯间墙壁斑驳,爬满了深褐色的水渍,像干涸的血迹。 他掏出钥匙,费了点劲才打开那扇同样锈蚀的防盗门。门轴发出刺耳的**。房间很小, 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摇摇晃晃的书桌,一个掉了漆的简易衣柜, 几乎就是全部家当。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悬着的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 此刻散发着昏黄暗淡的光。墙壁是最糟糕的。******的霉斑肆无忌惮地蔓延着, 如同某种活物,在墙角、在床头上方、在书桌背后,恣意地泼洒着墨绿、灰黑、暗黄的色彩。 它们贪婪地***着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湿气,无声地扩张着自己的版图。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腐的颗粒感。 陈默把肩上的旧书包扔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书桌前, 桌面上散落着几本摊开的教材和几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他拉开抽屉, 从最里面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皮饼干盒,打开。里面是几张零散的纸币和一堆硬币。 他小心翼翼地数着,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纸币的边角被他捋得平平整整,硬币则一枚一枚垒好,发出轻微而规律的金属碰撞声。 房租、水电、这个月的伙食费……数字在脑海里无声地叠加、碰撞, 最后只剩下一个微薄得可怜、几乎无法挪用的零头。他合上饼干盒,轻轻放回抽屉深处。 那点金属碰撞的余音,似乎还停留在寂静的房间里,敲打着空旷的绝望。 他拿起桌上那个边缘磕破了几处的旧搪瓷杯,走到房间角落那个小小的水槽边。拧开水龙头, 水流先是带着铁锈的暗红色,哗啦啦流了一阵才变得清澈。他接了大半杯冷水, 仰头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路冻进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和更深的寒意。 窗外的雨丝被风吹斜,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他看着那模糊的、被雨水切割的窗外世界,眼神空洞。 一种早已习惯的、近乎麻木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小病就扛着, 熬一熬总会过去。大病?那就听天由命。反正一个人,生或死, 似乎也没什么值得牵绊和遗憾。他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一阵痛苦的**。他伸出手指, 无意识地拂过墙上一块新近裂开的霉斑,指尖留下一点湿滑黏腻的触感。 这潮湿、发霉、无望的日子,大概就是他全部的人生底色了。 手机在裤袋里突兀地震动了一下,打破了房间里死水般的沉寂。陈默像被惊醒似的, 慢半拍地摸出那个屏幕边缘已经碎裂的廉价智能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新消息, 来自一个备注为“林阳(大哥)”的联系人。【小跟班,人呢?下午社团招新,篮球场边上, 速来报到!有热闹看,不来后悔!】文字后面还跟了个夸张的“勾手指”表情包, 带着林阳特有的不容置疑和活力四射。陈默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一股强烈的、想要退缩的冲动攫住了他。社团?热闹?这些词离他灰暗潮湿的小屋太遥远了, 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他几乎能想象出篮球场边人声鼎沸、阳光刺眼的场景, 而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像个误入宴会的乞丐,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光是想象那种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感觉,就让他手心微微冒汗,胃部又开始隐隐不适。 他犹豫着,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无意识地划动。打几个字拒绝?就说身体不舒服, 或者……作业没写完?就在他内心挣扎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林阳的消息追了过来, 带着她特有的敏锐和一点蛮横的关切。【别找借口!别跟我说你又要窝回你那霉味博物馆! 五分钟,篮球场东侧,带你看大戏。不来?后果自负! (╰_╯)#】后面紧跟着一个喷火的愤怒小恐龙表情。陈默看着那个喷火的小恐龙, 嘴角几不可察地***了一下,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意掠过眼底。 他几乎能听到林阳那清亮又带着点威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大哥”, 似乎总能精准地戳破他想要缩回壳里的意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浓重的霉味似乎也淡了一点点。手指终于落下,在屏幕上敲下一个字:【好。】发送。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掉漆的简易衣柜前。衣柜门吱呀一声打开, 里面寥寥几件衣服都和他身上这件一样,陈旧、暗淡。 他挑了一件相对没那么旧的灰色连帽衫套上,拉链拉到下巴,仿佛这样能多一层防护。 他对着衣柜门上那块模糊不清的穿衣镜照了照,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 眼下带着睡眠不足的淡青色,眼神依旧躲闪。他抬手用力搓了搓脸, 试图揉掉那点过于明显的疲惫和颓丧,效果甚微。算了。他拉上帽子,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和线条冷硬的下颌。推开那扇沉重、带着铁锈味的防盗门, 楼道里混杂的气味再次涌来。他一步步走下昏暗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像敲打着某种沉闷的鼓点。走出单元门,细密的雨丝立刻扑打在脸上,冰凉。 他裹紧了薄薄的连帽衫,弓着背,汇入了城市灰蒙蒙的雨幕和人流之中, 朝着那个喧嚣的、属于“大哥”林阳的热闹场走去。 ---篮球场东侧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混着鼎沸的人声, 像一锅滚烫的沸水。巨大的社团招新横幅在风雨中猎猎作响,红得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廉价香水味、炸鸡排的油腻气息和雨水砸在塑胶地面激起的尘土味。 陈默站在人群边缘,像一块被海浪冲刷到岸边的礁石,僵硬而格格不入。 他努力把帽檐拉得更低,试图隔绝那些过于明亮的光线和过于喧嚣的声音,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逃离。密集的人群像一堵堵活动的墙, 推搡着他,挤压着他稀薄的空气。每一次无意的触碰都让他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缩一下肩膀。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紧张和不适。“陈默!这边! 这边!”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像利剑般劈开嘈杂的背景音,精准地钉入他的耳膜。 陈默猛地抬头,循声望去。人潮中心,临时搭建的简易舞台前方, 林阳像一颗自带光芒的小太阳,正用力朝他挥手。她今天穿了件宽大的黑色涂鸦T恤, 配着破洞牛仔裤,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却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 她挤开挡在前面的人,动作灵活得像一尾鱼,几步就蹿到了陈默面前。“蜗牛啊你? 爬过来的?”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但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快过来!好戏要开场了!”她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陈默的手腕。她的手指温热有力, 带着薄薄的茧,掌心有些干燥。那突如其来的接触让陈默浑身一僵,像被烫到一样, 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干吗?”林阳察觉到他的退缩,抓得更紧了些,眉毛一扬, “怕我吃了你?赶紧的!”她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拽着他的胳膊就往人群最前面挤。 “借过借过!让一让!我小弟!”她一边喊着,一边毫不客气地用肩膀和手肘开路,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拥挤的人群竟真的被她挤开了一条缝隙。陈默被她拉着, 跌跌撞撞地往前闯,被迫承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好奇或被打扰而略显不满的目光。 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几乎窒息,脸颊火烧火燎。 他只能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那双刷得发白的旧球鞋, 任由林阳把他拖拽到舞台最前方的“黄金位置”。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几乎要掀翻头顶的雨棚。舞台上是几个穿着嘻哈风格服饰的男生, 正伴随着强烈的节奏做着高难度的街舞动作,每一次跳跃、旋转都引来台下阵阵尖叫和口哨。 “怎么样?帅不帅?”林阳凑近他耳边,几乎是吼着问,呼出的热气拂过他的耳廓。 她兴奋地指着舞台上一个正在做连续空翻的男生,“那个!街舞社社长!帅炸了! ”陈默被她过近的距离和过大的音量震得脑袋嗡嗡作响。他勉强抬起头, 目光扫过舞台上炫目的灯光和充满力量感的肢体动作,只觉得眩晕。 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脖子里,粘腻难受。胃里因为紧张和周围的喧嚣,又开始隐隐地翻搅。 他只想找个角落安静地蹲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钉在聚光灯的边缘。“还……还行吧。 ”他艰难地挤出一句,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什么?”林阳没听清,又凑近了些。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音乐戛然而止。主持人拿着话筒走到台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