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浓烈得几乎要滴下血来。龙凤喜烛在案上噼啪爆着灯花,火光跳动, 映着满室刺目的红绸、红帐、红双喜字。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甜腻的合欢酒气, 混着新漆家具的桐油味,熏得人头脑发沉。我僵坐在冰冷的楠木拔步床边, 指尖死死抠进掌心,几乎要将那绣着繁复缠枝莲的厚重嫁衣揉碎。痛。不是掌心的钝痛, 是记忆深处骤然撕裂的、足以焚毁五脏六腑的剧痛。 冰冷的湖水……肺里灌满腥臭的淤泥……岸边,那个熟悉到刻骨的身影, 怀里拥着我的好妹妹林清月,嘴角噙着一丝快意又冰冷的笑,眼睁睁看着我挣扎、沉没, 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林晚筝,占着清月的位置这么多年,你也该还了。 ”沈修远……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恍惚。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裹着浓烈的喜气呛入肺腑。 百子千孙被褥、还有鼻端那挥之不去的甜腻……一切都在残忍地宣告一个事实——我回来了。 回到了三年前,我与他沈修远的新婚之夜。 这个本该是我一生憧憬、却最终成为我噩梦开端的日子。“吱呀——”沉重的雕花门被推开, 带进一股深秋夜风的寒意,瞬间吹散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暖甜。我的心跳,在那一刹, 诡异地沉静下来。血液仿佛不再奔流,而是凝固成冰,蛰伏在四肢百骸深处,只等一个时机, 喷涌而出,将眼前的一切焚毁殆尽。沈修远走了进来。他穿着与我相配的大红喜服, 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依旧是那个名动京华的探花郎。只是那俊朗的眉眼间, 此刻丝毫没有新郎的温情与喜意,只有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毫不掩饰的厌烦。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窗边的紫檀书案前。案上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 一方上好的松烟墨被研磨得浓黑如漆。他撩起喜袍下摆,坐了下去。 动作间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烛火猛地一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把他此刻专注铺纸、提笔的神情,显得格外冷酷。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雪白的宣纸之上。 整个内室死寂一片,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他悬腕时衣袖摩擦的窸窣声。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支笔,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铡刀, 即将落下,斩断我前世所有的痴妄与屈辱。终于,笔尖落下,在纸上划出刺耳的沙沙声。 他写得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秽物的不耐。一行行墨字在他笔下迅速成型,铁画银钩, 力透纸背,每一笔都透着冰冷决绝的意味。我的目光掠过那纸面, 捕捉到几个无比熟悉又无比刺目的字眼:“林氏晚筝, 性妒无德……不堪为妇……特此休弃……”呵。前世,就是这薄薄一纸休书, 在我被拖去浸猪笼沉塘前,如同烙印般烫在我的额上,成了我“罪有应得”的铁证。 它榨干了我最后一点尊严,将我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任由千人唾骂,万人践踏。胸腔里, 冰封的血液深处,一股狂暴的火焰骤然升腾,无声地咆哮着,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 但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用那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沈修远写完最后一个字,手腕一抬,笔尖在“沈修远”的落款处重重一顿,留下一个墨点, 像一滴凝固的血。他搁下笔,拿起那张纸,对着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 动作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甚至隐隐透着一丝即将解脱的快意。然后,他站起身, 终于转向我。那双曾让我痴迷沉醉、如蕴星子的眼眸, 此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漠然和毫不掩饰的鄙薄。他几步走到我面前, 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身上淡淡的松墨气息混杂着酒气, 那曾让我脸红心跳的味道,如今只让我胃里阵阵翻涌。“林晚筝,”他的声音低沉平稳, 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件与己无关的公文,“你我夫妻情分已尽。”他手臂一扬, 那张承载着他所有无情判决的纸,如同破败的落叶,带着轻蔑的力道, 不偏不倚地摔在了我的脸上。纸页的边缘刮过脸颊,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它顺着我的鼻梁滑落,最后飘落在脚边冰冷的地砖上,墨黑的“休书”二字刺眼地向上翻着。 前世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屈辱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我淹没。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但这一次, 那灭顶的情绪只在我体内汹涌了一瞬,便被一股更强大、更冰冷的力量狠狠镇压下去。 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唇角,一点一点地向上勾起。那不是新娘含羞带怯的笑, 更不是被休弃妇人悲苦绝望的笑。那是一个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的人,终于找到仇敌时, 露出的、淬着剧毒与寒冰的森然笑意。“夫妻情分?”我的声音响起, 在这死寂得落针可闻的新房里,清晰得如同碎玉坠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砸在空气里,“沈修远,你配提这四个字吗? ”沈修远脸上的漠然和鄙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被打破。他眉头猛地蹙紧, 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厌烦取代:“死到临头,还要胡言乱语?拿着休书, 滚出沈家大门!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清月才是……”“清月?”我轻笑出声, 那笑声在空旷华丽的新房里荡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 打断了他未出口的深情告白。我甚至没有弯腰去捡那张休书,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 一寸寸刮过他骤然阴沉的脸,“我的好妹妹,自然有她的好去处。”我微微偏头, 视线仿佛穿透了紧闭的雕花门扉,投向外面深沉的夜色,语调陡然一转, 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时辰……也该到了吧?”话音落下的刹那——“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天际的惊雷, 而是沈府那两扇沉重无比、象征着权势地位的朱漆大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开! 木屑与碎栓在狂暴的冲击力下四散飞溅!紧接着, 是整齐划一、沉重得让大地都为之颤抖的铁靴踏地之声!如同奔涌的黑色铁流, 瞬间冲垮了沈府内院所有的宁静与秩序!“什么人?!”“大胆!敢擅闯沈府! ”“保护大人!”外面瞬间炸开了锅! 金属摩擦声、桌椅被撞翻的碎裂声、女眷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各种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喧嚣狂潮。这喧嚣如同狂暴的海浪,汹涌地拍打着这间婚房的门窗, 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沈修远脸上的所有表情,无论是厌烦、鄙薄, 还是那一丝对林清月的柔情,都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碎裂!他猛地转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两步冲到紧闭的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 寒风夹杂着雪沫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大红喜袍猎猎作响,也吹得案上烛火疯狂摇曳, 几乎熄灭。门外,是地狱。庭院中,雪光映照下,密密麻麻跪满了身着玄色铁甲的武士! 他们如同从地底涌出的黑色磐石,冰冷、肃杀、沉默。 手中的长刀在雪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汇聚成一片令人胆寒的光之森林。整个庭院, 除了风雪呼啸和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再无一丝人语。方才还喧嚣混乱的沈府, 此刻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场。所有的家丁护院都已被粗暴地按倒在地,瑟瑟发抖, 连挣扎都不敢。几个试图反抗的护院头领,更是被刀鞘狠狠砸在膝弯, 狼狈地跪伏在冰冷的雪地里,口中溢出血沫。沈修远挺拔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 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如雪,比庭院里堆积的新雪还要刺眼。他扶着门框的手,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 那双曾满是漠然与算计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惊骇和茫然, 如同被投入深渊的困兽。“这……这是……”他的声音干涩嘶哑,破碎得不成句子, 被凛冽的寒风瞬间撕碎。就在此时,庭院中那片令人窒息的玄甲铁林中, 一个身着玄甲、肩披猩红大氅的身影排众而出。他步伐沉稳如山, 铁靴踏在积雪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咯吱”声,如同敲响丧钟的鼓点。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跪伏的甲士,径直走到婚房门口,在距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 “唰”地一声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铁甲碰撞,发出铿锵的金石之音。他低垂着头颅, 声音洪亮如钟,清晰地穿透风雪,响彻在死寂的庭院上空:“启禀长公主殿下!奉旨, 沈府内外逆贼党羽已尽数拿下!请殿下示下!”“长公主……殿下? ”沈修远喃喃地重复着这五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拉扯切割。 他猛地扭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腐朽的木偶,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翻滚着惊涛骇浪——是极致的惊愕、是被愚弄的狂怒、是灭顶的恐惧, 还有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我迎着他那足以将人焚烧殆尽的视线,缓缓地、从容地站起身。 身上那件象征着屈辱和背叛的、被撕裂过的大红嫁衣,此刻在我身上, 却仿佛披上了最威严的战袍。我甚至没有理会脚边那纸可笑的休书,只是微微垂眸,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门口那个曾经将我踩入泥泞、如今却摇摇欲坠的男人。 唇角那抹森冷的笑意,在摇曳烛光下,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心胆俱寒。我没有回答他。 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那张惨白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他身后,那个玄甲将领恭敬低垂的头颅上。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沈大人似乎,对本宫的安排,颇有异议? ”那玄甲将领的头颅垂得更低,声音斩钉截铁:“殿下圣裁!逆贼沈修远,勾结废太子余孽, 私藏甲胄,密谋不轨,证据确凿!此乃滔天大罪!”他猛地抬头,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直刺沈修远,厉喝道:“沈修远,还不跪下领罪! ”“勾结废太子……私藏甲胄……”沈修远如遭雷击,身体再次剧烈一晃, 若非死死抓着门框,几乎要瘫软在地。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般,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是你!林晚筝……不……不可能! 你只是个……”“只是个什么?”我打断他,向前踏出一步。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 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这一步,仿佛踏碎了某种无形的桎梏。我微微弯腰,伸出两根手指, 慢条斯理地捻起了地上那纸被践踏过的休书。雪白的宣纸,墨黑的字迹, 此刻在我指间显得如此脆弱可笑。我甚至没有去看上面写了什么, 只是用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墨迹的微凸。“沈修远,”我抬起眼, 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入他惊骇欲绝的眼底。声音轻缓,一字一顿, 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他的心上,“你以为,重活一世,我还会给你机会,写这废纸一张么? ”指尖微微用力。“嗤啦——”一声清脆而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婚房内骤然响起! 那纸承载了他所有冷酷决断、曾将我打入地狱的休书,在我指间,如同最卑微的尘埃, 被轻易地、缓慢地撕成了两半。纸屑纷纷扬扬,如同祭奠的纸钱,飘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我松开手,任由最后几片纸屑飘落。然后,我微微偏头, 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凝视着沈修远那张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的脸, 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裹挟着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森寒:“现在,猜猜看。”我顿了顿, 欣赏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的熄灭,那是一种彻底坠入深渊的绝望。“这一次, ”我清晰地、缓缓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你会怎么死?”冰冷的纸屑,如同肮脏的雪片, 纷纷扬扬,飘落在沈修远猩红的眼底。“你……你……”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惨白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 那双曾满是虚伪深情与刻薄算计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被彻底碾碎的惊骇和一种濒死的茫然。 他死死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 可最终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他摇摇欲坠的、可笑的身影。“不可能!假的! 都是假的!”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死寂, 一道纤细的身影猛地从庭院角落被甲士押着的女眷堆里扑了出来,是林清月。她发髻散乱, 珠钗歪斜,那张惯会装得楚楚可怜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扭曲的疯狂和难以置信, 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出污浊的痕迹。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向我, 却被身后铁塔般的甲士牢牢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姐姐!姐姐你疯了不成? 你怎么可能是长公主?定是这些逆贼胁迫你!你忘了爹娘吗?忘了我们林家吗?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试图用亲情和家族来唤醒那个她记忆中懦弱可欺的“林晚筝”, 泪水涟涟,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我,“定是你用了什么妖法!迷惑了这些军爷! 沈郎!沈郎你快说话啊!她是假的!她是林晚筝!那个被你休弃的弃妇啊!”“弃妇? ”我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目光终于从沈修远那张死人脸上移开, 缓缓落到林清月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林清月歇斯底里的叫嚣戛然而止, 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只剩下惊恐的抽噎。“林清月,”我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雪的呜咽,“你觊觎沈家少夫人的位置,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