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宫宴惊鸿丝竹管弦之声在昭阳殿内浮沉,如无形的暖流裹挟着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鎏金兽首吞吐着袅袅香烟,缭绕盘旋,模糊了重重锦幔后帝王的面容。玉杯碰撞,金玉交鸣, 低语浅笑在宏阔的殿宇里被放大了回响。苏瑶端坐于琴案之后,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 像投入这金碧辉煌画幅里的一滴清露。她垂着眼睫,视线落在眼前这具焦尾古琴上, 漆面温润,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她沉静的面庞。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七弦, 一丝细微的颤栗顺着手臂蔓延开来。这宫墙之内,每一缕风都带着无形重压, 每一个眼神都暗藏玄机。她微微抬眸,目光极快地掠过御座方向。 年轻的太子李珩端坐于皇帝左下首,蟒袍玉带,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矜持的笑意, 正与邻座的宗室子弟低语。那笑容温雅,却无端让她想起春日薄冰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迅速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按在弦上,定了定神。“宣, 苏氏瑶娘奏《高山流水》——”内侍尖细的唱喏穿透殿内浮华。苏瑶深吸一口气, 殿内浓郁的暖香混合着酒气涌入肺腑。她抬起双手,指尖落下。 第一个清越的音符如同冰泉滴落深涧,瞬间击穿了殿内所有的浮华与喧嚣。 交谈声、碰杯声、甚至那无处不在的丝竹声,都在这一刻被剥离干净,只剩下这纯粹的琴音, 铮铮然,泠泠然。她微阖双目,心神沉入指下。指尖勾剔抹挑,琴音时而如巍巍高山, 拔地而起,雄浑壮阔;时而似潺潺流水,穿石绕林,清澈空灵。高山仰止,流水汤汤, 知音难觅的千古慨叹,尽在这七弦之上流淌。她并非为取悦谁而奏,只是将胸中那方天地, 借这古琴倾泻而出。那天地里,有父亲的谆谆教诲,有兄长策马边关的豪情, 更有书卷墨香里蕴藏的无垠世界。琴声是她此刻唯一的翅膀,在这金丝牢笼里, 艰难地寻求一丝喘息。一曲终了,最后一个泛音袅袅散入殿宇的寂静,余韵悠长。 苏瑶缓缓收手,指尖尚存一丝微颤。她微微喘息,垂首静待。殿内落针可闻, 方才的喧嚣仿佛被琴声涤荡一空,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探究、惊艳, 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好!”一声洪亮的赞叹自御座传来,打破沉寂。皇帝抚掌,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赏,“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苏家女郎,琴艺通神, 更难得胸有丘壑!此乃我大胤之祥瑞!”“陛下谬赞。”苏瑶起身,盈盈下拜, 声音清越平稳。太子李珩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苏瑶身上,不再是之前的漫不经心。 他审视着殿下那个素衣清绝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精光,随即化为温煦的笑意, 起身执礼道:“父皇所言极是。苏**琴心剑胆,才情高绝,实乃闺阁典范。儿臣斗胆, 如此佳人,堪配天家。”皇帝龙颜大悦,目光在太子与苏瑶之间流转, 朗声笑道:“太子此言,深得朕心!苏氏瑶娘听旨——”苏瑶心头猛地一沉, 一股冰冷的预感攥紧了心脏。她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地面, 寒意瞬间穿透肌肤,直抵心底。“朕观尔才德兼备,端庄淑雅,堪为太子良配。 特赐婚太子李珩,择吉日完婚,册为太子妃!”旨意如同惊雷,轰然炸响在苏瑶的耳边。 金砖的寒意顺着膝盖蔓延至全身。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也清晰地看到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瞬间褪去了所有浮华, 显露出冰冷、坚硬、密不透风的本质——那是一个巨大的金丝笼。御座上的皇帝, 笑容慈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旁边的太子,温雅的表象下是深不可测的城府。 她想起父亲接到入宫奏琴旨意时那忧心忡忡的眼神,想起母亲欲言又止的叹息。原来, 从踏入这座宫门开始,她的命运便已不由己身。“臣女……谢陛下隆恩。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叩首时, 冰冷的金砖清晰地映出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惊痛与茫然。宫宴的喧嚣重新包裹了她, 赞美与恭贺如潮水般涌来。丝竹再起,舞袖翩跹,方才那涤荡人心的琴音似乎已被遗忘。 苏瑶重新坐回琴案后,指尖抚过冰冷的琴弦,耳畔却清晰地响起《庄子》中的那句:“泉涸, 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何其悲怆?这深宫, 便是即将干涸的陆地。她这只无意飞入樊笼的鸟,还能望见江湖的辽阔吗? 琴弦在她指下发出低低的呜咽。2凤栖深宫东宫椒房殿内,红烛高烧, 将满室映得如同熔金流淌。龙凤呈祥的喜帐低垂,流苏沉沉。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近乎窒息的甜香,那是名贵的合欢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带着不容拒绝的喜庆。苏瑶端坐于宽大的紫檀龙凤喜床边缘,一身繁复沉重的太子妃吉服, 赤红如血,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身躯压垮。 头上的九翚四凤冠更是重若千钧,珠翠垂落,冰冷地贴着她的额角与鬓边, 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发根生疼。她挺直着背脊,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指尖却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清醒,驱散这满目红光带来的眩晕感。 殿外喧天的鼓乐声、宾客的哄闹声隐隐传来,更衬得殿内一片死寂。 这寂静如同巨大的、无形的茧,将她紧紧包裹。不知过了多久,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浓郁的酒气裹挟着殿外的喧嚣热浪猛地涌入。 太子李珩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他身着大红蟒袍, 俊朗的面容因酒意而染上一层薄红,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带着一丝志得意满的锋芒。 “都退下。”他挥退内侍,声音低沉。殿门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偌大的寝殿内, 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李珩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 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在苏瑶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红烛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一半明亮,一半隐入阴影,眼神复杂难辨,那温雅的表象之下, 似乎有什么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在审视着他的所有物。他伸出手, 带着薄茧的指尖触碰到苏瑶下颌冰凉的珠翠,然后轻轻抬起她的脸。苏瑶被迫抬起头, 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像是带着某种穿透力,并非情意绵绵,而是审视、估量, 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瑶娘,”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却如冰冷的蛇信滑过肌肤, “从今往后,你便是孤的太子妃。这东宫,便是你的天地。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她紧绷的唇角,动作看似温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只需记住一点,安分守己,恪守本分。孤自会予你无上尊荣。”“臣妾……谨记殿下教诲。 ”苏瑶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 李珩似乎满意于她的顺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俯下身, 浓重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苏瑶的身体瞬间僵硬,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死死掐住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即将落到唇上的一刹那——“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殿内的死寂!不是雷声, 而是沉重的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撞开!烛火剧烈地摇晃,光影疯狂乱舞。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雪的气息,如同凶兽般咆哮着灌入温暖的寝殿!数道黑影如同鬼魅, 从被撞开的殿门缝隙中闪电般掠入!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蒙面覆首, 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冰冷嗜血的眼睛。手中寒光闪烁,是淬了剧毒的锋利短刃! “护驾——!”殿外瞬间响起侍卫凄厉的惊呼和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但显然已被刺客突破。 目标明确!数道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瞬间锁定在身着大红喜袍的李珩身上! 最近的刺客手腕一抖,淬毒的短刃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厉啸,直刺李珩心口!快!狠!准! 李珩脸上的醉意和笑意瞬间凝固,化为惊骇,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闪避, 动作因酒意和惊惧而显得僵硬迟缓!寒光已至胸前!苏瑶的瞳孔骤然收缩! 身体在大脑做出判断之前已然行动!她猛地从床边站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一把抓起身旁沉重的紫檀雕花小几,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持刃刺客的手臂狠狠砸去! “哐当!”小几砸中刺客手臂,力道之大,木屑纷飞。短刃被砸得偏了方向, 擦着李珩的臂膀而过,割裂了蟒袍,带出一道血痕!剧痛让李珩闷哼一声,却也彻底清醒! 他眼中厉色一闪,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格挡开另一名刺客刺来的利刃。“找死!”李珩怒喝, 剑光霍霍,与刺客缠斗在一起。但刺客人数不少,且悍不畏死,招招致命。李珩虽武艺不俗, 但事发突然,又失了先机,一时间险象环生。苏瑶被巨大的反震力带得踉跄后退, 撞在冰冷的床柱上,手臂剧痛。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混乱血腥的厮杀, 红烛映照着刀光剑影,如同地狱图景。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裹挟着殿外的风雪,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殿门处冲入!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 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冷峻异常,正是宁王慕渊!他手中并无兵刃,目光如电, 瞬间锁定了对李珩威胁最大的两名刺客。他身形如鬼魅般逼近,出手快如闪电! 右手并指如剑,精准地点在左侧刺客持刃的手腕要穴,那刺客手臂一麻,短刃脱手!同时, 慕渊左腿如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扫向右侧刺客下盘!动作干净利落, 带着军旅特有的刚猛肃杀之气!“噗通!”“咔嚓!”两声几乎同时响起。 一名刺客手腕被废,剧痛跪地;另一名刺客腿骨断裂,惨叫着倒下! 慕渊的加入瞬间扭转了局面。他动作迅捷,出手狠辣,每一击都直取要害,毫无花哨。 玄色的身影在混乱的刀光中穿梭,如同最冷静的猎手。他带来的亲卫也紧随其后冲入殿内, 迅速清剿残余刺客。片刻之后,殿内只剩下浓烈的血腥气和倒伏的尸体。 慕渊一脚踢开脚边刺客的尸体,快步走到惊魂未定的李珩面前,单膝跪地, 声音沉稳:“臣弟救驾来迟,皇兄受惊了!”李珩捂着臂上的伤口,脸色苍白,惊怒交加, 看向慕渊的目光复杂难明,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忌惮。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若非皇弟及时赶到,孤危矣!快请太医!”混乱中, 苏瑶背靠着冰冷的床柱,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她脸色煞白,呼吸急促, 方才那一瞬间的爆发耗尽了她的力气,手臂的疼痛和眼前的血腥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恰好与刚刚起身的慕渊对上。他站在摇曳的烛光与弥漫的血色之中, 玄衣上溅了几点暗红的血渍,如同雪地寒梅。他的眼神深邃, 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冷冽杀伐之气,但在看向苏瑶时, 那冰冷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欣赏,又像是某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苏**受惊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 目光在她因紧握而微微颤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手纤细白皙,方才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苏瑶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低声道:“多谢宁王殿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阴霾。他捂着伤口,沉声道:“瑶娘, 你方才……很好。”语气却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赞许,反而有种物尽其用的漠然。 太医很快赶到,殿内又是一阵忙乱。当太医为李珩包扎手臂伤口时,一名亲卫上前, 呈上一柄从刺客身上搜出的短匕。匕身寒光凛冽,造型简洁却透着一股森然之气。“殿下, 刺客所用兵刃,非我大胤形制。且匕柄之上,刻有文字。”亲卫恭敬道。李珩接过匕首, 凝目看去。精钢打造的匕柄上,赫然刻着四个细小的篆字,字迹刚劲, 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宁为玉碎。”李珩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手指紧紧攥住冰冷的匕柄,指节泛白。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慕渊的脸。 慕渊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玄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挺拔如孤峰,眼神深邃如古井。 殿内浓重的血腥气和甜腻的合欢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 苏瑶站在阴影里,看着那柄刻着“宁为玉碎”的短匕,看着李珩眼中毫不掩饰的猜忌, 看着慕渊那如山岳般沉静却暗流汹涌的姿态,只觉得这新婚的殿堂,比外面呼啸的风雪更冷。 金丝笼的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了,而笼中,早已是杀机四伏。3朱墙暗流东宫的日子, 如同浸在冰水里的丝绸,华丽、冰冷、层层叠叠令人窒息。苏瑶的居所名为“栖梧阁”, 名字听着尊贵,实则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窗外是四四方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灰蒙蒙的, 少有飞鸟掠过。阁内陈设奢华,却处处透着疏离,没有一丝属于她的气息。 自那场惊魂的新婚夜刺杀后,太子李珩待她,表面是无可挑剔的礼遇,赐下无数珍宝绫罗, 嘘寒问暖,但苏瑶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在他们之间迅速凝结、加厚。 那夜她下意识的扑救之举,并未换来他的信任,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激起了更深沉的猜疑。李珩看她的眼神,温煦之下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仿佛在评估一件有风险、需警惕的贵重物品。“瑶娘今日气色不错。”李珩踏入栖梧阁, 带着一身淡淡的龙涎香气。他随意拿起桌上苏瑶临摹的一幅字帖看了看, 指尖在墨迹上轻轻拂过,状似无意地问道,“前日去***散心,听说遇到了宁王? ”苏瑶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行礼,心头微凛。 那日不过是在曲径通幽处远远瞥见慕渊独自立于梅树下,两人视线短暂交汇,便各自走开, 全程未发一言。消息竟如此之快就传到了他耳中。“回殿下,臣妾只是随意走走, 在梅林小径偶遇宁王殿下,并未交谈。”她垂眸,声音平静无波。“哦?是吗。 ”李珩放下字帖,走到她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 像是要找出任何一丝说谎的痕迹。“孤这皇弟,性子孤僻冷硬,不近女色。瑶娘才情高绝, 风姿卓然,连孤都为之倾倒,看来皇弟眼光倒是不差。”他语气带着一丝戏谑, 眼神却冰冷如刀。苏瑶感到下颌处他指尖的微凉,如同毒蛇的信子。她强忍着避开的冲动, 直视着他:“殿下说笑了。宁王殿下乃天潢贵胄,自有其气度。臣妾蒲柳之姿,不敢妄议。 偶遇而已,殿下多虑了。”“多虑?”李珩轻笑一声,收回手,负于身后,踱步到窗边, 望着庭院中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木,声音带着寒意,“这宫墙之内,一步行差踏错, 便是万丈深渊。孤希望你安分守己,谨记自己的身份。你是孤的太子妃,东宫的女主人, 不该有的心思,一丝一毫都不要有。不该接近的人,一步也不要靠近。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套在苏瑶的心上。他离开后,那股无形的压力并未散去, 反而如同粘稠的雾霭,弥漫在栖梧阁的每一个角落。苏瑶走到窗边,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雕花窗棂,那一道道繁复精美的金丝,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泽。 她忽然想起幼时在江南老宅,也曾养过一只羽毛鲜亮的画眉,被关在精致的金丝笼里, 每日鸣唱。那时的她,只觉得那笼子真好看,从未想过鸟儿的感受。如今, 自己成了这金丝笼中的鸟。她看着窗外那片小小的、被高墙框住的灰白天空, 指尖划过窗棂上冰冷的金饰,那触感,像极了冰冷的锁链。德妃的刁难, 便是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如期而至。德妃,太子的生母, 一个保养得宜、眉目间却透着刻薄与强势的女人。她看苏瑶的眼神, 从不掩饰那份轻蔑与敌意。在她眼中,苏瑶不过是凭借一曲琴音侥幸上位的臣子之女, 家世单薄,毫无根基,根本不配占据太子妃的尊位。这一日,德妃以教导新妇宫中礼仪为名, 将苏瑶召至她所居的永和宫。殿内焚着浓烈的异域香料,熏得人头晕。德妃高坐主位, 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上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眼角余光扫过恭敬行礼的苏瑶,并不叫起。 “太子妃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德妃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慵懒,“这宫里的规矩, 可都熟悉了?尤其是这《女戒》《女训》,关乎女子德行根本,更要烂熟于心, 时刻警醒才是。”“臣妾不敢懈怠,每日诵读。”苏瑶垂首回答。“哦?是吗? ”德妃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她身旁的心腹嬷嬷立刻捧着一个锦盒上前。德妃示意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卷用上好缂丝装裱的《女戒》,字迹工整,用料考究。“本宫这里有本旧物, 是先帝时孝懿皇后亲笔抄录的《女戒》,赐予宫中妃嫔,以示垂范。 ”德妃拿起那卷《女戒》,脸上带着虚假的笑意,一步步走到苏瑶面前,“太子妃才名远播, 想必一手簪花小楷更是精妙。今日,就请太子妃在此,将孝懿皇后的这份手泽, 恭恭敬敬、一字不差地临摹一份出来。也好让本宫看看,你对先贤教诲的‘诚敬’之心。 ”她将沉甸甸的缂丝卷轴塞入苏瑶手中,动作不容拒绝。那锦盒里根本没有笔墨! 用意昭然若揭——罚跪抄书!在这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用最繁复的簪花小楷抄录整本《女戒》,不仅要耗去大半天时间, 更是对身心的极大折磨和**裸的羞辱。苏瑶捧着那冰冷的卷轴,指尖微微发颤。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德妃嘴角噙着一丝刻薄的笑意,等着看她失态或求饶。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在这深宫,冲动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将卷轴在身前展开,声音平静无波:“臣妾遵旨。 谢德妃娘娘赐教。”她挺直背脊,以指为笔,悬于卷轴之上,竟真的开始“临摹”, 指尖在空气中勾勒着无形的字迹。姿态端庄,神情专注,仿佛真的在用心誊写。 德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本想看苏瑶狼狈不堪、屈辱求饶的样子, 却没想到对方竟以这种方式应对,平静中带着一种无声的傲然和反击。 这让她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而显得自己手段下作。她脸色变幻,最终冷哼一声, 拂袖而去,将苏瑶独自晾在了冰冷空旷的大殿之中。日影在雕花窗棂上缓慢移动, 金砖地面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裙裾,丝丝缕缕侵入骨髓。苏瑶维持着那个悬腕临摹的姿势, 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臂早已酸麻不堪。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无人敢靠近,也无人敢给她一杯水。不知过了多久, 殿外似乎传来脚步声和低语,又很快远去。整个永和宫安静得可怕, 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无形的蛛网中央, 四周都是窥视的眼睛。这种被严密监视的感觉,在数日后一个深夜,达到了顶峰。那夜, 李珩有正务留宿前殿书房。栖梧阁早早熄了灯。苏瑶白日里应付德妃的刁难, 又强撑着处理了几件东宫庶务,身心俱疲,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 她披衣起身,想到外间暖榻上倒杯温水。就在她赤足踩过冰凉的地面, 掀开内室珠帘的刹那——一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又似飘忽的鬼魅, 紧贴着书房外廊下那根粗大的朱漆圆柱!那黑影似乎正专注地窥视着书房紧闭的窗棂! 苏瑶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将差点溢出的惊呼死死堵住!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黑影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存在。它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廊柱,一动不动,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若非苏瑶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廊柱的侧面,根本无从发现。那专注的姿态, 那潜伏的位置……绝非偶然路过!书房里是太子!这黑影……在监视太子? 还是……在等待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新婚夜的刺杀, 刻着“宁为玉碎”的匕首,太子眼中对宁王毫不掩饰的猜忌,德妃的刁难, 还有眼前这如同毒蛇般蛰伏在暗处的黑影……所有的线索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苏瑶。这东宫,何止是金丝笼?这分明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的深渊! 而她和太子,都只是这巨大阴谋旋涡中的棋子!那黑影的存在, 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危险无处不在,而她,早已身处风暴中心。她悄无声息地退回内室, 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墙壁,才支撑住发软的身体。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 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只觉得那风声里,也充满了窥探的低语。监视与危机, 如同实质的蛛网,将她紧紧缠绕。4墨痕惊心栖梧阁的日子在表面平静的冰面下无声滑过。 苏瑶越发谨言慎行,如同一抹无声的影子。她将自己沉入书卷, 试图在那些散发着墨香的文字里寻求片刻安宁,也试图从中寻找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力量。 然而,李珩书房外那夜所见的诡异黑影,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它无声地昭示着,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涌。一个沉闷的午后, 雷声在铅灰色的云层中隐隐滚动。李珩被皇帝急召入宫议事。苏瑶如往常般, 在栖梧阁临窗抄写佛经。心腹侍女云袖悄然入内,神色紧张,低声道:“娘娘, 宁王殿下……递来了消息。”苏瑶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迅速泅开一小团污迹。她不动声色地放下笔:“说。”“殿下说……”云袖的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丝颤抖,“……事关重大,关乎社稷存亡。请您务必想办法,今日之内, 亲自去一趟殿下位于西苑的‘听松斋’,有要物相托,亦有惊天秘闻相告。 此事……牵连极深,恐危及娘娘自身。”苏瑶的心猛地一沉。宁王慕渊!他竟主动联系自己, 且用词如此严重——“社稷存亡”、“惊天秘闻”、“危及自身”!联想到那夜的黑影, 李珩日益深重的猜忌和难以捉摸的行事,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慕渊虽与太子立场微妙,但其人品刚直、戍守北境多年军功卓著,绝非危言耸听之辈。 他冒险传递此讯,意味着什么?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黑云压城,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去, 还是不去?风险巨大,一旦被人察觉与宁王私会,后果不堪设想。但若不去, 那“惊天秘闻”是否会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那夜窥伺的黑影,是否就是这秘密的一部分? 一个时辰后,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雨幕如织,遮蔽了视线。苏瑶看着窗外白茫茫的水汽,眼神变得决然。 这是天赐的掩护!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宫人服饰,戴上宽大的斗笠,在云袖的掩护下, 如同一个寻常的、去各宫传递物品的低阶宫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东宫范围, 朝着僻静的西苑疾行。雨声掩盖了脚步声,水汽模糊了身影。西苑听松斋, 掩映在一片苍翠的松林之中,环境清幽,少有人至。苏瑶按照云袖的指示, 绕到斋后一处隐蔽的角门。门虚掩着,她闪身而入。斋内光线昏暗, 弥漫着松木特有的清冷香气和旧书纸墨的味道。宁王慕渊背对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