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孕检单被撕碎时,我肚里的孩子刚好八周。白色的纸屑像雪花一样, 纷纷扬扬落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地砖上。傅沉舟站在我对面,西装笔挺, 脸色比那纸还要白几分,却不是因为惊喜。是厌恶。他修长的手指甚至还保持着撕扯的动作, 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别的什么。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 只有冰冷的、不容错辨的决绝。“江浸月,你还要玩这种把戏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低沉,像淬了冰的刀,刮过我的耳膜,“为了不离婚, 连假怀孕这种下作手段都用上了?”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那纸屑堵住了, 发不出一点声音。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那纸片一起,被撕成了碎片。八周, 六十天,一千四百四十个小时,这个小生命在我身体里悄然扎根的证据,在他眼里, 只是一场“下作的把戏”。“沉舟……”站在他旁边, 穿着一条和我曾经很喜欢的某条裙子款式相似的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声音柔得像能掐出水,“别这样对江姐姐,她可能……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她叫林晚意, 傅沉舟心尖上那抹求而不得多年的白月光,刚从国外“疗养”归来。 傅沉舟立刻收敛了那骇人的戾气,侧头看向林晚意时,眼神是我不曾拥有过的温柔。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晚意,你就是太善良。对这种处心积虑的人, 没必要心软。”处心积虑?我看着地上那堆碎片, 上面还隐约可见B超影像里那个小小的孕囊。那是我独自去医院, 听着医生笑着说“恭喜”时,心脏狂跳着、带着隐秘喜悦偷偷藏起来的珍宝。 我本想在一个温馨的夜晚,做一桌他喜欢的菜,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想看他惊讶, 看他可能的、一丝丝的喜悦,哪怕只有一点点。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也太愚蠢了。 “傅沉舟,”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在喉咙里摩擦, “那是真的。”他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将我凌迟:“真的?江浸月,我们上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三个月前? 还是四个月前?你告诉我,八周?时间对得上吗?还是说,你背着我, 早就有了别的‘渠道’?”“啪!”清脆的巴掌声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炸响。 我的手心**辣地疼,震得手臂发麻。傅沉舟的脸被我打得偏了过去, 白皙的侧脸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印。林晚意惊呼一声,扑上去想查看他的脸:“沉舟! ”傅沉舟却猛地挥开她,不是针对她,只是那股被冒犯的暴怒让他动作失了分寸。 林晚意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傅沉舟没看她,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猛地转回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翻滚着难以置信的暴戾:“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张满嘴喷粪的嘴!”我挺直了背脊, 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抖得太厉害,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抽痛, 像是对我情绪剧烈波动的**。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不适,声音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带着一种冰冷的、连我自己都陌生的死寂,“傅沉舟,你不仅眼瞎,心也瞎了。 ”我指了指地上那堆刺目的白:“你撕的是孕检单,不是离婚协议。字,我签。”我转身, 不再看他那张因盛怒而扭曲的俊脸,也不再看他身旁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林晚意。 一步步走向书房,脚步很沉,像灌了铅,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 客厅里只剩下傅沉舟粗重的喘息和林晚意低低的啜泣声。我拉开书桌抽屉, 那份冷冰冰的离婚协议就躺在最上面。傅沉舟的助理一周前送来的, 条件优渥得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后半生衣食无忧,房产、股票、现金,分割得清清楚楚。 傅总在物质上,从不亏待“前妻”,哪怕是他认定心思歹毒的前妻。我拿起笔, 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停顿了大概只有两秒。这两秒里, 闪过的是初见他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艳, 是结婚头两年他偶尔流露的、让我误以为是温情的瞬间, 是无数个等待他回家等到深夜的孤寂, 是林晚意这个名字一次次像幽灵一样横亘在我们之间……够了。手腕用力, 我的名字——“江浸月”,三个字,力透纸背,签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最后一笔落下,像是斩断了所有无形的、早已腐朽不堪的丝线。拿着签好的协议走出去时, 傅沉舟还站在原地,维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脸上的指印红得刺眼。林晚意依偎在他身侧, 小声说着什么。我把协议递到他面前,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签好了。傅总, 恭喜你,得偿所愿。”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傅沉舟的目光从我的脸, 缓缓移到协议上那三个熟悉的字迹上。他眼底翻涌的怒火似乎凝滞了一瞬, 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的情绪,像是……茫然?但很快, 就被更深的愠怒覆盖。他一把夺过协议,看也没看,声音冷硬如铁:“算你识相。 收拾你的东西,立刻滚出这里。”“我的东西不多,很快。”我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笑, 但没成功,“放心,傅总用过的,我也不稀罕再碰。”我没什么行李。当初嫁给他, 像是灰姑娘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城堡,带来的本就不多。这几年, 他倒是让人给我添置了不少昂贵的衣物首饰,堆满了衣帽间。但我一件都没拿。 只拖出了我嫁进来时那个半旧的二十四寸行李箱,里面装着我婚前自己买的几件常穿的衣服, 几本翻旧了的书,还有一个小小的、锁着的檀木盒子, 里面装着我妈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一枚成色普通的玉兰花银戒指。最后,我蹲下身, 在一片狼藉的纸屑里,仔细地、一片一片地,将那张被撕碎的孕检单捡了起来, 哪怕是最微小的碎片。指尖触碰到那些粗糙的边缘,心脏也跟着细细密密地疼。 傅沉舟一直冷眼旁观,直到看我捡那些碎片,才又忍不住刻薄:“怎么?留着当纪念品? 还是想以后拿这个莫须有的孩子继续讹诈?”我没理他,将最后一点碎片也拢进手心, 小心地放进外套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然后,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轮子滚过光滑的地面, 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在死寂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走到玄关,我停下,没有回头。 “傅沉舟,”我叫他的名字,最后一次,用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祝你, 和林晚意**,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千万别有孩子,因为……”我顿了顿, 感觉小腹那细微的抽痛又来了,像孩子在无声地**这个冰冷的世界。“……你不配。 ”说完,我拉开那扇沉重的、象征着傅家权势的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外面阳光正好, 刺得我眼睛生疼,瞬间涌上一层水雾。身后,是砰然巨响的关门声, 隔绝了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也彻底隔绝了我过去五年所有的爱恨痴缠。我拖着箱子, 走在初夏的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口袋里的碎纸片硌着皮肤, 提醒着我身体里正在孕育的生命。孩子,对不起,你的爸爸,不要你。但妈妈要你。 妈妈拼了命,也要把你好好地生下来,养大。离开傅家的前三个月,我活得像个幽灵。 用离婚分得的那笔不算少、但也绝不足以支撑我挥霍的现金, 在远离市中心的一个老小区租了个一室一厅。房子很旧,墙皮有些剥落,但胜在安静, 邻里多是老人,没人认识我,也没人关心一个突然出现的、沉默寡言的年轻女人。 我不敢去大医院,怕被傅沉舟的人发现。 辗转托了一个早已不联系、但信得过的老同学的关系,找到一家口碑不错的私立妇产医院, 用了个假名字建档。产检的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不断缩水,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孕吐反应来得又凶又猛,吃什么吐什么, 短短几周人就瘦了一圈。半夜被胃里的翻江倒海折腾醒, 冲到狭小的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涩的胆汁。冷汗浸透了睡衣, 贴在单薄的背上,冷得发抖。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女人,我扶着洗手台, 大口喘着气,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混着嘴角的污渍。 没有人在我吐得死去活来时递上一杯温水,没有人在我半夜腿抽筋时帮我***小腿, 更没有人在产检时看着B超单上那个逐渐成型的小家伙,和我一起分享那份奇妙的喜悦。 只有我一个人。每次产检,看到其他孕妇被丈夫或家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嘘寒问暖, 男人笨拙又兴奋地贴在妻子肚皮上听胎动……我都迅速别开眼,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 裂开细密的缝隙,渗出冰凉的酸楚。孩子四个月的时候,胎动明显了。 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肚子里像是有条小鱼轻轻顶了一下,我正坐在窗边的小凳子上, 就着黄昏的光线缝一件小小的、嫩***的婴儿连体衣——这几乎成了我排解孤独的唯一方式。 那一下微弱的触动,让我整个人都僵住了。针尖戳破了指尖,一颗殷红的血珠冒出来, 滴在嫩黄的布料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我却感觉不到疼,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小腹那奇异又温暖的悸动上。我慢慢放下针线,颤抖着手, 小心翼翼地覆上微微隆起的肚皮。“宝宝……”声音是哑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是你在动吗?再动一下,给妈妈看看?”像是听懂了我的话, 肚子里的小家伙又轻轻地、带着点试探性地顶了一下,位置稍稍偏移。就那两下。 我蜷缩在小凳子上,额头抵着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泪水汹涌而出,不是悲伤, 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孤独和更巨大温柔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坚强。对不起,宝宝。 妈妈只有一个人。但妈妈一定会,把所有的爱,都给你。双倍的。 日子在拮据、孕吐、孤独和与肚子里小家伙日渐频繁的互动中,缓慢而艰难地流淌。 孕期七个月时,发生了一件意外。那天我去社区的小超市买点日用品。出来时,天色阴沉, 飘起了小雨。我撑着伞,小心地避开湿滑的路面。刚走到小区门口那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毫无征兆地停在我旁边。车门拉开, 下来两个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高大男人。他们动作极快,一左一右就夹住了我, 其中一个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胳膊。“你们干什么?!”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狂跳, 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伞柄当作武器,声音尖利地划破雨幕,“放开我! 救命!”“江**,傅先生请您过去一趟。”抓我胳膊的男人声音平板,毫无情绪, 手上力道却大得惊人。傅沉舟!这个名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脑子。他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他想干什么?抢走我的孩子?还是逼我打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我肚子里这个已经会踢蹬小腿、会在半夜让我感受到清晰胎动的孩子!“滚开! 我不认识什么傅先生!救命啊!有人抢劫!”我拼尽全力挣扎,用伞去戳、去打, 不顾形象地嘶喊。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惊恐,剧烈地动起来,顶得我生疼。 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我的呼喊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凄厉无助。 那两个保镖显然训练有素,对我的反抗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个用力一扭我的手腕,剧痛传来, 我痛呼一声,伞脱手掉在地上。雨水立刻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 就在我绝望地以为要被硬塞进车里时,巷口传来一声怒吼:“干什么呢!放开她! ”一个骑着电动三轮车送快递的大叔刚好经过,看到这一幕,立刻停了车, 抄起车座下的一个大号扳手就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光天化日抢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报警了啊!”大叔嗓门洪亮,挥舞着扳手。那两个保镖对视一眼, 似乎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个管闲事的。巷子口也渐渐有听到动静的居民探头探脑。 抓着我的保镖手上力道松了一瞬。我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一推, 同时屈膝顶向另一个保镖的下腹(孕期的防身术没白看)!“呃! ”被我顶到要害的保镖闷哼一声,下意识松手。我挣脱了钳制,顾不上掉在地上的东西, 也顾不上湿滑的地面,护着肚子,朝着小区保安亭的方向没命地狂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站住! ”身后传来保镖的低喝和追赶的脚步声。“来人啊!救命!有坏人! ”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保安亭的保安听到动静,拿着橡胶棍跑了出来。 送快递的大叔也举着扳手追在后面。巷口围观的居民也多了起来。那两个保镖追了几步, 眼看情况不对,恨恨地骂了一句,迅速掉头跑回车里。 黑色商务车发出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声,瞬间消失在雨幕中。我踉跄着扑到保安亭门口, 浑身湿透,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腹传来一阵阵紧绷的坠痛。“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保安大叔吓了一跳,赶紧扶住我, “摔着了?肚子疼?要不要叫救护车?”肚子里的孩子还在不安地躁动。我死死咬着下唇, 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尖叫和后怕的颤抖。我摇摇头,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没摔…谢谢…谢谢你们…”目光投向黑色轿车消失的方向, 冰冷的恨意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窒息。傅沉舟。你竟然用这种方式“请”我? 为了林晚意,你当真要对我们母子赶尽杀绝?那次当街被“请”未遂事件, 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我心底对傅沉舟残存的最后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幻想。 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怀孕了。而他派来的人,动作粗暴,目的不明, 充满了冰冷的强制和威胁。这个认知让我如坠冰窟,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脖颈,日夜不息。 我毫不怀疑,以傅沉舟的权势和此刻被林晚意迷昏头的状态,他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抢走孩子?逼我引产?或者让我和孩子悄无声息地消失?我不能赌。 这个小小的、在我腹中顽强生长的生命,是我在无边黑暗里抓住的唯一光亮。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搬家!必须立刻搬家!离开这座城市!这个念头一旦升起, 就变得无比强烈和紧迫。我像一只惊弓之鸟,迅速行动起来。 不敢再联系任何可能被傅沉舟查到的人, 快的速度在网上联系了千里之外、一个以旅游业为主、流动人口很大的三线滨海小城的房东。 “对,我一个人住,过几天就过去。”我对着电话那头陌生的声音, 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银行卡里的余额又狠狠缩水了一大截, 付了高昂的押金和半年租金。我几乎没带什么行李, 除了几件孕产妇必备品、那几本旧书、我妈的银戒指, 还有那个装着孕检单碎片的、被我细心粘好塑封起来的小袋子。三天后的凌晨,天还没亮。 我挺着七个月的孕肚,像做贼一样,拖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悄悄离开了租住的小屋, 踏上了开往陌生小城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闷热拥挤。 我缩在靠窗的角落,用一件宽大的外套尽量遮掩隆起的腹部,神经紧绷, 警惕地观察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每一次列车的晃动,都让我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护住肚子。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不安,在肚子里轻轻踢动,像是在安慰。我低下头, 隔着衣服轻轻抚摸那个鼓起的小包,在心里无声地说:宝宝不怕,妈妈在。 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新生活。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奔向未知的远方, 也彻底碾碎了与傅沉舟有关的一切过往。小城叫云栖,名字很美,气候温润潮湿。 我租的房子在一个老居民区,临街的一楼,带个小院子。院子不大,有些杂乱, 但房东说可以随我打理。价格便宜,邻居多是早出晚归的打工族或者做小生意的, 没人过多关注一个独居的孕妇。这里节奏很慢,空气里带着海水的咸腥味。 我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彻底消失在了傅沉舟可能触及的范围里。剩下的孕期, 在提心吊胆中平安度过。我深居简出,所有需要实名的地方都极度谨慎。 产检换了一家更小的社区医院,依旧用假名。预产期前一周,肚子毫无征兆地发动了。 剧烈的阵痛在半夜袭来,像有一把钝刀在肚子里反复绞拧。我疼得蜷缩在床上, 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手机就在床头,通讯录却空空荡荡。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更没有那个本该在此时焦急守候的丈夫。巨大的无助和恐慌再次将我淹没。我死死咬着被角, 不让自己哭出声,一遍遍深呼吸,按照孕妇课上学的方法调整。熬到天蒙蒙亮, 阵痛稍稍规律了些,我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挪地走到巷子口, 拦了一辆早班的出租车。“师傅……去…去妇幼……”我疼得声音都在抖,脸色煞白。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吓了一跳:“哎哟!要生了?你家人呢?”“……在…在医院等。 ”我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忍受着又一波袭来的剧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到了医院, 急诊的护士见我孤身一人,阵痛密集,赶紧推来了轮椅。被推进待产室时, 看着周围同样待产的产妇身边围着丈夫、妈妈、婆婆,嘘寒问暖,喂水擦汗, 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不是委屈,是生理性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孤独感, 几乎将人击垮。“别哭别哭,保存体力!来,跟着我呼吸!”助产士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 声音洪亮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她握住我的手,干燥温暖,“就你自己? 孩子爸爸呢?”我摇摇头,死死咬着下唇,把呜咽咽了回去。“唉! ”助产士大姐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是更用力地回握我的手,“别怕!女人生孩子, 有时候就是自己一个人的战场!你行的!来,用力!想着宝宝! ”她的鼓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我抓住这唯一的力量, 将所有对傅沉舟的恨、对未来的茫然、对疼痛的恐惧,都化作了嘶吼和力量。 当那声嘹亮的婴儿啼哭终于响彻产房时,我浑身脱力地瘫在产床上,汗水泪水糊了一脸。 “恭喜啊,是个漂亮的小公主!六斤二两!”助产士大姐把孩子清理干净,包好, 笑眯眯地抱到我眼前。小小的一团,红彤彤、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她闭着眼, 小嘴却有力地张合着,发出小猫似的哭声。就在那一刻, 所有的痛楚、委屈、孤独、恐惧……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暖流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冲刷掉了一切阴霾。我的女儿。我的念念。 傅念。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里一片平静。不是怀念,是警醒。警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 她的到来曾多么不被期待,她的父亲曾多么冷酷决绝。也警醒自己,要强大起来, 给她双倍的爱,让她的人生,不必背负这份沉重的血缘阴影。我伸出颤抖的手, 小心翼翼地触碰她柔软温热的小脸蛋。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得让人心头发烫。 “念念……”我轻声叫她,眼泪无声地滑落,却是滚烫的、喜悦的泪水,“妈妈在。以后, 就只有我们俩了。”在云栖的日子,像被海水冲刷过的鹅卵石,表面渐渐磨去了尖锐的棱角, 显露出一种缓慢而坚韧的质地。带着念念的日子,清贫,忙碌,却也像被阳光晒透的棉被, 充满了蓬松温暖的踏实感。离婚分的那笔钱, 在支付了生产费用、房租和最初几个月奶粉尿布的消耗后,迅速见了底。坐完简陋的月子, 我就必须面对生存的问题。不能再坐吃山空。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学历, 以前在傅家做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更是与社会脱节。唯一擅长的,大概就是做饭。 以前为了讨好傅沉舟,我特意请了顶级私厨学过,手艺还算不错。看着巷子口人来人往, 附近又有几个小型写字楼,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做私房盒饭。成本低,启动快, 就在自己家的小厨房操作。不需要抛头露面太多,也能兼顾照顾念念。说干就干。 我咬牙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个二手的保温送餐箱,又印了几百份简陋的宣传单, 上面就印着菜单、电话和一句“干净卫生,家常味道”。趁着念念睡觉的时候, 我抱着她去附近写字楼和商铺门口悄悄派发。开始的艰难可想而知。订单寥寥无几, 有时一天只有一两份。我依然坚持每天清早去市场挑最新鲜的食材, 回来在小小的厨房里煎炒烹炸。哪怕只有一份订单,我也精心搭配,两荤一素,米饭压实, 再配上一点自己腌的爽口小菜。念念很乖,不哭闹的时候就躺在婴儿车里, 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我忙碌。偶尔咿咿呀呀几声,是我做饭时唯一的伴奏。“念念乖, 妈妈在给咱们挣奶粉钱呢。”我擦擦额头的汗,对她笑笑。她仿佛能听懂, 咧开没牙的小嘴,也冲我甜甜地笑。那份笑容,能驱散所有的疲惫。渐渐地, 靠着一份份干净、量大、味道实在的盒饭,积累了一些回头客。口碑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订单从每天一两份,到五六份,再到十几份……虽然利润微薄,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 但看着手机里逐渐增加的零散转账,看着念念胖嘟嘟的小脸, 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我给自己和念念的生活定下了清晰的轨迹:清晨采购,上午备菜做饭, 中午送餐(后来订单多了,雇了个附近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帮忙跑腿),下午陪念念, 晚上处理订单和准备第二天的食材。日子像上了发条,规律得近乎刻板, 却充满了为生存和希望奔忙的劲头。院子被我收拾出来,种了些容易活的青菜和小葱, 省下一点菜钱。念念一天天长大,从会翻身,到会坐,会爬, 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她成了我灰暗生活里最鲜亮、最活泼的色彩。 我刻意屏蔽了所有关于傅沉舟的消息。那个名字,连同那座冰冷的城市, 都被我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落了厚厚的灰。我甚至很少想起他。偶尔午夜梦回, 惊醒时看到身边女儿恬静的睡颜,心底那点残留的刺痛也会被巨大的温柔迅速抚平。没有他, 我和念念,过得很好。时间在柴米油盐和孩子的笑声哭闹中飞快溜走。转眼,念念三岁了。 小家伙继承了傅沉舟过于精致的五官轮廓,尤其那双眼睛,深邃明亮,眼睫毛长得像小扇子。 但她的眼神纯净,笑容灿烂,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 完全看不出那个男人的冰冷影子。她更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我。“妈妈!花花! ”念念迈着小短腿,从院子的小花坛里摘了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献宝似的举到我面前, 奶声奶气,小脸上满是期待。我蹲下身,接过那朵小小的、嫩***的花, 别在她柔软的头发上,亲了亲她带着奶香的脸蛋:“谢谢宝贝,真好看。”她咯咯地笑着, 扑进我怀里。日子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订单食材,手机响了。是个归属地为海市的陌生号码。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按了拒接。海市……那个埋葬了我五年青春和所有幻想的城市。 几秒钟后,那个号码又固执地打了过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擦了擦手, 深吸一口气,走到院子里,按下了接听键,但没说话。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 一个低沉、沙哑,却又无比熟悉的男声传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 砸在我耳膜上:“江浸月。”是傅沉舟。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僵硬,指节泛白。院子里,念念正蹲在地上用小铲子挖土玩, 阳光洒在她毛茸茸的头发上,一派天真无忧。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他知道了什么? 他想干什么?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叫嚣,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强迫自己冷静,声音是刻意伪装出的、拒人千里的冷漠:“傅先生,有事? ”电话那头的傅沉舟似乎又沉默了一下,我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 带着一种奇怪的、沉重的疲惫感。“你在哪?”他问,声音干涩。“我在哪里, 跟傅先生你有关系吗?”我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离婚协议签了, 钱货两讫。傅总贵人事忙,何必屈尊降贵来关心一个处心积虑算计你的前妻?”“江浸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激怒的戾气,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透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焦躁?“告诉我你在哪!我有事找你!”“找我? ”我几乎要笑出声,心底的恨意和恐惧交织翻滚,“是林晚意**又需要我的肾了? 还是傅总觉得当初给的钱不够,想追讨回去?”“够了!”傅沉舟厉声打断我,呼吸急促, “过去的事……是我不对。但这次,你必须告诉我你在哪!孩子……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他果然知道了!知道了念念的存在! 他派人查了我!他想干什么?抢走念念?像他当初撕碎那张孕检单一样, 轻易地碾碎我们母女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活?巨大的恐慌让我浑身发抖。 我猛地看向院子里毫不知情、正玩得开心的念念,一股强烈的保护欲瞬间冲垮了理智。 “傅沉舟!”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尖锐变形,像淬了毒的针, 隔着电话狠狠刺过去,“你听好了!孩子是我的!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她姓江! 她只有妈妈!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跟你同归于尽!”吼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