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刑场半炷香官兵踹开苏家大门时,我的绣鞋刚沾上晨露。绸缎撕裂的声音刺耳, 粗鲁的手掐着我的脚踝,硬生生扯掉了那双金线绣缠枝莲的软底鞋。冰冷的石板地贴着脚心, 我被人反拧着胳膊,粗暴地推进了摇晃的木笼囚车。爹的声音在远处吼, 很快被拳脚闷响打断。囚车吱呀呀碾过长街。 没穿鞋的脚踩在笼底粗糙的木刺和颠簸进来的碎石子上,钻心地疼。我看见血混着泥, 糊在脚底,又脏又黏。街两边挤满了人,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像夏天的苍蝇,烦人得很。 有菜叶子砸在笼子上,汁水溅到我脸上,一股烂掉的味儿。“看清楚了! 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个人,声音朗朗, 带着一股子冰渣子似的得意。是我的未婚夫,江南刺史的公子,陈砚。他身上簇新的官袍, 红得刺眼,像刚泼上去的血。他勒马靠近囚车,俯视着我,嘴角那点笑又冷又毒。 “苏大**,”他的声音不大,刚好够我听见,“国公府的金枝玉叶, 江南首富的掌上明珠……很快,你就是贱籍里的官妓了。千人骑万人压的滋味,”他顿了顿, 欣赏着我瞬间煞白的脸,“想必比当少奶奶新鲜。”囚车猛地一震,拐过街角。远处的高台, 黑压压的人群围着。高台中央跪着一个人,花白的头发散乱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那件被扯烂的团花锦缎常服,我认得。是爹!他瘦了许多,背脊却努力挺着, 脖子上架着厚重的大砍刀,刀锋在正午的日头底下闪着寒光。心像是被一只冰手攥住了, 捏得死紧,喘不上气。爹!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堵了烧红的炭,发不出一点声音。 身子往前扑,木笼的尖刺扎进手臂,血珠子冒出来,都感觉不到疼。 全完了……苏家……爹……囚车继续往前轧。车轮滚过城南的石板路,坑坑洼洼。颠簸中, 我死死盯着爹的方向,眼泪模糊了视线。不能倒下!不能!牙齿狠狠咬进下唇, 嘴里全是血腥的铁锈味。为什么?陈砚!为什么要这样?!就在眼泪糊住眼角, 又被我死命憋回去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向街边。斜对面,临街的茶楼,二楼敞开的窗。 一个人影直挺挺地杵在那。青色的官服,是新科状元才能穿的式样。陆珩。那个出身寒微, 中了状元却拒绝了尚书府千金婚约的陆珩。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脸绷得死紧, 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死死盯着刑场的方向,或者说,是盯着我所在的囚车。最扎眼的, 是他右手死死攥着一个东西。一个褪了色的杏黄绸布小药囊。 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两只快褪色的鸳鸯。那是我给的。几年前,他落魄病得快死, 倒在苏家后巷的雪地里,我随手丢给他的救命药。他竟一直留着?手指关节因为用力, 白得像死人骨头。陆珩……监斩官?他今日是监斩官?!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我混沌的脑子。一丝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绝望深渊里, “噗”地一声,炸了一下。囚车离刑场入口越来越近。高台上,刽子手抱着刀, 面无表情地站着。陈砚勒马停在台边,嘴角噙着冷笑,像看戏一样看着我。 午时的日头毒辣辣地烤着,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香炉里插着的那柱香,青烟细细,已经烧掉了一大半,剩下短短一小截,不足半炷。 时间不多了。我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咚咚咚地撞着肋骨,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爹的白发在风里飘。陈砚恶毒的笑脸。陆珩攥着药囊的手。那个褪色的药囊,像一根针, 刺破了我脑子里浓稠的绝望。一个念头,疯狂又孤注一掷的念头,猛地钻了出来, 死死攫住了我所有的念头。我要活!不是为了当官妓苟延残喘。是为了报仇! 让陈砚血债血偿!而眼前这个攥着旧药囊的陆珩, 这个穿着青色官袍站在刑场边的监斩官……他就是那把刀!唯一可能够得到的刀!半炷香。 我只有这么点时间。囚车在刑场入口停下。两个粗壮的官兵打开笼门, 铁钳般的手抓住我的胳膊,要把我拖出来。冰冷的镣铐碰到脚踝的伤口,疼得我一抽。 我猛地抬起头,不再看爹,不再看陈砚,那双被泪水冲刷后又凝结了冰碴的眼睛, 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灼热的阳光,死死钉在茶楼窗口那个青色官袍的身影上。陆珩, 我要你当我的刀!第二章官妓骨作刃脚踝的镣铐刚被卸下,粗重的木枷就套了上来。 粗糙的木鞭猛地卡在我脖子上,压住颈侧跳动的血脉,闷得人发晕。汗水立刻冒出来, 混着之前蹭上的血污往下流。突然,一股奇怪的燥热从木枷接触皮肤的地方炸开, 像无数细小的蚂蚁钻进毛孔,又痒又烫,飞快地向全身蔓延。“噫——快看那脖子! ”人群里爆出一个尖利的声音。“红了红了!啧啧, 还没进教坊呢就……”“陈大人**的药,果然不同凡响呐! ”下流的哄笑声像污水一样泼过来。我的脸不受控制地烧起来,呼吸变得又急又浅, 每一次吸气都像吸进了滚烫的沙子。是药!陈砚这个畜生!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 把我变成笑话!陈砚就站在几步外的监斩台下,嘴角噙着那丝冰凉的、看好戏的笑意。 他身后的陆珩,脸色比死人还白,攥着药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吱响。 燥热烧得我脑子发昏,但爹跪在断头台上的背影像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逼得我清醒。 不能倒!我猛地吸气,牙齿狠狠咬上自己的舌尖!剧痛尖锐地刺穿燥热!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瞬间灌满口腔。我攒起那股剧痛带来的力气, 朝着正好站在我斜前方的陆珩,用尽全身气力——“噗!”一大口滚烫的血沫, 混着唾液和舌尖的血,精准地喷溅在他崭新的青色官袍前襟上。 刺目的猩红在青缎上迅速洇开,像一朵丑陋狰狞的花。“大人嫌这血脏? ”我嗓子被药效灼得嘶哑,声音却像淬了毒的针,穿过嗡嗡的议论,狠狠扎向他, “可您那双官靴踩的石板缝里,正嵌着我爹的断指甲!”我嘶吼着,目光死死钉在他脸上, “苏家再脏,也比不上您这身沾了血才红的官袍!”陆珩浑身一震,像是被那口血烫着了, 低头看着胸前那片迅速蔓延的红,又猛地抬头看我布满血丝的眼睛。人群死寂了一瞬, 连陈砚脸上的笑都僵了一下。“卸枷!”陆珩的声音劈开了死寂,哑得厉害,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厉色,“罪不及女眷示众!先卸枷!”旁边负责刑枷的差役愣了一下, 看向陈砚。陈砚只是挑了挑眉,嘴角那丝冷笑更深了,居然抬手轻轻挥了挥,示意照办。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被逼到墙角、撕咬得越凶就越有趣的困兽。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木枷卸开的瞬间,脖颈上被磨破的血痕接触冰凉空气,刺得我一哆嗦, 但那股诡异的燥热也暂时被压下去一些。我贪婪地吸了口气。就在这时, 台上传来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呃……”爹压抑的痛哼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猛地扭头。高台上,那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手中的刀根本不是刚才那把闪着寒光的砍刀! 那是一柄厚重的、带着锯齿的钝刀!他正用它,缓慢而用力地割开爹肩头的皮肉! 暗红的血顺着爹的手臂流下来,滴落在肮脏的刑台上。“慢——着!”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残忍的兴奋,“苏家通敌,罪大恶极!判剐刑!给我一刀一刀地剐!让全城百姓都看看, 通敌卖国的下场!”“爹——!”我尖叫出声,眼前发黑,身子往前扑。 刚才卸枷的差役死死拽住我胳膊。陈砚!我要你死!我要你现在就死!我猛地挣脱差役的手, 不是冲向刑台,而是扑向几步外脸色惨白的陆珩。他没有躲。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用尽残余的力气死死揪住他腰间用来悬挂印信的玉带。他被我拽得一个趔趄,被迫低下头。 “陆大人!”我用只有他能听见的、气若游丝的嘶哑声音,贴着他耳朵急吼, “想不想知道…你娘…那枚沾血的珍珠簪在哪?”我感觉到他身体的瞬间僵硬。 “陈砚书房暗格…最底层…***簪子…十年前…劫杀…是他……”陆珩的身体猛地绷紧, 像一块被冻硬的石头。他深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 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燃烧。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我的脑子,分辨真假。台上, 钝刀又一次举起,对准了爹另一边的肩膀。“行刑——!”陈砚冷酷的命令带着回音。 几乎是同时,陆珩猛地抬头,眼睛赤红,朝着刑台的方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斩! ”那声音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决绝,压过了陈砚的命令。台上举着钝刀的刽子手一愣, 下意识看向陆珩。陆珩是监斩官!他此刻青袍染血,眼神疯狂,厉声重复:“斩立决! 即刻行刑!”那份威压,竟一时镇住了场面。刽子手不再犹豫,丢开钝刀, 抄起旁边明晃晃的砍刀,手起刀落!“爹——!”我的哭喊撕裂了喉咙。 一道刺目的白光伴着喷溅的滚烫液体……爹的头颅沉重地滚落在刑台上, 花白的发丝沾满了肮脏的血污和尘土。世界瞬间失声。所有的颜色都褪去, 只剩下刺目的红和绝望的黑。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旋风般卷到刑场中心! 陈砚骑着他那匹高头大马,勒停在我和陆珩面前几步远,马蹄带起的尘土扑了我一脸。 他脸上没了那种猫捉老鼠的戏谑,只剩下冰冷的怨毒。“好一对有情有义的苦命鸳鸯啊!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我和陆珩,猛地扬起手中的马鞭, 朝着陆珩腰间那个褪色的药囊狠狠劈下!“啪!”布帛撕裂!杏***的旧绸布瞬间破碎, 棕黑色的药粉混着里面早已干涸发黑、不知是谁的血痂,像肮脏的雪片一样, 伴着刺鼻的药味,在我们两人之间四散飞扬!“陆珩!”陈砚握着鞭子,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尘土传到我和陆珩耳中,“攥着这破玩意儿还挺深情?忘了告诉你, 这里面装的不是救命的药,是送你老丈人上路的砒霜!剂量,还是陆大人您亲自验的货呢! ”他笑得恶意满满,“你爹咽气前,肠穿肚烂的时候, 嘴里念叨的还是‘多谢陆大人主持公道’!哈哈哈!”药粉呛进我的喉咙, 带着一股陈腐的甜腥味。砒霜?验货?陆珩?我看着漫天飘散的药粉和血痂碎末, 又看向陆珩瞬间惨无人色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几乎将我淹没。 这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在离间!他要把陆珩可能对我仅有的一丝怜悯和愧疚也碾碎! 不能信他!陆珩,别信他!我没有任何证据。时间也没有给我任何思考的余地。 陈砚得意的嘴脸就在眼前,爹的血还在台上冒着热气。我猛地抬手, 不顾一切地插向自己的发髻! 指尖触到一处尖锐的硬痂——那是幼弟挣扎时抓碎在我发间的半截珍珠断簪! 我一把将它狠狠拔了下来!尖锐的断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陆珩!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他的名字,盖过陈砚的狂笑,也盖过自己绝望的心跳。 在他骇然转过来的目光中,我攥紧那半截断簪,将它最尖锐的一端, 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捅向自己的锁骨下方!噗嗤!皮肉撕裂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温热的血顺着冰冷的簪身涌出,瞬间染红了我的囚衣前襟,也染红了我的手指。 我疼得浑身发抖,冷汗如瀑,却死死攥着簪柄,将它牢牢钉在自己身上。我抬起头, 居高临下般看着陈砚骤然凝固的笑容,也看向陆珩震惊到失语的脸。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每一个字都像在喷火。“看清楚了!”我喘着粗气,声音抖得厉害,却异常清晰, 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这簪尖…有没有毒!陆珩!”我猛地转向他, 血红的眼睛死死锁住他,“若这簪尖无毒…我要你…亲手…把另半截…**他眼眶里! ”我染血的手指,直直指向马背上的陈砚。剧痛让我视线模糊,但我死死撑着, 不让身体倒下。汗水、血水混在一起,从额头流下,滑进眼睛,刺得生疼。我死死盯着陆珩。 验啊!证明给他看!证明陈砚在放屁!证明你还有一点人性!陈砚的脸色终于变了, 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陆珩一步上前,他的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 触碰到我锁骨下方那截染血的断簪。冰冷的指尖沾上滚烫的血,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的混乱和挣扎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取代。他一把抓住那截断簪, 用力拔了出来!一股血箭飙出,溅在他手背上。他看也没看那伤口, 只是死死盯着簪尖那沾满新鲜血液的部分,然后,伸出舌尖, 极其缓慢地、用力地舔过上面的血!人群死寂。连风都停了。陆珩抬起头,嘴唇染着我的血, 猩红刺目。他看向陈砚,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无、毒。 ”他当众抬手,用袖子将那半截沾满血的断簪仔细擦净,攥紧在掌心,指节捏得惨白。 “这信物,本官,收了。”陈砚脸上的得意彻底消失,第一次露出了阴鸷的杀意。 陆珩攥紧了那半截断簪,转身,不再看我,大步走向监斩台。他的背影, 挺拔得像一把出鞘的寒刀。第三章状元焚诏陆珩把我塞进一辆没有标记的马车, 车轮碾过石板路,颠簸得我锁骨下的伤口阵阵抽痛。血渗透了胡乱包扎的布条, 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没人说话。他坐在我对面,脸色铁青,手里紧攥着那半截带血的断簪, 簪尖深深陷进他掌心,血丝沿着指缝渗出来,滴在青色的官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陈砚那句“砒霜是你验的货”像毒蛇一样缠在我脑子里, 但陆珩用舌尖舔过簪尖鲜血的画面更刺眼。他信我吗?还是信陈砚?他没看我, 眼睛盯着摇晃的车厢底板,像盯着深渊。马车没去官衙,也没去客栈,七拐八绕, 最后停在一个僻静巷口的破败小院前。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独眼老仆, 沉默地引我们进去。院子很小,只有一口井,一棵半枯的槐树。陆珩这才看向我,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待着。别出去。”他转身就走,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那身染血的青袍像一片不祥的阴云。他没给我答案,也没提陈砚。 **着冰冷的井沿滑坐在地上,锁骨下的伤口火烧火燎。弟弟的断簪在我怀里,冰凉刺骨。 陆珩,你到底是谁的刀?这一等就是三天。独眼老仆像个哑巴,只给我送些清水和干硬的馍, 还有一点粗糙的金疮药。我的囚衣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尘土, 老仆丢给我一件半旧的灰色粗布衣裳。伤口在结痂,又痒又痛,但更痛的是心里的煎熬。 陈砚不会放过我,他就像躲在暗处的毒蛇,随时会咬过来。陆珩呢?他拿到了那半截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