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黄昏。皇宫御苑深处,专为太后千秋宴而设的“万福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殿内高设宝座,太后端坐其上,凤冠霞帔,雍容华贵。两侧王公贵胄、宗亲大臣依品级而坐, 琼筵宝器,流光溢彩, 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脂粉与精心烹调的饮食混合的、沉重而甜腻的气息。 宴席已过了觥筹交错、佳肴轮番上场的阶段,进入了略显沉闷的尾声。“启禀太后娘娘, ”司礼太监尖细拔高的声音骤然响起,穿透了殿内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五味居林晚, 谨奉特献——‘百鸟朝凤’!”声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万福殿内的交谈声、杯箸碰撞声, 乃至那悠扬的丝竹之音,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陷入一片突兀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几乎所有目光,都瞬间聚焦在那条通往后厨的通道口。 惊诧、怀疑、不屑、担忧、幸灾乐祸……种种目光如同实质的暗流在席间无声涌动。 几名小太监屏息凝神,小心万分地抬着一件庞大的东西,踏着猩红的波斯地毯缓缓进殿。 那是一个……巨大的***盘?边缘高高翘起,形成浅浅的盆沿。 盘心之上——一座仿佛凝聚了极北冰原精华、通体澄澈透明的冰山巍然矗立!在那冰山之上, 一只体型硕大、翎羽精细到纤毫毕现的凤凰形态傲然舒展!它昂首向天,双翼高高展开, 每一根翅羽上的细小羽枝都用冰雕刻得清晰可辨,长长的尾羽如同道道寒冰凝结的瀑布, 垂落流泻在晶莹的冰山之上。姿态之华美,雕工之奇绝,已令人震骇失声!然而, 更令人屏息的奇景刚刚开始。冰盘之中,并非静止! 除了那座冰山凤鸟的主体——一只只仅指头大小、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的“小鸟”, 环绕着那只振翅欲飞的冰凤凰,错落有致地栖息着!它们有尖喙的黄鹂,有圆嘟嘟的翠鸟, 有拖着长尾的绶带……形态各异,姿态生动,或昂首,或俯冲,或回首梳翎! 这些小鸟完全不见骨肉的沉重,在殿内明亮的烛火映照下, 呈现出一种近乎梦幻的“半融凝冻”的剔透状态!更奇的是,它们的色彩!嫩黄如初绽迎春, 翠绿如深潭苔藓,火红似跳动的焰心, 如雨后天青的靛蓝……这些纯净鲜艳得不可思议的颜色,如同神之笔触, 凝固在那透明的水晶小鸟身上!它们不是静止的塑像,细看之下, 那剔透的、介于凝固与流淌之间的“半融”状态, 理;火红鸟腹核心则是一点用红曲米精心煨制得半透明、颤巍巍仿佛仍跳动着的乳鸽心尖肉! 这些小鸟环绕着冰雕的凤凰,在宫殿辉煌灯火的映射下,折射出令人眩晕迷醉的虹彩光芒, 整个冰盘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凝结了天地间所有颜色与生机的奇幻国度! “咔嚓——”一声极轻微的碎裂清音,在屏息的大殿里如同玉磬击鸣。太后手中的银箸尖端, 正点在冰凤凰左侧展开的翅尖上。那一点薄如蝉翼的冰翼应声而落,并未溅开冰屑, 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柔韧卷曲起来。断裂处晶莹剔透,内里赫然不是纯净的寒冰! 细密的、淡粉色的肉质纤维纹理蛛网般蔓延在断裂的切面中央, 如同在极寒深处凝固着未曾释放的火种!这匪夷所思的画面撞入所有人眼底, 激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之声! 玉质的银筷尖轻轻夹起那卷曲的、微带焦***泽的冰翼薄片。太后目光沉凝,唇瓣微启, 将那一片混合着寒冰凛冽与温热奇香的造物送入口中。静。绝对的静。 仿佛整个时空都凝固在了太后闭***唇的刹那。唯有那双阅尽人间绝色珍馐的凤目, 瞳孔深处爆开的惊艳光芒,清晰无误地映在侍立御阶之下的林晚眼中。太后并未言语。 她只是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细品着口腔里那爆炸般迭起的奇妙层次。 冰冷的外壳在舌尖甫一接触便倏然融化,如同破开的封印,释放出内里积攒的所有精华! 外壳的冰霜感迅速褪去, 留下难以言喻的微焦奇香——那是顶级山茶油反复浸炸薄薄一层面皮后, 再瞬间冰冻锁住的油酥精髓!紧随而来的, 是内层极致低温守护下、未曾被丝毫高温破坏的禽肉精华! 滑嫩、柔韧、汁水丰沛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顶级散养山雉与老鸭胸肉混合的肉质纤维, 在漫长低温慢煮中已彻底释放出醇厚悠长的野性和时间的风味,此刻在口腔苏醒, 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舌尖喷发!而最核心处, 那点极细小的淡粉色肉质(实则是一枚极薄的火腿心尖与松茸茸粒混合捏制的“凤髓”), 瞬间释放出浓缩了山珍与风干极致时间的咸鲜风暴!味觉的火山喷发之后, 带来的是更深远的余韵,仿佛雪山之巅吹来的沁骨寒风,瞬间席卷了所有躁动的热烈。 玉盐的存在感如雪落无声,只在万物归于澄澈的尽头,留下一抹纯粹的回甘。冰与火的交响! 太后长长的、几乎不可闻的吐息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她甚至微微阖上眼睑片刻, 似乎要将这短暂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味觉冲击,烙印进灵魂深处。当她再次睁开眼时, 目光如同凝实的寒流, 缓慢、有力、不容置疑地扫过阶下无数或震惊、或嫉妒、或难以置信的面孔。最后, 那目光带着实质的重量,沉沉落在了御阶之下, 那个微微垂首、身形瘦削却站姿如松的少女身上。凤目深邃, 似有万钧***在平静的水面下奔涌。那眸中蕴含的,已不仅是品鉴美味后的满足, 更是一种对掌控了超越凡俗力量之物的复杂审视与确认。“好……”一个字, 带着胸腔深处的震动,却轻若叹息般吐出。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噗通! ”一声沉闷的膝盖撞地声,粗暴地撕裂了殿内紧绷的寂静!众皆愕然, 无数道目光瞬间从太后御案、从林晚身上, 转向声音来源——跪在殿门阴影附近的一个老太监!他穿着低阶宦官的青色衣袍, 此刻面如金纸,身体筛糠般抖得几乎趴伏在地!他似乎想张嘴禀报什么, 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抽气声,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的额角汗水如同小溪般滑落,滴在冰凉平滑的金砖地上,聚起一小滩令人不安的水渍。 他颤抖地抬起一只枯瘦如爪的手,拼命指向大殿高处那璀璨夺目的冰盘, 指向盘中那只傲然而立的冰凤凰! “毒…毒……”一个嘶哑、破裂、仿佛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字眼,终于被他挣扎着嘶喊出来! “毒……有……”跪伏在地的老太监喉咙里挤出最后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珠猛地瞪凸, 瞳孔涣散开来。他拼命蜷缩,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 可那致命的麻痹感还是沿着脊柱爬上了后脑。他那张枯黄的脸瞬间笼罩上一层灰败的死气, 豆大的冷汗如同油一般浸透了他鬓角的碎发,滑落下颌滴在御殿的金砖上,黏腻而刺目。 他喉咙里的抽气声骤然拔高,又戛然中断,如同被掐断脖颈的鸡雏,身体猛地向上痉挛一挺, 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半分声息。殿内的时间如同冻僵了一瞬!“啊——! ”不知是哪位胆小的命妇第一个失控地尖叫出声。紧接着是杯盏被失手打碎的脆响! 木椅腿在光滑地面上刮擦出刺耳尖鸣! 原本庄严得近乎压抑的万福殿瞬间炸开了最原始、最混乱的恐慌!“护驾!护驾啊! ”武将反应最快,嘶吼着冲上前,将皇帝龙椅和太后御座团团围住, 佩刀“呛啷啷”半拔出鞘,寒光刺目。女眷们惊恐地互相推搡,华丽的发髻歪斜, 珠翠叮当乱响,一张张精心描绘的容颜上血色褪尽。“毒…冰凤凰有毒! ”“他刚才指着那盘菜!”“天啊!连内侍都敢毒杀?!”混乱的声浪撞击着高耸的穹顶。 无数道惊恐、猜疑、甚至是带着恶毒快意的目光,如同剧毒的蜂针, 瞬间聚焦在御阶前那道孤零零的身影上——林晚! 以及她呈上的那盘妖异绝伦的“百鸟朝凤”!太后的脸色已然铁青, 攥着御座扶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刀刻般的直线, 那对曾经流露出惊艳的凤目,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怒、后怕, 以及被亵渎权威的滔天戾气!刚才她,差一点就将这致命的毒物送进口中!这已经不是献艺, 这是**裸的弑君弑后!“封锁万福殿!任何人不得擅离半步!”皇帝冰冷到极点的声音, 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穿透鼎沸的嘈杂砸了下来,带着帝王的***之怒。 殿外迅速传来沉重脚步声和甲片碰撞的肃杀之声,厚重的殿门被轰然关上, 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殿内所有人封锁在这无形的牢笼里,和那盘散发着妖异寒气的冰盘, 以及地上的尸体同处一室!“御医!验毒!”宰相王曾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急切。 几名御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此刻被内侍几乎是拖拽到御阶下。他们脸色煞白, 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颤抖的枯叶,硬着头皮取出银针,哆哆嗦嗦地探向那盘“百鸟朝凤”。 最先是那融金般的冻底。银针探入,提起——雪亮!紧接着是旁边一只靛蓝色小鸟。 银针再探——雪亮!再一只翠绿色的小鸟——雪亮!围观者绷紧的神经似乎略有松动, 嗡嗡的议论夹杂着疑惑升起。莫非是那内侍误食了别物?林晚心中亦是惊涛骇浪, 但一股冰冷的直觉告诉她——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就在众人心头刚刚升起一丝荒谬的希望, 甚至有人怀疑那老太监是突发恶疾时,一位最年长的御医,手执银针, 却迟迟不敢落向那只傲立冰山之巅、已被太后用银箸凿掉一角的冰凤凰! 太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断裂的羽翼切面上。老御医的额头渗满了黄豆大的汗珠。 颤巍巍地将银针谨慎地伸向冰凤凰主体被凿开的位置——那里暴露着断面的微粉色肉质纹理。 银针小心翼翼地点触在那散发着极淡肉香的切面上。殿内落针可闻。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那枚银针的针尖。 然后——一抹极其细微、却在这一刻足以夺人心魄的幽黯乌青色,如同活物般, 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从针尖接触点弥漫开来!如同宣纸上滴落的一滴浓墨, 迅速浸染了雪亮的针体!那黑色带着一种不祥的光泽,迅速蔓延了小半截银针!“嘶——! ”清晰无比的倒吸冷气声如同阴风刮过!乌黑!剧毒!!冰凤凰体内,有剧毒!“轰——!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寂后,万福殿彻底炸开了锅! 刚才还保持一丝侥幸的人群彻底失控!“真是毒!凤凰里藏着剧毒!”“弑君! 这是要弑君啊!”“妖女!定是这献菜的妖女所为!”“快拿下这个毒妇!千刀万剐! ”尖叫声、怒骂声、武将的厉喝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油锅。 殿内侍卫统领早已按捺不住,一声暴喝:“大胆妖妇!还不束手就擒!”铮的一声长刀出鞘, 寒光暴闪,杀气腾腾指向殿阶下的林晚!“且慢!”一声清越却蕴含力量的断喝猛地炸开, 竟奇异地压下了殿内短暂的混乱!竟是顾砚舟! 他一步挡在林晚与那杀气腾腾的侍卫统领之间, 素日里温润如玉的眉宇间罩着一层骇人的寒霜。他目光并未看向那些持刀逼近的侍卫, 也未看惊怒的皇帝太后,反而死死盯在那盘冰凤凰上,又猛然扫向地上僵死的老太监尸体, 眼神锐利如电。“顾公子!你这是何意?难道要为这毒妇开脱不成?! ”一名身着紫袍、体态威猛的武官厉声质问,正是掌管皇城部分卫戍的吴统领。 他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射向顾砚舟。顾砚舟根本不理他,快步走向那死去的太监。 不顾污秽腥气,他蹲下身,伸手极其迅速地在那太监青紫色的尸身上几处穴位按压了一下。 动作快如闪电。随即,他又霍然站起, 目光如炬射向那几个还在战栗的御医:“立刻查验冰盘所有位置!特别是凤凰断裂处以外, 那些未暴露的冰层区域!快!”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向冰凤凰的其他部位——依旧是冰层覆盖、未曾破损的翼下、身侧、尾翎……银针探入冰层! 提起——雪亮依旧!然而当针尖触碰到冰层下未凿开的部位时——黑气迅速蔓延!冰层之下, 皆染剧毒!而暴露在外的羽翼断面只是冰山一角!顾砚舟眼神冰冷到了极致, 地上太监尸体颈间被自己强行掰开检查后露出的几点极其隐蔽的、正在迅速扩散的紫色瘀点, 又猛地扫向林晚身上。他没有看她的眼睛, 眼神却如同刀子刮过她发髻间的木簪、朴素的衣领、袖口,似乎在寻找某种痕迹。旋即, 他目光如电,骤然射向大殿最角落通往配膳房的侧门方向! 那里站着一排吓得面无人色的内侍和粗使宫女。“方才谁最后经手传菜?何人所端? 由谁验看?”顾砚舟的厉喝如惊雷炸响,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头!死寂! 所有声音再次消失。只有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宰相王曾目光深沉地看着顾砚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