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我蹲在应天书院的石狮子旁,面前铺着张泛黄的宣纸, 半幅墨荷才勾出轮廓。日头正毒,砚台里的墨汁晒得发稠,笔锋落下去, 晕开的墨痕都带着滞涩。案几是块破木板,四角用石块垫着, 还是昨天从收废品的老张头那讨来的,板面上的裂纹里还卡着半片干泥。“这荷叶的脉络, 倒像是活的。”清甜的声音裹着香风落下来,我慌忙抬头,撞进一双杏眼里。女子云鬓高耸, 眉目如画,穿着月白绫罗裙,腰间系着翡翠络子,走路时环佩叮当, 碎光在她鬓角的珍珠步摇上跳。裙摆扫过地上的尘土,绣花鞋留下浅浅的印子, 宛如凌波仙子落入凡尘。我认得她,她是城南苏家的千金**,苏婉娘。 应天府谁不知道苏家?漕运码头一半的盐引都攥在苏家手里, 听说苏老爷光在苏州就有三座盐粮庄子。去年开春,我在码头见过她家的粮船, 船帆上绣的「苏」字,比我家的门板还大。这样的金枝玉叶,鞋尖沾的泥, 都比我这破画金贵。我手忙脚乱地想把画往怀里塞,她却递上一些碎银,“公子,此画可卖? ”“姑娘莫要取笑”,我低着头,声音发紧,“不过是混口饭吃的野路子, 当不得姑娘的银子。”“怎算野路子?”她弯下腰,鬓边的流苏扫过我的画纸, 带起一阵淡淡的脂粉香。“这荷梗的笔力,比书院里那些只知描红的学子强多了。 你看这处转折”,她指尖悬在纸上半寸,点着荷叶翻卷的地方,“藏了三分韧劲。 ”我捏着笔的手顿了顿。这细节,连教我画荷的周先生都没说过。“明日我再来。 ”她笑面如花,没等我应,转身时裙摆扫过石阶,“给你带些新墨来,公子这墨,发灰。 ”脚步声远了,我捏着那锭银子,指腹反复摩挲上面的齿痕。日头西斜时, 才发现画纸上落了片她鬓边掉的珍花,莹白圆润,在墨色荷叶旁闪着光。 我把珠花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布袋,里面还有半块干硬的窝头,是今天的午饭, 窝头上的牙印深浅不一,是早上啃得太急留下的。二往后三个月,婉娘日日都来。 她从不带丫鬟,总穿素色衣裳,手里拎着个食盒。有时是两块杏仁酥,用油纸包着, 酥皮掉在纸上,像撒了层碎雪;有时是半壶凉茶,用细瓷碗装着, 衬得我粗陶碗里的糙米水格外寒酸,那水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此刻已经温吞, 碗沿还沾着圈褐色的渍。“这花瓣该用胭脂调点藤黄,”她指着我画的桃花, 指尖悬在纸上半寸,“沈郎的笔太素了。”我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沈郎。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软得像三月的春风,吹得我耳根发烫。“苏……姑娘”, 我避开她的目光,“你我二人身份悬殊,况且男女授受不亲,往后莫要再来了, 免得……坏了姑娘名声”她却莞尔,美眸弯成月牙:“公子此言差矣,有才情的人不分高低。 沈郎的诗,比府学教授写得有骨血。”她说的是我前日随手写在废纸上的两句诗。 “荷风穿砚底,月色落柴门。墨痕洇旧纸,虫鸣绕破樽。功名尘外客,灯火案头人。 ”不过是穷书生的酸话,竟被她捡去读了又读,还用心爱的玉簪压在书页里, 那玉簪的流苏上,坠着颗小小的明珠,与她鬓边的珍珠是一套。那日收摊时, 她塞给我一本《南华经》,书页里夹着张银票。五十两。够我再读三年书院, 够我娘的咳疾请城里的大夫,够我爹把那几亩薄田从地主手里赎回来。 “苏姑娘……”“不是赠你的,”她看着我发白的脸,慌忙补充,“是预支的画资, 往后我要沈郎画满一百幅荷。”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泛白。五十两,沉甸甸的, 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知道,这不是画资,是她给我的体面,是怕我难堪, 才找了这样一个借口。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把窝头分给娘,自己啃了半块,剩下的给了爹。 娘咳得厉害,蜷在破棉絮里,像只受伤的猫。我坐在她床边,借着月光看《南华经》, 书页里的墨香混着娘的药味,竟然觉出几分甜……三苏老爷找到我的时候, 我正在给婉娘画第三十七幅荷。画案就支在苏家后巷的老槐树下,她站在旁边看我调色, 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到颊边,像只怯生生的蝶。槐树的影子落在她身上,斑斑驳驳, 几只蚂蚁顺着她的裙角往上爬,她浑然不觉,目光全落在我的笔尖上。 一道冷硬的声音砸下来:“沈家小子,你爹娘累死累活,你倒摆弄这些不值钱的笔墨, 穷酸装什么风雅?!”我手一抖,朱砂滴在宣纸上,像朵溅了血的花。苏老爷一身绫罗, 腰间玉带锃亮,一脚踢在我画案腿上,桌上的砚台晃了晃,墨汁洒洒了一地。“爹?! ”婉娘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被苏老爷一把拽过去,“没规矩的东西! 李大人的公子傍晚就来提亲,再敢见这穷酸我打断你的腿!”提亲两字如当头一棒, 砸得我耳膜嗡嗡响。“苏老爷!”我挺直脊背,指节捏得发白,“我想娶婉娘! 要多少彩礼你……”“呸!死穷酸!”不等我说完话,苏老爷接过随从递来的茶, 一口啐在我的脸上:“李大人是当朝五品,婉娘嫁入李府, 我苏家的盐业就能顺着运河直通皇城。嫁你你能给她什么? 每天看你这几张破话能填饱肚子吗?能兴家扩业吗?能给我苏家带来庇护吗?”我愣在当场, 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苏老爷的问话,是啊,我能给苏家带来什么?又能给婉娘怎样的生活? 她生来就是府院的娇花,难道真能跟我一起经受风雨摧残?见我哑然, 婉娘顿时红了眼眶:“爹爹,婉娘不图锦衣玉食,只愿和沈郎白头偕老。”“糊涂! ”苏老爷不想多费口舌,从袖里摸出个钱袋,扔在我脚边,银子滚出来,在日头下闪得刺眼。 有枚碎银滚到我鞋边,我低头看了一眼,鞋面上有个破洞,露出的脚趾蜷了蜷。 “这里是五百两,够沈公子娶个本分人家的姑娘,再买几亩好地。”他掸了掸马褂上的灰, “年轻人,天下的路要选最宽的那条走!”我没捡那些银子。看见婉娘的肩膀微微耸动。 “苏老爷,我若考中秀才呢?”我的声音发颤,没有底气,似有几分哀求。苏老爷笑了, “秀才?应天府的秀才能从码头排到城门!你能给苏家的盐船护航? 还是能让漕运衙门的官差给苏家三分面子?”他凑近一步, 温热的酒气喷在我脸上:“李大人虽官职不高,但掌管漕运三十年。李公子的聘礼我已收下, 你知道这门亲事能给苏家带来什么?苏州到京城的漕运航线,畅通无阻!”我捏紧了拳头, 指甲嵌进掌心。婉娘突然推开苏老爷就往巷口跑,却被家丁拦了回去。她挣扎着回头看我, 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四三天后,我揣着家里全部的碎银, 毕恭毕敬站在苏家朱漆大门外。银子是婉娘给的画资,我一分没动,换成了五十两的银锭, 用红布包着。这是我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聘礼。门房斜着眼看我,像看条挡路的狗。 “苏老爷说了,你再往这门跟前凑,就打断你的脊梁骨,赶紧滚回家种地去! ”他推了我一把,红布包摔在地上,银锭滚出,在青石板上撞出沉闷的响。 有个穿锦缎的小子路过,是苏府的管家,抬脚就把银锭踢到了阴沟里, 溅起的泥点子糊了我一脸,那泥带着股馊味,是阴沟里特有的气息。“穷酸样, 也配进苏家的门?”我在巷口蹲到深夜,听见院里传来婉娘的哭喊:“我不嫁李府! 我只要沈郎!”苏老爷的声音像淬了冰:“你当苏家的盐庄是大风刮来的? 门当户对不是空话,有权有钱才能长远!几张破画?饿了能当饭吃?冷了能当衣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