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有伤,路也远,这一路行去,却也有些累人。走不了半天,身上便满是大汗, 便去河边洗了把脸,又将散乱的头发束到头顶。水波中倒印着一张略显稚气的脸, 却是剑眉星目,颇为英俊。苏木不觉点了点头,这具皮相倒是不错, 至少比以前的我要帅上三分。等进了保定城,已是下午三四点钟模样, 阳光照亮了保定老城的城墙。古人午饭都迟,正是动火的时辰,有炊烟冉冉升起, 在天空中连成一片,宛若大副古典水墨画卷,而他却是画中人。 清苑县和保定府的治所都在保定老城,城中有人口十来万,这在明朝却是相当地了不得。 严格说起来,保定应该是这一时空北直隶的第一大城,副省级的城市。保定府北接顺天, 南控真定、河间,连接南北,沟通河北山西,正好处于河北平原的垓心位置, 有商贾行人往来不绝,是北中国除京城之外的第一等繁华之地。这时间,石家庄还没有出现, 天津也不过是一个军事要塞,保定作为商业重镇,在北直隶中占据重要位置。后世建国初, 中央曾经想过将保定定为河北省的省会。但考虑到石家庄位于京汉铁路枢纽位置, 这才让石门成为河北省的首府。也因为如此,保定才逐渐衰落下去,到现代社会, 已经沦落为一个三线城市。凭着记忆在街上走了半天,就来到一条清静的小巷, 最尽头是一座宽大的庭院,占地甚广,正是苏家的老宅。苏家祖上出过两个知县,官宦门第, 诗礼传家六代,整间宅子扩建过好几次,有六间院子,三十四个房间,花费巨大, 院子里遍植奇花异草,已成保定城中一景。到苏木祖父一代就没有人再得过进士功名, 有官职在身。苏家又多是书生,不事生产,家道逐渐中落下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族中在城中依旧有六七间店铺,城外还有两百来亩水田,堪堪维持族中百余人的吃穿用度。 表面上看来,苏家依旧是清苑第一大族,依旧光鲜。不过, 这间大宅子同苏木却没有什么关系。他住在离宅子最偏僻的一个小角落里,地方不大, 也就一座七十平方的小四合院,里面有三个小房间。靠北那间归苏木所有,靠西是书房, 另外一间则住着服侍自己的侍女小蝶。早年苏家大房住的可是宅中最大在漂亮的院子, 还有几个婆子丫鬟和奴仆的,后来大房沦落,苏木就被赶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下人们都被三房和四房分去。 大约是觉得堂堂苏家大少爷手头没个使唤的下人传出去名声不好,家族就将小蝶派了过来, 打扫卫生,洗洗衣裳什么的。院子正中种着一颗合欢树,正春天,绿意昂然,显得颇为清雅。 记忆中以前那个苏木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好像就没进过书房,可一推开门, 里面却显得非常干净。书架上整齐摆放着上百本书籍,定睛看去,四书五经俱全, 其中还有几套朱熹的注本,这可是这个时代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案头必备数目。 这可是只能珍藏于图书馆珍本部的善本啊,如今却就这么摆放着。前世苏木本就是个文科生, 对于文史有着强烈的嗜好,心中顿时一阵狂跳。看了半天,却晒然一笑,现在可是明朝, 这种书到处都是,几十文一本,也没什么希奇。将手放在书籍上, 脑海中以前父亲教授自己读书时的情形却突然浮现出来,强烈的信息立即在脑中盘旋不息, 如同一个巨大的铁锤重重一敲。这巨大的冲击让苏木身体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他幼年时师从父亲读书时保存在脑子中的记忆。 以前那个苏木因为有些呆,对于读书和科举也没什么兴趣,等到父亲去世, 整日都是懵懵懂懂的,从来没有翻过一页书本。如今,这具身体换了个灵魂, 那些记忆顿时就冒了出来,试图与新主人融合。记忆这种东西很是神奇, 有的事情你本觉得已经忘记了,其实它一直就隐藏在那里,等到合适的机会就会突然出现。 飞快地翻着书本,结合着父亲当年的讲解,慢慢吸收着,这情形很是古怪,却又无比新鲜, 恍惚中,苏木就好象回到了大学时的课堂中,被导师耳提面命。这感觉,真有些酣畅淋漓。 翻了几本书之后,苏木从一本朱熹注解的《大学》中看到一张地契, 正是大房名下的六十亩水田,这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财产,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六十亩水田也值几个钱,有了这个基础,或许能够做一番事业吧……”苏木出了一口气, 肚中却咕咚一声,不觉一笑。先前走了那么远的路,腹中已然饥饿。 正欲到外院的伙房看看能不能找些吃的,随便对付一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将田契揣进怀里,出门一看,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小家伙稚气未脱, 五官却端正皎好,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就是有些瘦,屁股虽然浑圆,却显得小, 腰也细得惊人。这人正是家族派到大房的照顾自己的丫鬟小蝶。小蝶走得满头是汗, 脸上却是慌急和凄苦:“少爷,出事了,出事了?”这小姑娘苏木是知道的, 她当初被派到大房来做丫头心中还是非常不情愿的。苏家上下几十口人, 又成天待在一间大院子里,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人一多难免就有攀比, 即便下人也是如此。比如跟了一个好的主子,自家的身份和地位也随着水涨船高,跟错了人, 自然要被府中其他人欺负。小丫头摊了苏木这么一个呆子,平日间在府中也过得颇为郁闷, 当着苏木的面也是抱怨连连。可照顾起苏木来却是无微不至,这姑娘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一想到这些年同她单独相处的日子,苏木心中就是一阵温暖。“小蝶,别急,有话屋里说。 ”微笑着将福伯引进书房,又将桌上的一把折扇递过去:“坐下说话。”“少爷,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坐得住?”小蝶秀眉一扬,接过扇子拍在桌上,也不坐,不住顿足。 苏木约看这个小家伙,心中越是觉得有趣:“不急,有话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大约是苏木镇静的表情感染了小蝶,小丫头也不像来时那么慌乱。 坐下喘了几口大气:“少爷,以前你虽然有些呆气,可还是晓得些事项的,也就是读书不成。 可这次你不小心摔坏了脑袋,又在诗会上交了个白卷。到如今, 整个保定城都知道少爷你彻底变成了傻子,少爷,是不是这样啊?”小蝶一边说话, 一边担心地看着苏木的脸。“这么说来,我还真是坐实了傻的名号了? ”苏木苦笑一声, 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反问:“小蝶,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摔傻了吗? ”小蝶上下端详了苏木半天,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笑容:“原来少爷没傻, 我这就回报三老爷和四老爷。”说完,就要朝外跑去。苏木:“等等, 你刚才所说的祸事究竟是什么?”他不问还好,一问,小蝶就气愤地叫起来:“大少爷, 你摔得那么重,还去参加什么诗会?三老爷和四老爷听说少爷你彻底傻了之后, 说是大房无人,准备将三老爷家的二少爷苏瑞声过继到大老爷名下,以免得大房断了香火。 三老爷和四老爷通知下来,明天中午开宗祠, 会同族中长者商议此事”“苏瑞声过继到大房来,就为大房无人这个理由? ”一想到苏瑞声要做自己的亲弟弟,苏木就觉得不可思议。再说,我苏木全手全脚, 又不少零件,大房将来又怎么会断了香火,不通,不通得紧。“少爷,你怎么还看不明白, 过继是假,图谋你手头那六十亩水田是真。我们苏家看起来表面上倒是光堂, 其实还是很难的,三老爷和四老爷手头都缺钱。再说,谁会嫌自己太富。到时候, 只要瑞声少爷过了房,就会以你是个傻子为理由,将田地夺了过去, 然后三房四房二一添做五瓜分了。如今也好,既然少爷你没有彻底变傻,我就回三老爷去。 ”“回来,去回什么话,有用吗?宗祠一开,我苏木有是小辈,如今坏了名声, 要捏扁搓圆还不由着别人。”苏木皱了下眉头,叫住小蝶。如果事情真如小蝶所说, 估计三叔和四叔已经觊觎自己手头的水田有一段日子了, 怎么会因为一个小丫鬟的一句话而罢手。这事倒是有些麻烦。古人宗族观念极强, 家族对于族中子弟有着极大的控制权。这种事情本就是苏家的家务事,就便报官, 也不会有人管。苏木名义上是苏家大少爷, 可月份钱什么的一文没有、这些年全靠那六十亩地的租子混日子,乃是他赖以活命的根本, 若就这么交出去,岂不要挨饿?自己苏家的两个叔叔还真下得了手,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苏木前世本就是个孤儿,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生活,什么样的苦日子没经历过。 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虽然恼怒,却不害怕。见苏木如此,小蝶一楞, 突然想起自家少爷本就是个呆子。虽然未被彻底摔傻,可呆子比起傻子却好不了多少。 心中一急,眼泪就落了下来:“少爷,你可得快点想法子啊, 若是被他们夺了地去……你你你,你以后该怎么活啊?”“不过是六十亩水田罢了, 每年也没几两银子。”苏木淡淡地回答。确实,这六十亩水田是值一百两银子, 可秋收时佃户先要分去一半,然后又要上皇粮国税。到最后落到自己手头, 也不过十两银子的粮食。这十两银子,也只能让自己维持基本生活,不至于饿死。 若是将地卖了,以此为本钱投资到其他行业,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能回本, 古人的土地情结有的时候确实让人无法理解。若我能早几年附身在这个苏呆子身上, 将地买了,干其他营生,早就风声水起了。恩,不行,这事得想个法子妥善的解决了。 虽然我苏木不在意那六十亩水田,可这本是我大房的私产, 又怎能平白被人夺去被人欺负的感觉非常不好,不争回这个场子,念头不通达啊!“咳, 少爷,这……可怎么办啊!”小蝶还在抹眼泪:“清官难断家务事啊,熟是熟非, 也辩不出一个理来,三爷四爷毕竟是少爷你的长辈,要不,今天晚上去向他们求个情, 或许念在叔侄一场,念在去世的老爷份上,两房老爷不至于下此狠手。”“清官难断家务事。 ”苏木眼睛一亮,突然有了主意。自己两个叔叔毕竟是长辈,又掌握了苏家的话事权, 他们又铁了心夺大房的产业,去求情,肯定是不成的,反白白受人侮辱。可若要同他们伦理, 辈大一级压死人,真开了宗祠,又怎么会有自己说话的余地。要想平安地渡过这一关, 就得借势。时间紧迫,当下,苏木也不废话,立即站了起来:“小蝶谢谢你给我带信, 我另有要事出门。”“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都火烧眉毛了,少爷……”“去县衙。 ”“少爷,这事去报官也没用啊,晚辈告长辈,根本就告不倒!”“谁说要报官了, 我去找人不行吗?”苏木微微一笑,突然问:“小蝶,这些年蒙你照料,辛苦了。 往日间我这人也活得糊涂,不知道你的好,谢谢了!”小蝶一呆,又要哭, 却看到苏木笑得从容淡定,眉宇间竟隐约有老爷在世时的神采。今天的少爷是如此的陌生, 同往日相比,好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难道他摔了一跤,反摔聪明了?一时间, 小蝶陷入恍惚之中,却不知苏木什么时候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