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时语真是让江曜和于策安两人搅得心烦意乱, 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这两人初识见面跟互相争抢地盘的野兽一样,一山不容二虎非要争高低。 还做了约架, 誓要大打出手。 窝在韶华院里,姬时语光回想江曜狠戾的狐狸眼,她便托着下巴思索。 若是到时候江曜打不过于策安,刀剑无眼又被重伤怎么办? 姬时语又想了,看来她只能到找姐姐去劝架了。 姐姐身法了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于策安打不过姐姐,江曜定也不是对手。 有姬合英在,姬时语便不担心了。 林妈妈这时入了屋,她睇给萍亭一个眼神, 萍亭从她手里接过一沓书本,拨开珠帘走进内室,笑说道:“小姐,杜小姐托人给你送东西来了。” “什么?” “她说是您盼了许久的,特意让人搜罗万千才找来。” 萍亭将书本置于书案, 姬时语只是用余光斜视了一眼, 当即便坐不住了,蹦起来就喊:“杜南霜怎让人找了这些个东西来?” 萍柳不懂,“怎么了?” 萍亭道:“杜小姐还带了话给小姐,说是早知道小姐笔墨好, 她等着小姐写几个像样的话本子,最好是同这些书里讲的相像。” “她还要我写?!她可真是……不知羞耻, 脸皮厚如城墙!” 瞧瞧杜南霜送的都是些什么? 讲表兄妹凄凄惨惨二婚终圆满的,养女遭侯府三位继兄争抢强娶的,还有寡妇门前是非多、夜夜换夫君的。 那几个话本子饶是姬时语前世早已看得滚瓜烂熟, 这会儿还是燥得酡红满面。 故事姬时语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记得话本子香艳戏码好多,占了半本子有余,莫非杜南霜就好这一口? 不过养妹继兄那本她确实回味无穷,只因她很是偏爱话本子里的少年将军清冷三哥。 可惜三哥为了养妹甘愿赴死,养妹却和大哥在一起缠缠绵绵。 气的姬时语掉了大半日眼泪,还当场让人把话本子烧了。 前世之事恍惚,眼下姬时语经不住又瞟了几眼,后还是起了心拿起一本翻动。 好像前世便是这时候,她打定主意提笔写话本,杜南霜每每都是她的捧眼,逢时夸赞。 上回她写了个小桃妖和道士的话本,可还只起了个头没续写,杜南霜直追着要看后文。 姬时语取了一本看似正经的表兄妹话本。 这书乃是一对表兄妹青梅竹马长大,后表妹门第颇高家中不应许两人在一起,强让表妹嫁给了旁人,表哥也只得另娶。 两人各自二婚和离,多年再度重逢,干柴烈火再难自持。 刚翻到一页,姬时语瞬间脸颊染霞,她心跳飞快,手下更快,哗啦啦便将后头的全给看完了。 “哎呀!” 很快,她“啪”地立马丢开书,忍不住骂起杜南霜。 这都找的什么跟什么啊! 她怎么不记得正经表兄妹话本后头全是香艳故事? 这两人在花院子里那档子事,竟还命人造了一个秋千! 杜南霜是不是太高看她了? 姬时语那些话本子里少见的能亲个小嘴,多的只拉拉小手,她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写过香艳戏。 冤枉,她比窦娥还冤枉。 不过—— 那秋千是怎么回事? 什么抓握攥捏、拽拉扶拎,这是人能做到的吗? 越想越羞,姬时语瞎嘀咕:“杜南霜真是什么书都买来看,不害臊!” 小姑娘粉面含春,脸蛋绷得紧紧,那双眼不敢往话本子觑眼,可小手却悄咪咪摸了上去。 她就再看一眼。 只一眼! 萍亭疑惑:“小姐,这话本子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什么不妥也没!” 姬时语跟蚂蚱似的一惊一乍。 咳咳咳! 她只是实在是太好奇怎么做秋千了。 未免被人瞧看了去,看罢话本子后姬时语慌忙将书册尽数藏进了书架的暗格。 萍柳不解:“小姐,这只是几本话本子。” 姬时语干巴巴回笑:“杜南霜找的话本千年难寻呐,我不能给外人抢去了。” 萍柳似懂非懂点点头。 姬时语坐回书案,她铺开宣纸。 杜南霜送话本倒是让她忆起一件很重要之事,她提笔便开始奋笔疾书。 前世后来所发生之事,江曜被柳眉送回京城,认祖归宗之后是陛下亲自下旨册封为楚王世子,那时压根没听说过江子墨和楚王妃啊? 姬时语边回想边写,她写下忠义侯府的往事,姐姐在于家所受的委屈,还有江曜与忠义侯府的恩怨。 整一下午连写了十余张纸,姬时语的手臂已是酸疼,好在印刻在脑子里的事写下后,便不易忘却。 姬时语又爬起身,将书纸塞入暗格。 视线免不得瞥见杜南霜的话本,又是一阵面红耳赤。 姬时语立马关了书架。 真是不看才干净。 …… 姬时语的长姐姬合英前世便是在十六岁与于威定下婚事,而后年末嫁入镇国将军府于家。 如今于夫人李氏携子女过府,舒氏见过于威一回,于大少爷刚正又生得孔武有力,这让身为将门主母的舒氏心生几分好感。 于威和姬合英见罢后不过三日,镇国将军府便命人送了请帖。 姬时语听萍亭说时,她还在思芳院晃动小腿,听江曜念着书。 萍亭便说:“是于大小姐下了帖子,约咱们大小姐出府一见呢?” “于大小姐和姐姐又不熟,见我姐姐做什么?” 姬时语小脸不悦。 于之念还说她无教养,她是个小心眼的,惦记到了现在。 于家人太伪善,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她不喜欢姐姐和于家走得近。 萍亭说:“应是姑娘家的谈话吧,想必于家有心示好,是要撮合于大少爷和咱们大小姐。” “哦。” “小姐不喜于家?” 萍亭偷笑出了声,她还当姬时语是个孩子,“小姐还真是喜欢黏着大小姐呢,您是舍不得大小姐出嫁吧。” “于家哪里好了。” “于家是镇国将军府,门第与忠义侯府相当,又同为将门,于大少爷和咱们大小姐是门当户对呀。”萍亭说。 姬时语哼道:“门当户对又有什么用,没有爱不过又是促成一对怨侣。” “小姐懂得真多!” 萍亭再忍不住笑声。 姬时语一看就知道萍亭当她童言无忌呢,她生了闷气,索性不去想于家,而是侧头往江曜这面挪了挪,磨磨蹭蹭地便靠了过来。 江曜不是没留意她的小动作,他勾了笑,如墨的眼眸沉了沉。 “江池生。” 姬时语轻轻撞了他一下,小姑娘身子软软的,还拢着香甜的玉兰花香,江曜轻声便:“嗯?” 她问道:“你伤快痊愈了,这些字啊书本也学的很快,你可还有什么想学的?” 好学的诗词、四书五经,姬时语皆让江曜读了看了。 他认全字后似通了灵窍,看一本记一本,过目不忘毫不夸张。 江曜没犹豫,“我想习武。” “你要习武?” “是。” 姬时语眉心皱了皱,好看的圆眼盯着他,少年的狐狸眼却是一弯折,含了笑意。 “我不习武,怎么能胜任小姐的侍卫?” 江曜轻笑出了声,他的笑若有若无带着几分深意,“往后,我要护着小姐。” 姬时语无端的后背寒冷,她问:“不会是你记着要和于策安……?” “喔,要打他的。怎么,你不让?” 姬时语打哈哈笑:“我是怕你受伤。” “不会。” 江曜说的无所谓,他笑了,隐隐透着冰冷的厮杀,“等我好全,我便找他。” “看来是非做不可了,那我去给你寻个师父吧。” 江曜深深地看了她很久,目光像要穿破她。 而后他扬声道:“多谢小姐。” 江曜头一回真心实意地道了谢,他似很满意这个安排。 姬时语劝不住江曜,不过既然江曜开了这个口,他心中已有决断。 他们忠义侯府乃是将门之家,若江曜要习武,给他找个师父还不好找吗? 别说姬管家年已四旬还能胸口碎大石呢,就连长姐早几年养的狗都会后空翻,二房的姬如静和姬云暮两兄妹亦学过两招,全府上下唯有姬时语是个绣花枕头。 为了江曜,姬时语去寻了姬合英。 听说江曜腿伤渐好,他有心跟随忠义侯府习武,姬合英兴味地挑了挑眉。 “他当真要习武?这可不是闹着玩,想随心所欲开始,又随意不学了。” “姐姐,他是真心想做我的侍卫,护我平安。” 姬时语对着手指和姐姐撒娇,“你就应了嘛。” 姬合英缓了缓,无奈道:“他有这份心,我便认可他。” 对姬合英来说,没什么比姬时语来的更重要。 江曜愿意袒护姬家五小姐,做五小姐的身边人,姬合英便给他这个机会。 “那姐姐说,让谁教他好?” 这人选,姬时语又犯了难,她心中想的是父亲姬雄武,奈何父亲又身在岭西。 “咱府上随处抓个人都可教他,你带去思芳院便是。” “那怎么行,随随便便的不像样子,到时候又让人说我们忠义侯府不拿人当人看。”姬时语鼓脸。 “你看着办吧。” “那姐姐亲自去?”姬时语眨巴晶亮的眼。 姬合英飒爽一口拒了,“不要。” “姐姐!” 姬时语抱着姬合英便是一顿磨蹭,姬合英回抱住姬时语,英气面庞带了笑,“阿锁想学,我便亲自教你,旁人我无心去管。” “好嘛,那姐姐说找谁?” 姬合英也不算苛待江曜,她安排了忠义侯府的侍卫总首领杨林,遣他来当江曜的师父。 杨林乃忠义侯府家生子,自小便是忠义侯府忠贞的将士之一。 年少时杨林跟随忠义侯姬雄武上了战场英勇杀敌,后靠军功领了正四品军职。 三十多岁的他自岭西归来,为忠义侯镇守府邸。 选这样顶顶好的武将做江曜师父,这已是姬合英最大的让步。 …… 就这样姬时语又多了一门功课。 清早来思芳院坐在院子候着江曜随杨林扎马步架打、歇步冲拳,一等便是足足一两个时辰。 起初姬时语担忧江曜腿伤,便请林大夫过府瞧看伤势,直到林大夫得了肯却答复,姬时语才撒手让江曜习武。 可是,当姬时语见杨林反手一个力劈,砍在江曜的后腰,她那叫一个着急到原地跳脚。 “杨林,下手轻些啊!江池生腿伤才好,你这没轻没重的给人打坏了,我可要找你算账。” 杨林收手,脸色未变,“五小姐,江小公子没你想得那般脆弱。” “再不脆弱,他也才十三岁。” “我五岁便在泥巴地里摸爬打滚了。” “可江池生又不似你,他并非天生习武之才……” 杨林转瞬打断了姬时语的话,“五小姐怎知他不是?我看他骨骼健硕、关节灵活、肩宽腹瘦,愈合能力非比常人,这可是绝好的武学奇才。” 姬时语呆愣着,她急忙瞥了眼江曜。 “只可惜江池生儿时没入门,不然这会儿都可摸刀拿枪了,习武太晚,后天便得日日夜夜刻苦追赶。” 杨林一副面瘫脸,他的通情达理显得姬时语在无理取闹,小姑娘闷闷地坐回去。 偏偏习武这事她又不能插手,江曜想学,便得吃这个苦。 姬时语憋了一口气,幽幽道:“总而言之,你看着点啊。” 杨林闻所未闻,他又摁了一把江曜的肩膀,让他的马步扎得更深些。 少年疼得眯起狐狸眼,脸都苍白了,双腿打着颤快要站不住,见状杨林又是一个训斥,“这点都受不住,往后怎么保护五小姐?” 江曜的脊背顷刻间挺直了。 姬时语在旁快要看不下去,蹙眉皱得那叫一个能夹死蚊虫。 “小姐。”少年突然喊她。 姬时语应:“我在呢!” “小姐先回吧。” “我不要!我就要在这儿守着你,杨林教导你我得陪着,我可不能让他欺负你。” 杨林抖抖嘴唇,他是那等会欺负尚小之人的人? 他这个侍卫总首领,好像在忠义侯府五小姐眼里非常不堪。 “杨将军教得很好,你不要对他有偏颇。” “可是……” “没有可是,让我跟师父习武吧。” 姬时语委屈了,江曜在赶她走,她问:“你不让我陪着你?” “院子里风吹日晒的,你身子受不住,回去歇着。” 少年像在哄她,姬时语顿时不委屈了。 真是没有白费她这么久的苦心,看看她养的好少年,竟真有了关切她的心意。 这不就是好兆头吗? 姬时语柔软嘴唇绽了笑,“好,等你学成,一定要来找我哦。” “嗯,小姐身边最厉害之人只能是我。” 少年背朝她,声色清冷低沉。 良久,姬时语的贝齿咬了唇,她娇声轻扬,“我等着你!” 姬时语心口鼓鼓胀胀,为了江曜这句不知是什么的承诺。 她想,世事运转,她的真心定会得到回报。 姬时语走了。 少年没有回头。 江曜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他哆嗦着唇瓣,靠强大的意志力忍住双腿传来的难耐,冷汗顺着脸庞自狐狸眼滴落。 杨林面朝着他,一眼望见少年眼底的阴寒,那是一种势如破竹的坚定,行此事必为之的决心。 如此刻苦疲倦,少年竟还在笑。 好小子。 杨林也笑了。 习武者不止要有一身健魄硬朗的身体,还需有坚不可摧所向披靡的信念,即使对手的刀剑直逼命门,亦要冷静而对,夺他性命。 府上都道五小姐姬时语不知打哪儿捡了个小乞丐回来,大小姐姬合英还陪着她胡闹,又是送书本,又是找人教江曜习武。 起初杨林也觉着他是被五小姐牵着鼻子走,做泥人来玩闹的。 可江曜让他大为改观。 人这一生要有一个信念不易,若得了不可动摇的信念,更是身影坚决岿然不动。 杨林不知道江曜心中的信念是何,他看出来江曜心中定有一个,非要得到不可的东西。 是他想要变强的缘由。 这少年绝非寻常之人,除开太瘦弱了,骨骼关节无一不是上好,简直是天生领兵杀敌的好苗子。 若他是忠义侯府之子,忠义侯那张老脸怕都能笑开了花。 杨林只觉得唏嘘。 五小姐像有什么捡宝天赋似的,随手一捡便是个千金大宝贝。 …… 五月近末,姬时语一连半个月没去思芳院。 她是想去又不想去,时入初夏,京城杨絮来的晚,总好在五月纷纷飘落。 姬时语这心悸的毛病也就跟着重了几分。 林妈妈得了舒氏的令,是要看管姬时语,让小姐少往外头跑的。 憋了许久,姬时语有些坐不住了。 可这日萍柳匆匆自院外奔回,和她禀报道:“小姐,大小姐又去赴于大小姐的约了。如您所说,于家马车只有于大少爷,于大小姐没来。” “果然!” 姬时语早有猜想,于之念见姐姐这事太古怪,许是于威借其妹名头,约见姬合英出府。 仅仅半个月,已是第二回约见了,于威不会真看上姐姐了吧? 不说别的,忠义侯府嫡长女出身高贵,其父又是赫赫有名的当朝一品大将军,于威娶了姬合英百利而无一害,甚至可攀上忠义侯这棵大树,扶摇直上。 可姬时语怎么能忍? 小姑娘当堂沉了脸,俏生生发话道:“萍亭、萍柳,我要出府!” “小姐!” “小姐!” 几人齐齐惊呼,林妈妈率先不应:“小姐,夫人吩咐过了,这个时候是不会让人给你备马车的。” “我知道,我自个儿出去。” 林妈妈听得直蹙眉,可姬时语已换了一件贴身的水蓝色齐腰襦裙,小姑娘娇小玲珑,身段柔软,她点点萍亭下了令。 “你和萍柳随我去,林妈妈留在韶华院打掩护。” “这……” 林妈妈眼皮直跳。 “好了,我娘若找来,你就说我在府上转悠,我和萍亭萍柳去去就回。” 林妈妈还想说,姬时语已蹦跳出了院。 萍亭萍柳还不知姬时语心中的打算,只是跟随自家小姐绕过回廊,从东院一路青石路走至西院的北角。 这荒凉的北角是一个仆从不见。 萍柳缩缩脖子,“小姐,来这地方做什么,你不是要出府吗?” 再一看,萍亭大喊:“小姐,你在做什么!” 那面姬时语已是弓着身子爬下去,扒拉拨弄两下,从一处杂草堆里拱出了一个狗洞。 她换一身齐腰襦裙不就是为了便于出府? 萍亭无奈:“小姐,这便是您口中的出府?” “废话少说,萍柳留在这里守人,萍亭先钻过去。” 萍亭萍柳面面相觑,两人皆是一言难尽的神情。 无法,萍柳留在忠义侯府接应,萍亭先行钻入了狗洞。 只是萍亭到底是十五岁的姑娘,骨骼大,从狗洞钻过去费了老大的劲儿。 眼看姬时语就要爬狗洞,萍柳欲言又止:“小姐,出府要多加小心啊。” “没事,我去寻长姐,再不济便让姐姐送我回来!” 姬时语言笑过后,探着身子便往狗洞爬,她个头小,又换了齐腰的贴身衣裙,没被卡住。 只是爬到一半,头顶霎时响起清冷的呵笑。 姬时语探出小脑袋,朝上一眺。 少年迎着日头正坐于墙头,他一只腿支起,另一条腿挂在墙上,怀中抱着一把佩刀,日朗星眉。 那双狐狸眼发着笑,他俯身看她时,模样恣意随性极了。 江曜笑意染着浓墨深究,“小姐何时学的爬狗洞?” “江池生!你笑话我,太过分了!” 狗洞里的小姑娘不满了。 少年的笑声朗朗,好听的很。 这一下,姬时语面色桃红,噌地从狗洞里钻出爬起。 小姑娘头顶着枯草几根,白玉脸蛋点染绯色,可比她生着病惨白时候好看太多。 江曜又是想笑,看她康健活泼乱跳,他便心生欢喜。 姬时语一双圆圆双眼斥着羞恼,她指着他便嚷嚷:“你既然看见了,还不下来?” 江曜眨着狐狸眼,闻言跳了下来,他在姬时语跟前落地,站定。 数十日未见,少年像长高了些,肩膀亦宽了几分,姬时语只是打量着他,便觉得他似乎变了。 江曜却抬起手,姬时语迷蒙便想躲,他开口:“别动。” 姬时语没动了,江曜遂揪下她头顶的几根枯草。 姬时语方看清楚他的手中之物,刹那间,小姑娘更羞赧,白里透红的粉面连带耳朵都羞红了。 啊,她太丢脸了! 姬时语不想看江曜,江曜眼里满是戏谑,看她羞红脸,他也就不提。 可姬时语一对上他那双狭长狐狸眼,便恼得跳起来捂住他的眼睛。 “不准看,也不准笑了!” 小姑娘扑跳上了江曜的身,不等他应,一双柔软小手全蒙住了他的眼,视野全无。 她的掌心之下,少年浓密的眼睫不时眨动,姬时语好生焦灼,江曜却笑得更大。 他问:“小姐想做什么?” “我命令你,忘掉方才你所看见的。”小姑娘气哼哼。 “那小姐可得让人将我弄失忆了。”少年幽幽回。 姬时语全身压了上去:“你自己忘掉!” 江曜笑:“我做不到。” “江池生!” 姬时语手下用力,她狠狠摁压少年的脸,像在无声发泄,江曜笑声清朗,任由她动作。 “你故意的,别逼我弄花你的脸。” 她气势很凶,江曜佯装一抖,“我挺怕的,小姐。” “是啊是啊,你说你生得这样俊俏,花了脸多可惜呢?” “所以小姐的意思是……” 江曜听着有些后怕,他反手便扶住了姬时语的腰肢,小姑娘扑在他身上压根未察觉,少年已不知不觉偷偷摸摸拥住了她的身子。 掌下是她的细腰,腰窝有些软肉,触感柔嫩,贴在手心温温热热的。 他的脸霎时染上一抹难以言喻的、阴暗的愉悦兴奋。 看不清少年的神色,姬时语故作沉思片刻又道:“只要你想法子忘了方才那出,我便不动你。” “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他求饶。 “好,江池生,你被我放过了。” 姬时语被哄高兴了,她撒了手,正对上少年灼灼的狐狸眼,他又笑,笑容晦暗不明。 江曜心想:阿锁真是个好哄的姑娘啊。 好哄又好骗,稍微顺着话便什么气都消了。 可要只对他一直这样啊。 对旁人,不可以的。 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呢。 见江曜一直盯着自己,姬时语问:“怎么了?” “没。” 小姑娘脱离了怀抱,江曜怅然了片刻,早知道他应该再说些别的多抱一会儿,微微遗憾。 江曜道:“你偷摸从西北角出府要去哪?” “啊,我要去找姐姐和于大少爷!” “大小姐和于家人?”江曜沉思。 “糟了,在这儿耽误了这么久,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姐姐。” 一下想起来正事了,姬时语不免心急如焚,她便要告别,“我先走了,回头再去找你啊。” 可江曜却说:“我知道他们去哪了。” 姬时语还未来得及吃惊,江曜已朝前一步而走,他一席玄衣,腰间别着佩刀,当真神采飘逸。 他喊她:“走吧。” 姬时语小步跟上。 穿行过东街小巷,姬时语还是疑惑,小脸狐疑。 “你怎么知道我姐姐去了哪里?不会是属……不是,你如此神通广大啊?” 小姑娘想说属狗,却半道打住了,江曜听得明白,他冷哼没计较,眸子一沉便道:“过来时,我听到府上仆从说大小姐应约去了玉心湖。” “于威莫不是还要拉我姐姐游船?” 姬时语牙齿发出嘎吱声。 江曜问:“你就这么不喜欢于大少爷?” “何止是不喜欢,我和他有仇。” “你才多大点,和于家刚认识不久,能有什么仇。” “夺姐之恨啊!” 姬时语不可能将前世往事说给江曜听,她若此刻说于威日后要休妻,辱她姐姐无子无能,江曜定觉得她癔症了。 因而她小脸哀怨,“于家有意求娶,我得替我姐姐把关,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我姐夫的人。” “喔。” 少年缄默。 好半晌,姬时语便听江曜道:“你若实在不喜于威,我帮你。” “你帮我?”姬时语看他。 “是,我帮你。” 少年那双狐狸眼盛满专注,这回他笑得很淡,眼里意味全然化为阴测测一片深色。 初夏日头刺目,姬时语被江曜带着躲在巷子里的檐角之下,她晒不到也不觉着冷,可望着少年的笑容,怎么觉得手臂越来越阴冷了。 姬时语下意识回:“江池生,你不会要除了于威吧。” 江曜狐狸眼一挑,勾唇道:“在你心里,是这样想我的啊?” “没……”姬时语慌乱又窘迫,“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怕你想岔了,怪我多嘴,呸呸呸,我可没觉得你是那种人啊。” 她急于解释,江曜笑意深深,他应道:“好,不是。” 啊,他又骗了她一回。 他就是这种人,可怎么办? 阿锁还是不要知道了吧,会吓着你的。 姬时语见少年应了,骤然松口气,连她也不懂为何会松气。 她说:“我只是想搅合于威和我姐姐的婚事,我不愿于姬两家结为亲家。” 江曜想说,这还不简单,最好的法子便是杀了于威。 可姬时语不让。 真可惜。 于威可是于策安的哥哥,姬时语看不爽,他亦是无感。 “而且于威是镇国将军府的嫡长子,只要他不娶我姐姐,娶谁都好。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算到忠义侯府头上,这事就亏得慌,况且于策安也会伤心吧。” 江曜听着,面色霎时冰凉肃杀。 又是于策安,呵,真不如都杀了。 “江池生。” 姬时语突然牵住了江曜的衣角,江曜回看,她拉了江曜近身,指着不远方,“那是不是我姐姐?” 玉心湖水如镜,碧波不兴,偶有几只白鹭轻而与湖水低语,此刻姬合英与常服的于威正并肩而行。 姬合英一袭银灰色长袍,她鲜少穿着姑娘家的衣裙,多是竖起马尾,着圆领袍。 因她个高,不比于威矮多少,两人同行之时,不似有情人,更像将士兄弟。 姬时语小声道:“于威和我姐姐看着就不般配。” 江曜兴趣不大,瞧了一眼便不再看。 “江池生,你觉得呢?” 偏姬时语又揪住他衣角问道:“那两人能做夫妻吗?我说会成怨侣,我娘还不信我呢。” 江曜一双狐狸眼凝在她捉自己的手上,心思根本没在听。 他胡乱应了个“不”字,姬时语又欢笑起来,“不错,我得找找看于威哪里不堪配,让姐姐和娘都死心。” 眼见姬合英两人要走远了,姬时语赶忙牵起江曜便追。 “走,我们跟上去。” 玉心湖很大,湖边留有一片杨树林,姬时语和江曜便猫在树林之中,时不时小看两眼。 多是姬时语在作呼声。 “不是,他靠姐姐那么近啊!” “姐姐还对他笑的温柔,不好!” “那是什么?” 江曜斜靠在树干之上,他抱臂听着姬时语的念叨,阖眼不动。 他对忠义侯府大小姐的婚事,漠不关心。 “江池生!” 姬时语急急切切跑来,江曜睁开眼,便见她拉着他朝那面看,“有人落湖了,姐姐她们都去了,我们也过去!” “慢着。” 江曜反拉住了姬时语,“你不想见识一下镇国将军府的大少爷会如何做?” 姬时语眼里清明,恍然大悟。 两人慢慢悠悠在树林之间穿行,好不容易寻了个不远不近之地,姬时语扬着脖子便看,可个头矮了点,湖边人杂乱多,看不太清楚。 江曜把她脑袋摁了回去,换来小姑娘不悦的眼,他道:“我看看。” “我也要看。” 姬时语拽着他衣袖原地跳了两下,江曜没管她,只是说:“人救上来了,于威没下水。” 玉心湖边,人群自发散开,姬时语远远眺望,清楚看见自家姐姐银灰色的衣袍是湿透了,她怀中抱着落水的女子,步伐沉稳,走上了岸边。 “是姐姐救下来的!” 姬时语心里好骄傲啊。 湖水岸边,于威好似要去询问,可姬合英甩了他冷脸。 隔了好远,姬时语还是听清姐姐的冷淡之音重重落地。 “我让你救人,你犹犹豫豫,这会儿又要做主送她去医馆。于威,我看不必了,我救了人,我管到底,我送她就行。” “合英,我绝非这个意思,我只是……” “怕这怕那的,等你考虑周全,这人都要咽气了!” “合英!” 于威还想阻拦,可姬合英双目冰冷,她连最后一丝耐心也被耗尽。 “让开。” 姬合英已是大力潇洒抱起人,她撞开于威的身体,头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伸手空空的于威。 姬时语有些自得,“看来不需要我出马,姐姐也看不上于威了。他们两人本就是孽缘一桩,早点斩断各自寻好姻缘多好。” 那样姬合英也不必被困在后宅,她本就该做边关岭西最自由的鸟。 江曜望见姬时语眼中对嫡姐的倾慕,狐狸眼缓缓地聚起阴骘之色。 …… 玉心湖边,姬合英和于威不欢而散,而后镇国将军府也再无请帖送来,姬时语直接拍手叫好。 能搅合了姐姐和于威的亲事,她可是巴不得。 因而姬时语同舒氏提起玉心湖时,还不忘告于威的状。 “娘,那时候有个姑娘落了水,姐姐喊于大少爷去救人,他怎么都不去,后还是姐姐自个儿跳水里将人救上来的。” 姬时语不置可否,只是眸光嫌弃,“于威遇事如此不决,这行事为人当真是将门出来的人吗?” 于威可不就是优柔寡断。 前世他身为姬合英的丈夫,镇国将军府的嫡长子,和姬合英夫妻五年载,却扛不住其母李氏的屡次施压。 李氏非要于威纳妾,于威回绝不得亲娘,便只能委屈姬合英。 妾侍多了,于威沉迷温柔美人乡,早忘了对姐姐的承诺,继而有了休妻的打算。 光凭他这点为人处事,和洁身自好只守着妻女的姬时语之父姬雄武比起来,真是相差甚远。 于威哪有大将军半点风姿,完全就是个宵小孬种。 姬时语以为,亲爹在前,她的姐姐姬合英要嫁也得嫁如父亲这般堂堂正正的真男人。 “娘,姐姐亦是不快的很,这门亲事还是作罢吧?姐姐那样好,我日后的姐夫定要是顶天立地、响响当当的儿郎!” 姬时语哼哼着,流露不满。 舒氏揽过小女儿,她慈爱地眼深了深,“阿锁,你年龄太小,许多事不懂。” “我又不懂了,娘,那你和我说说,我不懂什么了?” 姬时语甩了小脸,这不满瞬间染了哭腔,“姐姐亲事之大,那便是我的事,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跳火坑,她可是我的嫡亲姐姐!” 舒氏哪里舍得小女儿难过,当即哄着她,“好了,娘知道你是心疼你姐姐。” “每回你和姐姐都说我还小,我还小的,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你在我们眼里可不就是小姑娘,我们想让阿锁日日无忧无虑,只管快活就好。” “我也想娘和姐姐,没有忧愁和烦心事。” 姬时语喏喏道。 姐妹倾身固然是好,舒氏抱着姬时语转而叹了一口气。 “为何你父亲想定下这门亲事呢,还得从岭西说起。如今的边关岭西,镇守的大将军便是你父亲与老太爷两门大将,而于家同忠义侯府一块,是为你父亲的左膀右臂。” 姬时语也不闹腾了,只听舒氏继续说。 “岭西战事频频,你父亲离不得边关,加之老太爷年岁已高,日渐力不从心,需得有人顶替于他。” 舒氏眼眸深思,“而你姐姐……是你父亲和老太爷一手栽培出来的,若非朝廷不允女将为首领兵冲锋,你父亲何至于这么愁?” “所以于家,是父亲的首选,为的便是让姐姐好留在岭西?” “我们阿锁是那样聪明伶俐呢。” 舒氏亲昵摸了下姬时语的鼻头,“不错,两家结亲,老太爷退下,于家定要派人固守岭西,这人选自然会是于大少爷于威。” 姬时语彻底明了,为何姐姐自始至终从未真正抗拒过这门亲事。 姐姐想去岭西。 姬时语闷闷的,“只能这样吗?姐姐嫁去于家。” “合英若是不愿,我不会逼她。” 舒氏摸上姬时语头顶的丸子髻,她性子温柔,待两个女儿一般的疼宠,“娘盼着你们都好。” “娘……” 姬时语一头扎进舒氏的怀中。 舒氏的怀抱温暖清香,和夫君聚少离多也让侯夫人舒氏一心记挂两个女儿,她的两块心头肉。 姬时语蹭来蹭去,像个小猫儿似的,舒氏由着女儿撒娇,嘴唇浮起笑意。 “二房的昨日来寻我了,暮哥儿十分看重江池生,他问我可要安置江池生去他的书院进学。” 闻言,姬时语止住了身子,她拧了拧眉。 这些日子姬云暮没少派人去思芳院,不是送文房四宝,便是各种书册习书。 姬云暮对江曜越是上心,姬时语这心里便越不安。 为何姬云暮想江曜去青峰书院? 青峰书院是京中书院之首,里头学生包罗京城名门各府子弟、世胄之后,且不乏大家之徒,可谓权贵云集。 江曜一介乡野出身,即使背靠忠义侯府,可他是孤寡之人,去到青峰书院还不得被人嘲弄一番。 姬时语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不可,娘,还是让江池生留在府上吧。” 舒氏应:“我想也是,怕把他送过去,给养得骄矜了。” “江池生才不会骄矜,我们为他寻个夫子在府上教习便好。” 姬时语想江曜养在身边最安心,小姑娘对二房毫不避讳,“哼,倒是大哥心术不正,二姐估摸没少撺掇他,二房的算盘我在韶华院都看清了。” 舒氏仔细看小女儿,可见姬时语认真,哂笑:“那也是你大哥二姐。” “我只要爹娘和姐姐就好啦,喔,还有江池生!”姬时语娇俏道。 在姬时语心中,江曜算作了她的亲人之一。 她相信她待少年好,再养大他,他定也会对自己好。 从海棠苑离开,姬时语径直便去了思芳院。 彼时江曜将将练完武,回屋清洗一身汗臭,待换上干净衣袍,发丝之间还沾着湿气,屋中那盏绣梨花的窗棂被人从外头掀开了。 不大的窗框映出姬时语小小娇软的脸蛋。 小姑娘站在院里,趴在窗头朝里屋看少年,她一双柔软的小手从窗子里伸了过来。 姬时语眉眼弯弯,笑得明媚:“江池生,我找到你了呀!” 江曜突然有种感觉,自己想看见她的时候,好像无时无刻都能见到。 是她一直在自己的视线里,还是他一直都在看她? 因为这个,江曜从来没有过的,如此想要在姬时语的身边。 这种感觉还是头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