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会告诉我答案小说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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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清晨。

天空阴沉沉的,一丝儿蓝色都不露,满天厚云,垂到人间就是灰蒙蒙的雾,早起的人谁见谁烦。

单行道的马路上,白色面包车破雾而来,车前大灯亮着,风驰电掣地冲进青坛医院大门。司机转动方向盘,车屁股一个漂移,突突喷着尾气横进了停车位。

刹车板踩到底,轮胎一阵哀叫,车后座正拿着眉笔上妆的人直接把眉毛化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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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五十!赶趟儿!司机满意地一拉手刹,向后扭头,恬恬,赶紧的,别让医生等!

后座的人半低着头,从墨镜边上瞟他,面上似笑非笑的:郭大壮,你叫我什么?

郭大壮人如其名,壮厚敦实的身子塞在车座里,脸上胖肉抖了两下:祁、祁恬,我这不是老听小圆这么叫你,一时顺口、顺口,呵呵

顺口啊。祁恬笑了笑,眼皮子往下一搭,小圆是小圆,你是你,别再叫错了。

郭大壮从后视镜看她,抿着嘴没吭声。

祁恬也没指望他说什么,郭大壮那点心思她看得透,但顾着与他妹妹郭小圆的交情,觉得大家还是单纯做朋友好。毕竟异性相吸的那点破事,总也逃不过开局热闹结尾惨淡,转眼就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眉笔在指间转了几圈,祁恬唇边似讽刺的笑意一收,没好气地抬手扒拉刘海:你说你怎么开的车,五菱宏光都能开成喷气赛车,我这眉毛直接画进头皮里了!刘海散乱地放下来,勉强遮住眉尾,大清早的,饭都没吃就被你拉过来,知道的是我来复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急着见医院里的谁。

我又不进医院,这不纯帮忙吗?祁恬一如既往的嫌弃让他松口气,郭大壮缓缓神,换上惯常的老实口吻,我这是热心助人,怕你真有点什么后遗症。怎么老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再说了,就您那眼神,能看清自己化了啥吗?这句话郭大壮没敢说。

他是想不明白的,上医院复查而已,有什么好化妆的,怕真是要去见什么人吧?

祁恬自知理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拉开车门跳下去,脚一落地就觉得脑仁在颅腔里荡来荡去,仿佛刚出锅的豆腐脑被淋了热卤,疼得她眼前一黑。

哎,你没事吧?郭大壮从后视镜见她扶着车门慢慢弯腰,吓得赶紧下车去扶她,却被祁恬一把挥开了。

没事,我去复查了。说着她将滑落的墨镜向上一推,眯着眼睛往住院楼走。

三个月前,祁恬开车出了车祸,安全气囊弹开,直接把她砸晕了。

醒来时躺在青坛医院住院部,如花似玉的一张脸被气囊砸得跟猪腰子一样凹进去,额头高高肿起,五官嵌在肿成猪头的脸上,一片青紫。但祁恬那时根本没心思担忧自己是否可能毁容,在母亲哀哀的哭声中,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看不清东西了。

刚开始祁恬自我安慰可能是淤血压迫了视神经,但等肿成寿星老的额头恢复得光洁如初,视力依旧没有恢复。反复询问医生后,祁恬得知因为车祸,自己的眼角膜有了不可逆的损伤,要想恢复视力只能进行眼角膜移植。

住院前祁恬家里鸡飞狗跳,住院期间又面临随时失明的危险,祁恬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差点把自己搞成抑郁,幸亏隔壁病房住了个外表温顺言辞刻薄又喜欢打听八卦的许姝雯。

一开始两人极不对付,祁恬嫌弃许姝雯矫情做作、表里不一,许姝雯嘲笑她不修边幅、疲懒邋遢,两个人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最后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光是想想祁恬都觉得缘分妙不可言。要不是许姝雯,她很难情绪平复顺利出院。

走进住院楼的电梯,摸索着按下十层,祁恬视野中模模糊糊的只有光感轮廓。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等待捐献眼角膜的名单上,自己的名字躺在哪个犄角旮旯。

正寻思着,电梯叮的一声,到了目的地。

开门的瞬间,祁恬面无表情的脸上绽开朝气蓬勃的笑,压着烦躁的心情往护士站走去。

护士站里有值班护士认出了她,忍着困顿招呼:来复查?医生还在查房,你等会儿啊。

祁恬笑嘻嘻地应了,向一旁退开几步,她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很了解住院部每天清晨忙而不乱的查房要持续多久。

趁着没人注意自己,祁恬贴着走廊边,飞快地往住院部二区去了。

住院部二区是全自费的国际部,比一区安静许多,为了保证住院患者的休养质量,探望病人需要提前预约。二区里往来的医生护士都显得格外小心谨慎。整片区域仿佛是被单独分隔出来的,寂静才是主旋律。

路过窗边时,祁恬下意识往外瞟了眼。

这鬼天气阴得纹丝不动,她戴着墨镜走在本该是亮堂堂的走廊里,愣是看不清三步开外的地面,眼前的昏暗模糊正贴合她阴郁的心情,适合摔盆哭丧替人送终。

祁恬熟门熟路地摸到二区八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窄条玻璃装模作样地往里张望一下,悄无声息地将门把手拧开了。

许大小姐,醒了没?祁恬做贼似的溜进房间,压低了声音问。

窗帘还拉着,室内黑沉沉的,根本看不清病床上的隆起到底有没有人。

祁恬耸了耸鼻子,这屋里没有医院惯常的消毒水味,反倒飘着淡淡的香,香气清甜,像热带水果碾碎出汁后飘散的味儿,透着点怡然自得。

这女人简直讲究到家了。

祁恬心里呸一声,在门口静立几秒,反手将房门关好,往床边摸去。

你迟到了五分钟。

一个柔和却挑剔的声音从病床上传来。

祁恬听了,脚下一转,去窗边把窗帘拉开,白日的光线照进来,屋子总算没那么暗了:别这么苛刻,我可是躲过那么多查房的医生、护士才跟你胜利会师的。

呵,你怎么不说自己脚踏七彩祥云从天而降呢?一只青白枯瘦的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过来,扶我一把。

嗻祁恬做小伏低地过去,将床上的人当老佛爷一样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坐好了,自己往床边的沙发上一靠,最近还好?

你看我的样子,像好吗?许姝雯身上插满了管子,说话声虚气短,然而口齿刻薄,哦,我忘了,你差不多瞎了。

祁恬不以为忤,见她还有精力埋汰人,心情倒好了些,从墨镜边斜飞个媚眼过去:谁说我瞎了?

许姝雯被她电得一个哆嗦,没好气地骂她:神经病,住院仨月眼睛没治好,路倒记得挺熟,一路戴着墨镜走,怎么没摔死你呢?说着费力地歪过身子,将她鼻梁上浅茶色的墨镜给挑走了。

干吗啊,我眼睛不能见光!

别整得跟吸血鬼似的,你又不是近视,瞎戴这玩意也治不好你的眼角膜!

这不图个心理安慰吗?祁恬徒劳地挥了几下手,发现抢不回墨镜就放弃了,她顺着床头柜的边角摸索,摸到柜子上的东西,身残志坚啊,你还有精力写日记?

她失了焦距的桃花眼水汪汪的,上下打量许姝雯:瞅瞅你这还是人体轮廓吗?瘦得跟条灯绳差不多了。

许姝雯不悦地哼了声:自打你出院,我茶不思饭不想,为伊消得人憔悴,满怀深情写尽纸墨。

祁恬呵呵冷笑,丝毫不给面子:你说得再深情点,我就真以为你对宋旭晟移情别恋了。

闭嘴。宋旭晟三个字显然是许姝雯的死穴,她脸色沉下来,精气神都瞬间颓了不少,整个人在日光下缩成一把骨头。

祁恬看着她的轮廓不说话,片刻后实在听不了她破风箱般费劲的喘息,站过去替她顺气。她的手掌捋过她的背,掌心摸到一节节清晰可辨的脊椎骨。

骨头凸起的弧度硌着掌心,让祁恬心里极不是滋味:许姝雯这人,明明对世情看得比谁都通透,连生死都可以笑谈,偏偏长了个恋爱脑,仿佛控制恋爱的那部分神经是从哪个傻白甜的脑子里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严重拉低她整个人的格调。

祁恬看不清她白里透青的脸,但能辨别出耳边粗一声细一声的急促呼吸。

许姝雯。祁恬觉得心里鬼火直蹿,压都压不住,一时心疼她,一时又想起家里的糟心事,内外煎熬,口气差极了,怒其不争,你的出息呢?

我妈许姝雯一开口声音就抖。

许姝雯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矫情人,即使被祁恬戳了心窝,这会儿也只是咬着牙不吭声,哪怕心里疼得要烂了,都没掉一滴眼泪。

她停下来,许久后等气息平复了,才慢慢说道:我妈觉得我被骗了,这段时间一直骂我。

祁恬坐回去,觉得许姝雯的妈骂得简直对极了。要是自己将来生个女儿,也眼瞎找个宋旭晟那样的败类,自己不仅要骂,还要打折她的两条腿。

宋旭晟长得帅不帅她不评价,但就他做下的那些事儿,说他是败类都轻了。肉包子打狗,狗吃了还得汪汪叫两声呢,宋旭晟倒好,钱拿了人睡了感情到手了,某天早上许姝雯一睁眼,枕边人消失得比水痕还干净,连点余音都没留下,真是风过水无痕,千里不留名。

偏偏许姝雯这么明白的一个人,至今还抱着什么狗屁幻想。

祁恬心里骂个不停,语气还是淡淡的:嗯,阿姨这么想也正常。毕竟你瞒着她跟宋旭晟谈了三年,还私下借给他三十万,等自己病了家里要拿钱给你看病才东窗事发,你妈没去报警已经很给你脸了。更何况,你病得都快嗝屁了他也没来看你。祁恬说着抿了下唇,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我要不是跟你做了仨月病友,知道你逻辑清晰思维正常,都会怀疑你得的不是胰腺癌,是脑癌。谈恋爱把脑子谈傻了。

你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许姝雯气得眼前发花,想砸床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嘴贱。祁恬一吐为快,郁气总算散了几分,痛快道歉,不聊他了。

凭什么不聊?你也不信我说的那些事?

如果你指的那些事是宋旭晟对你怎么好怎么深情怎么痴心祁恬顿了下,确实很难相信。

她听着许姝雯陡然加重的呼吸,探身握住她的手:许姝雯,你是个优等生,我不是说你学习成绩好,我是说你这个人,你的长相、性格、为人处世都无可挑剔,你是优等生。但是那个宋旭晟祁恬耸耸肩,神情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屑。

我不想随意批判没见过的人,但他跟你谈了三年了,失联前居然没让你发现一点预兆,这种人多可怕啊,说一句心机深沉不为过吧?就算你把他的颜值夸上天,我这边也只能给他个不及格。

祁恬攥紧许姝雯枯瘦的手指:别再惦记他了,你值得更好的,真的。

许姝雯抽出手指:不是你不了解他。她气息不畅,他会在我生病时背着我走三站地去医院,整宿不睡地照顾我。

哈,这年头还需要背着人上医院?你们又不是住在边远山区,至于穷到打不起车吗?

他会把我放进他未来所有的计划里,他说我们是会比父母都陪伴彼此时间更久的人。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祁恬摊开手,计划赶不上变化。

无论我们去哪里,他都会牵着我不放;我做噩梦他会马上醒来安慰我;我随口说的事他都记得;我俩租了房子以后他说从此以后我们有家了

所有对异性图谋不轨的男人都会做这些事,比如我爸。祁恬打断她,他现在做这些事的火候拿捏得可以开班授课了,可惜对象不是我妈。

他跟你爸不一样,他突然失联是有原因的,他

祁恬突然觉得有点厌烦,她不知道为什么许姝雯这么飒的一个人非要吊死在宋旭晟这颗歪脖树上,还变得像祥林嫂一样唠叨。

她不想再听下去,眼角余光被窗外突然亮堂的光线吸引。

天空厚重的云层突然裂开一线,秋日金灿的阳光给云层镀了一抹亮色,毫不吝啬地洒入病房。

许姝雯说完才发现祁恬走神了,气得拍她: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祁恬毫无诚意地举起双手,他深情他无奈他做任何事情都有理由,对吧?祁恬话音一转,但是,他骗钱不还、骗色玩失联,至今都不给你个痛快话,在我这里,他已经出局了。

祁恬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彻底、绝对、毫无翻身的可能,出局!

斩钉截铁的话音浇灭许姝雯倾诉的欲望,室内突然静默下来,她怔怔地看着落入病房的那束温暖的光,光线中浮尘起起落落,忽然问道:你家的事怎么样了?

祁恬住院当天父母前后脚赶来,在病房外发生争执,许姝雯那时还下得了床,缩在门口津津有味地听了一出渣男出轨、小三上位的狗血家庭戏。

祁恬的脸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本来就不太美妙的心情更是一落千丈,她糟心地抹了把脸:别提了,咱俩真是五十步笑百步,谁都别看谁的笑话。

许姝雯露出一丝笑:看到你也这么不痛快,我心里好受多了。

你这心态扭曲得可以啊。祁恬烦躁地叹口气,把头发抓到脑后。

许姝雯忽然嫌弃地皱眉,伸手顶住她光洁的额头:你这眉毛画得什么玩意儿?狗啃似的。

郭大壮非要面包车玩漂移,差点毁了我一根眉笔。祁恬偏头躲开她冰凉的指尖,没什么事我先去复查了,等会儿不过来了,省得碰到你爸妈,尴尬。

郭大壮送你来的?许姝雯听她念叨过几次这个人,不由得笑一声,你也真够缺德的,怎么用他用得那么心安理得呢?话说出口,语气里带了点微妙的同情。

祁恬看不清许姝雯脸上的神情,但能听出她的不赞同:他跟你可不一样。顿了顿,我也不是宋旭晟那种人。

呵。许姝雯语气变淡,当然不一样,我跟宋旭晟是真心相爱,郭大壮跟你又算怎么回事,顶多是个被美色蒙蔽的可怜人。

祁恬真想㨃她,到底哪来的底气到现在还觉得宋旭晟爱她,但又怕这话说出口直接把许姝雯给气死,可不说自己心里又堵得慌,干脆站起来要走。

等会儿。许姝雯一手拉住她,另一只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祁恬站定,以为她有什么东西要给自己,谁知道她竟然拿出根眉笔?!

你那眉毛太碍眼了,我给你重新化化。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化妆?祁恬震惊了,她觉得,自己被许姝雯逼着来探病都得先化妆,已经够有病的了,这会儿见了许姝雯的做派,才知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哪个危重病人的床头柜里会放着整套化妆品?!

狭隘。许姝雯扯着她的衣领把她往下拽,病了就不能追求美?我乐意随时漂漂亮亮的,那叫底气!精气神都没了,人活着还有什么劲?

你说的都对。懒得跟病危的人讲理,祁恬自觉地半蹲着往前凑,扬起脸。

托住她下巴的手指冰冷粘腻,许姝雯带着死气的呼吸吹拂在祁恬脸上,让她忍不住有些战栗。

祁恬刚住院时还没现在这么瞎,许姝雯也没病得脱了形,她还记得许姝雯的长相深褐色的眼睛镶嵌在鹅蛋形的白皙面庞上,睫毛不长,却颇为洋气地向上卷翘。眉毛描绘得细致,在三分之二处巧妙地出现折点,如笼烟的远山般纤长明媚,衬得她的眼神精细缜密、充满神采。

她无法将记忆中那个美得别有韵味的女人与现在给她画眉的人联系在一起。

我比你大三岁。许姝雯忽然开口,我25,你22。

嗯。因为下巴被托着,祁恬的话说得含含糊糊的,怎么了?

你认我当个姐吧。

祁恬把自己的脸从她手里挣出来,甩个白眼:琢磨什么呢?怕自己死了父母没人照顾?

许是在鬼门关转悠久了,两人谈起生死都没什么避讳,还一起写过一张遗愿清单。

我怕我死了就没人去找宋旭晟了。许姝雯勾了勾手指,示意祁恬把脸送过来,你是唯一一个既知道我俩的事,又知道我家情况的人,你答应我吧。

祁恬的脸被她扳着,只能拉扯嘴角:合着替你办事还得被你占便宜是吧?

不会让你吃亏的。许姝雯最后两笔将祁恬的眉毛勾好,满意地端详下,我妈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了。她坚信我被骗了,但我知道不是的,我得证明给她看,我没看错人,是她错了。

其实我有点怵你妈,你知道吧?祁恬心说我也觉得你被骗了,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明显?

许姝雯懒得跟她贫,手伸进打开的床头柜抽屉,从整套化妆品后面取出块镶金的和田老玉无事牌,塞进祁恬手里。

玉牌质地油糯腻滑、触手温凉,祁恬的表情却嫌弃得不行:你打量我真瞎呢?她甩了下手里的玉牌,这是宋旭晟送你的东西,你让我替你办事,就这么打发我?

这玉牌其实是两片和田玉拼起来的,镶金的地方可以打开。无事牌做得精巧,缠丝掐成的金扣轻轻扭动,玉牌就一分为二,两片和田玉的中心都被削掉一层,形成一个极薄的凹槽,可以藏点东西,这是宋旭晟之前给我的,他说这种设计从没见过,你拿着,见到他给他看,他就会信任你。

你把你男人的东西给我,真不怕被戴绿帽子是吧?

就没见过脸这么大的,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宋旭晟随便搞块破石头都能从许姝雯这里轻松骗走三十万。祁恬心说怎么就没个不长眼的二百五撞到自己手里呢?

许姝雯毫不在意地哼笑:我都快死了,你有本事就上,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祁恬仰头哈一声,没好气地摸索两下,顺着抽屉边将玉牌扔回去,把抽屉关上了:我看你真是病得失心疯了,想男人居然想到指望我这个瞎子。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许姝雯在她身后幽幽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往回躺:不就是眼角膜吗?多大点儿事。

祁恬心里一跳,扭头看去,在她模糊的视野里,许姝雯枯瘦的身形几乎是被那床雪白厚重的被子一点一点压进床里的,她看着看着,呼吸突然有点不畅。

许姝雯没觉出她的异样,见她看来,还挥手示意她可以跪安了:赶紧复查去吧。放心,你的眼睛瞎不了,别老说丧气话。

许姝雯的口气太笃定,笃定得祁恬眼皮乱抖。

窗外裂开的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又合拢了,厚重的流云压在天际,将那点阳光堵得严严实实丝毫不剩,屋里一点一点阴下去,只剩日光灯白惨惨地亮着,冰冷明亮的光线将病床笼在其中,像一出精彩好戏落幕前的那束聚焦光。

祁恬恍惚间觉得指尖都凉了。

她站在原地,一双无神的眼盯着病床,也不知道许姝雯究竟是闭眼睡了还是正睁眼看着自己,两人一时声息全无。

祁恬站了会儿,咬牙切齿地走过去。

你故意的吧?

床上的轮廓动了下,许姝雯笑声里透出点得意:是啊,但你能拿我怎么着?舍得骂我一声吗?

不舍得。

祁恬被这女人激得脑子发晕,她闭了闭眼,舌尖抵着上牙膛,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摸索着拉开抽屉,将那块她顶看不上眼的和田老玉无事牌摸出来,掐在手里哽了半晌,干巴巴地喊道:姐。

哎。许姝雯笑着应了,她年轻的脸上已经瘦得没有一点肉,生生笑出褶子,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瞑目了。

两个礼拜后,祁恬接到青坛医院通知,告知她有志愿捐赠者的眼角膜可以供她手术。

祁恬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赶到医院。

到了医院她直奔十层住院部二区,隐隐还抱着丝幻想,不到黄河心不死。

二区依然安静得好像另外一个世界,她匆匆推开八病房的房门:许大小姐,醒了没?

病房里空荡荡的,没有监测仪器,也没有点滴架,加宽的特护病床上整齐的铺盖没有一丝皱褶。

今日窗外阳光明媚,带着秋日特有的飒爽洒进来,洒在雪白干净的床单上,染了一层单薄的金。

祁恬?身后传来疑问,你怎么在这?

祁恬木愣愣地回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人是之前住院时同时照顾自己和许姝雯的护士长。

护士长姓陈,比她们大了十来岁,正皱眉看着她。

陈姐祁恬涩声喊了人,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陈护士长知道眼前这姑娘几个月前住在七病房,和八病房的许姝雯玩得好,如今两人的境遇天差地别,实在让人唏嘘。

她叹口气:接到通知你做手术的电话了吧?赶紧去吧,手术室在九层,捐赠者的眼角膜前天就准备好了。。

祁恬原本还被一丝儿奢望吊着悬在胸腔的心,顿时咣当一声砸进胃里,仿佛千钧重的磐石砸穿脾肾肝肠,疼得她忍不住弓起身子。

我祁恬觉得头晕,嘴巴翕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许姝雯是她把眼角膜

陈护士长看着祁恬,眼底压了点怜悯:抱歉,捐赠者的个人情况是保密的,我不能告诉你。她在医院很久了,见过太多祁恬这种时不我待的悔憾,摇了摇头,快去做手术吧,现在十一假期,医院为了这场手术专门排了班。你的谢意我会转达给眼库工作人员。

陈姐!祁恬见她转身要走,终于清醒过来,抬手抓住护士长的衣角,见她扭头又匆匆松开,她许姝雯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祁恬问这句话时没抱什么希望,毕竟自己不是许姝雯什么人,她去世后亲人应该将她所有东西都收拾过,理智让祁恬知道这句话多半白问,但还是怀了点不切实际的妄想。

陈护士长却没有摇头,相反,她的脸色有点奇异: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留给你的。

祁恬呼吸一停,心脏却飞快搏动,紧盯着视野里陈护士长模糊的脸。

是收拾病房时看见的,扔在地上。如果扔在纸篓里,早被当成医疗废品处理干净了。

陈护士长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捡起那张揉成一团的废纸,打开看后又妥帖收好,一直等到祁恬来。

将那张皱巴巴的纸递过去,陈护士长收回手:你自己看吧。

祁恬接过来,靠着墙拆了两次,才将纸打开。

她将纸举到眼前,鼻尖几乎蹭到纸面,看了片刻后突然抬头轻笑:陈姐,她到底写了什么?我看不清。

陈护士长看着年轻女孩眼中缓缓漫起的雾气,叹了口气,走过去将纸拿走叠好,塞进衣兜:我也不知道她写的什么意思,我先帮你收着,你做完手术再看,术前不能哭,会影响手术效果。

陈护士长带着祁恬向九层走去,刚出电梯就听到一阵急促尖利的质问,声嘶力竭,怒不可遏。

就算遗体捐赠可以在逝者生前自行签订,你们医院难道没有义务通知一下逝者的亲属吗?我们是逝者的父母,前天来办理去世手续时都没人跟我打个招呼,今天要不是来结账,想着火化前再看一眼,我都不知道我女儿的眼球都已经被你们挖出来了!

叶女士,我们并没有摘除令爱的眼球,只是将角膜取走

哦,那你是在告诉我,躺在太平间冷冻柜里,眼眶凹下去的女孩,其实不是我的女儿?!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客气,还主动帮我联系火葬场,是想烧成灰一了百了是吧?我告诉你,眼角膜也是我女儿身体的一部分,就算烧我也要一起烧!

叶女士,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但令爱生前签署过捐赠角膜意向书,是自愿的。我们非常感激她

难道她签意向书不需要家属同意吗?!

凄厉的喊声响彻笔直的楼道,走廊两边的房间都静悄悄的,只有被她堵住门的办公室敞着门,一块白亮的阳光从室内投到走廊的地面。

祁恬站住了。

她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两个黑色的人形色块和一个白色色块对峙着,其中一个黑条向前逼近一步,被另一个更高的黑条拉住了。

她听出那个凄厉的女声属于许姝雯的母亲叶素娟,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不要拉我!

素娟别喊了。劝她的是个男人,声音低哑疲倦,这是雯雯生前的心愿,你理解下吧。

我为什么要理解?她跟我商量过吗?她凭什么不经父母同意就自作主张?!

她肯定是被人骗了,她就是心软,一点记性不长,小时候被人骗,长大了还被人骗!

我倒要看看谁这么不要脸,连个病重的孩子都骗,死了还不让她留个全尸!

祁恬躲在陈护士长身后,忍不住瑟缩了下,她很想转身离开,却被陈护士长拉住了。

陈姐?祁恬气音疑问。

别耽误时间,加班给你做手术的医生已经到了。陈护士长低声说着,拉着她向前走了几步。

被叶素娟拦在门口进退两难的医生看到她们,顿时松了口气:小陈,八号病房一直是你负责,快来解释下,真不是我们哄骗她签的,是病人自己的要求。

叶素娟认出陈护士长,向她走来:护士长,我认得你,你一直帮忙照顾姝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签的捐赠意向书祁恬?

祁恬苦笑,从陈护士长身后站开:叶阿姨。

叶素娟不想迁怒无关人员,镇定了下情绪问:你又来复查?你的眼睛好点没等下她突然意识到,这层都是手术室!你来这里是你要接受移植?!

她出离愤怒了:祁恬,你有没有良心?!姝雯对你不好吗?她病得那么厉害还强撑着身体开导你,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你骗她,让她死了还要把眼角膜让给你!

叶素娟伸手,修剪得宜的指甲几乎戳进祁恬的眼睛:你怎么敢!?你爸出轨,你骗人,你们不愧是一家人!你跟你爸一样!都是人渣!

祁恬的呼吸猛地滞住了。

素娟!另外一条黑影赶过来,将她拦住,别这样,太难看了!

难看?许静思,你看清楚了,难看的是你那躺在太平间的闺女!叶素娟毫不给丈夫面子,回身扇他一巴掌,都是你惯的!要不是你老纵容她,她敢这么做吗?!她考虑过我们的心情吗?她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许静思被掌掴也没什么脾气,嘴角翕动几下,神情间流露出些许迟疑。

这几秒的迟疑引起叶素娟的怀疑,她盯着他:你有事瞒着我?叶素娟声音拔高,许静思,你有事瞒着我!你她顿了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向前迈一步,猛地撞进许静思的怀里,声音陡然压低,愤怒低嘶,你早就知道雯雯要捐眼角膜是不是?!

许静思不吭声,显然是默认了,叶素娟像头愤怒的母狮,一把将他推出去好几步:好啊,你们都是瞒着我,这种事这种事你居然都瞒着我,你你怎么不跟着她一起死!!

叶素娟的怒喊破了尾音,带着阵阵哽咽,她将所有能忍的不能忍的悲愤都毫无保留地倾泻给自己的丈夫,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挺过这剜心挖骨的丧女之痛。

眼角膜移植手术恢复期一个月。一个月后,祁恬毕恭毕敬听完医嘱,出门右转,冲进护士站,向陈护士长要来那张皱得跟腌菜一样的纸。

纸是从医院病历本上撕下来的,巴掌大小,上面的字就两行,字迹斗大,像不会写字的人抓着笔在纸上瞎画,笔画断断续续、东倒西歪,分不清横竖撇捺。

祁恬刚恢复清晰的视线毫无焦点,用了一点时间才认出那些字:你喊我一声姐,眼睛给你也不算亏。记得答应我的事,替我好好看看他。

那个他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格外长,像行将就木又不甘闭眼的人临终前呼出的那口气,奄奄一息却飘忽不绝,一直画出了纸外。

即使到了最后,这个矫情又挑剔的女人,心心念念的依然还是那个男人。

祁恬被个死人气得心口疼,她哆嗦着深呼吸,转身如同还瞎着时一样撞撞跌跌摸到护士站的转椅坐下,一抬眼见陈护士长杵在旁边,又站了起来。

陈姐,您看这怪不好意思的。祁恬有点喘不上气,她伸手去拉领口,才发现手里还攥着纸。低头试了几次,她将纸按照印子折好,再抬头笑得格外客气,她去世前,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算不上麻烦。陈护士长伸手指了下,是写给你的?

是。

陈护士长就不再问了。她与祁恬不同,在住院部见多了老病死、愁别离,没有太多好奇心,也很难生出许多伤怀感叹。要不是祁恬和许姝雯两人的相处模式在住院二部也算得上一朵奇葩,她对两个小年轻留不下太多印象。

许小姐非常配合治疗,最后走也没受太大的罪。陈护士长想了想,还是对祁恬交代了下,算是不咸不淡的安慰。

那姑娘是个能忍的,即使最后疼到整宿睡不着觉,她也只是瞒着家人,求他们按照临终关怀的标准,无限制地给她注射吗啡。

祁恬翘长的睫毛垂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点点头将纸揣进了兜里:陈姐,这信

只有我看了,你们也是的,住个院而已,还认上姐妹了。陈护士长懒得管这些不相关的事,信送到了,这事在她这就算了结了,你也别太难过,逝者已矣,自己注意身体,节哀。

谢谢陈姐。祁恬抬手揉了下眼睛,可不是吗?住个院而已居然被强按着头认了个异父异母的姐。

陈护士长看出祁恬情绪不好,但病患间的事不是她们医护能多嘴的,因此只交代道:信已经给你了,赶紧走吧,眼睛记得来定期复查,你能有再次看清东西的机会不容易,别浪费了她人心意。

祁恬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许姝雯是真的不在了。一个多月前她还瞪着瞎眼埋汰许姝雯走投无路,现在却揣着她的遗言,满心荒凉。

你没事吧?陈护士长皱眉,眼睛不舒服?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

祁恬回神:没事。她摇头,将手揣进兜里,手指一下一下弯折着信纸的边角,没事,我就是有点难受。

曾经在某个两人嬉笑怒骂的瞬间,祁恬觉得二人的命运是相通的。但实际上,生命是各自的,不幸是各自的,生是各自的,死是各自的。

一条藤蔓断了,剩下的那条还要继续往上爬,载着断掉的藤蔓的执念,不能回头地向上攀爬。虽然向上攀爬的每个日子都让她觉得疲惫,但有人已经连抱怨疲惫的权利都没有了。

陈护士长转身离开,初冬暖阳融融洒进护士站,光线并不刺眼,却晃得祁恬眼中瞬间全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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