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秋的晨雾裹着药香漫过青石巷,墨玄尘正将最后一束艾草挂在药铺门楣。老人们常说, 每月朔望日的月光能照见人看不见的福泽,若在此时破了道家斋戒,那团光晕便会倏地折半。 可谁又知,有些破戒,原是为了护住更重的东西。墨玄尘的药铺开在洛阳城最僻静的角落, 青瓦木梁上爬着半墙何首乌藤。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袖口沾着经年累月的药渍, 倒像是用百草汁染就的纹路。药铺柜台是块整根的老梨木,边角被磨得发亮。 墨玄尘指尖划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每道都记着一味药的特性——这是他师父教的, 说药如人心,需得亲手摸过才知冷暖。“墨先生,今日的晨露煎黄芩该好了吧? ”街口的张婆挎着竹篮站在柜台前,篮子里躺着刚蒸好的枣糕,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鬓角的银丝。墨玄尘揭开砂锅盖,白汽裹挟着清苦的药香涌出来。 “张婆且坐,这黄芩得用卯时的露水慢煎才见效。”他说话时眼尾的细纹会轻轻扬起, 像是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暖意。张婆往柜台里瞅了瞅:“你那乌木匣子又锁得紧严实实的? 你师父留下的斋戒规矩,就真半字改不得?”墨玄尘笑着摇头,将滤好的药汁倒进粗瓷碗。 竹帘外传来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一个穿锦缎的中年男人掀帘而入, 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泠泠声。“墨先生,上月托您寻的七星草可有眉目? ”墨玄尘将药碗推到张婆面前,淡声道:“李掌柜,此药需得朔日清晨采集, 且采时不能沾半点荤腥气。”他指尖在药柜第三层停顿,那里锁着个乌木匣子, 铜锁上刻着“守心”二字。李掌柜啧舌:“不就是挖株草么,还得挑日子? ”墨玄尘从药碾子里捻起些苍术粉末:“道家采药,讲究顺天时。朔日阳气初生, 此时的七星草才藏得住月华。”2暮色漫进药铺时, 墨玄尘正用桃木梳打理他那束及腰的长发。铜镜里映出他清癯的面容, 左眉梢那颗朱砂痣在烛光下微微发亮——这是他十五岁那年, 师父说他与道家缘分深种的印记。梳齿穿过发丝,带起淡淡的皂角香。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玄尘,咱这药铺卖的不光是药,更是因果。 ”那时窗外正落着雪,师父咳着血,却把乌木匣子的钥匙塞进他掌心。“玄尘, 明日便是朔日了。”隔壁的老道长拄着藜杖进来,手里捏着两张黄纸符, 符角还沾着些朱砂。“今年秋瘟来得凶,今夜子时需在院中设坛,你可都备妥了? ”墨玄尘放下梳子,从柜底翻出个青瓷瓶:“师父,朱砂和雄黄酒都备着, 只是……”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昨日西街的王婶说, 她儿子昨夜见着城西乱葬岗有磷火聚成人形。”老道长捻着胡须的手顿了顿, 藜杖在地上敲出笃笃声:“此乃阴煞之气冲撞,恰逢朔日阴气最重, 你切记今夜持戒需格外谨慎。”他将黄纸符贴在药铺门框上, 符纸边角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墨玄尘点了盏油灯往后院去,石板路上的青苔被踩得发潮。 墙角的艾草堆里突然窜出只灰猫,绿莹莹的眼睛在暗处亮了亮。他弯腰摸出块干鱼给它, 猫却嗅了嗅,转身钻进了篱笆缝。子时的梆子声刚过,墨玄尘已换上素白道袍。 院中石桌上摆着三盏清水,一盘松子,还有个插着柏枝的陶罐。他盘膝坐下时, 月光恰好漫过他的脚背,在青砖上洇出片银白。“师父说,朔望日的月光是天地的眼睛。 ”他对着月亮轻声自语,指尖掐着清心诀,“持戒一日,抵得上寻常修行百日, 可若破戒……”喉结动了动,没再说下去。那年师父就是在朔日破戒,救了个难产的妇人, 不到半年便去了。夜风卷着药圃里的薄荷香掠过衣襟,他闭上眼, 耳边却飘来断断续续的哭声。那声音极轻,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混在风声里若有若无。 三更天突然起了风,药铺后院的竹篱笆“吱呀”作响。墨玄尘睁开眼时, 看见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蹲在墙根,怀里揣着个油布包,正往嘴里塞着什么, 嘴角还沾着油星。“那是……肉包子?”墨玄尘皱起眉,起身时道袍扫过石桌, 带倒了一只空碗。少年吓了一跳,包子掉在地上,露出里面肥瘦相间的猪油渣, 油汁在青砖上洇开个深色的印子。他慌忙要跑,却被墨玄尘拦住去路。少年背贴着篱笆, 像只受惊的兔子,怀里的油布包还露出半只包子。“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墨玄尘的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严厉。少年红着脸跺脚,声音发颤:“我娘快饿死了, 这是隔壁张屠户给的,不吃就得看着她断气!”他脖颈上挂着块发黑的玉佩, 绳子磨得快断了,玉佩形状却与墨玄尘腰间的那块竟有七分相似。墨玄尘望着地上的包子, 又看了看少年冻裂的嘴唇,那道血口子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他忽然想起师父常说的“斋戒三不戒”:见死不救者,戒之;迫不得已者, 戒之;心怀善念者,戒之。“跟我来。”墨玄尘转身回屋,从米缸里舀了半袋糙米, 又抓了把红枣。少年愣愣地看着他,手里还攥着那只掉在地上的包子。“去买些米吧, 记得用井水淘三遍。”墨玄尘将钱袋塞进他手里,铜钱沉甸甸的,硌得少年手心发红。 少年扑通跪下,磕了个响头:“先生的恩情,我赵小树记一辈子! ”他捡起地上的包子要带走,墨玄尘却拦住他:“这个留下。”少年不解, 却还是把包子放在石桌上,揣着米袋跑了,草鞋踩在石板上发出哒哒声。 墨玄尘捡起地上的包子,埋在药圃里的当归丛中,上面覆了层艾草灰。月光透过云层照下来, 他忽然觉得左眉梢的朱砂痣有些发烫,像是被炭火燎了一下。3他回到院中继续打坐, 却再难静心。那少年脖颈上的玉佩总在眼前晃,那上面模糊的纹路, 竟和乌木匣子里那本《斋戒要录》的封皮图案有些像。天亮时,药铺的门板刚卸下一半, 王婶就带着赵小树来了。她手里捧着只粗瓷碗,碗沿还缺了个角,里面盛着白粥, 上面飘着几粒亮晶晶的油花。“墨先生,这点心意您可一定要收下。”王婶笑得局促, 补丁摞补丁的袖口蹭着围裙,“小树说您给了钱,这粥是家里仅剩的米熬的,您别嫌弃。 ”墨玄尘刚要接,却见粥碗里漂着几粒肉末,那点暗红在白粥里格外刺眼。他指尖一颤, 碗差点落地,左眉梢的朱砂痣又开始发烫,比昨夜更甚。“墨先生是嫌寒碜? ”王婶的手僵在半空,脸瞬间涨红,“家里实在没别的, 这还是我家那口子夜里偷偷去河里摸的鱼,给小树补身子的……”墨玄尘望着碗里的肉末, 昨夜月光下的誓言在耳边回响。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说“我吃素”, 却见赵小树突然捂着肚子蹲下去,额头直冒冷汗,脸色白得像纸。“小树!小树你怎么了? ”王婶慌了神,伸手去扶,却被儿子烫得缩回手。赵小树蜷缩在地上, 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里哼唧着:“肚子疼……像有冰碴子在扎……”墨玄尘蹲下身, 指尖搭上他的腕脉。脉象乱得像团麻,时快时慢,带着股阴寒之气。他脸色渐渐沉下来, 解开赵小树的衣襟,只见那瘦弱的胸膛上,赫然印着团青黑色的印记, 形状像朵将开未开的花。“他中了寒毒,得用纯阳草解毒,可这草只有终南山才有。 ”墨玄尘收回手,掌心竟也沾了些凉意。王婶瘫坐在地上哭起来, 拍着大腿:“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哪有银子去终南山……”赵小树疼得打滚, 嘴里开始说胡话:“娘,月亮碎了……”墨玄尘望着少年痛苦的脸, 左眉梢的朱砂痣又开始发烫,像是有团火在烧,烧得他心头发紧。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王婶:“拿这个去当铺,能换些银子雇车。”那玉佩温润通透, 是师父留给他的,据说能在危难时挡一劫。王婶捧着玉佩磕头如捣蒜,额头磕在青石板上, 发出闷闷的响声。墨玄尘望着她扶着赵小树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师父说过, 这玉佩是当年救了位云游道长得来的谢礼,道长说它能“护善,却不护恶”。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心里泛起莫名的不安。午时刚过,当铺的伙计就来了, 脸上带着些不耐烦。他把玉佩扔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墨先生,你这玉佩是个赝品, 最多值五十文。”墨玄尘拿起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模糊的纹路。这玉佩他戴了十年, 师父临终前明明说过是祖传的宝物,玉里面还藏着丝血丝,怎么会是赝品? 伙计撇撇嘴:“玉是好玉,但这上面的沁色是染的,骗骗外行还行。”王婶哭着回来时, 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先生,当铺说这玉不值钱……小树他……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嘴里总念叨着‘黑袍人’……”她瘫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五十文钱,纸包都被捏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