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糕店买了一支奶油红豆味的冰棍之后,我被迫回家。 一整个下午在河边写生,我都没起过身,也没看过手表。但就在忽然很想吃一支奶油红豆冰棍的时候,我走去那间小店,小店墙壁上挂着的一口老旧的钟提醒着,五点十分了。 父亲规定五点半必须到家。 我希望自己有点反叛精神,哪怕只是一点点,那种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反叛,会让人在河边更集中精神画画,以至于忘了时间之类的。 我不可能成为更好的画家,且我的生物钟也是逆来顺受的。 五点十分,自动起身,一边在小店买了冰棍,一边慢吞吞走路回家。 走过那排小吃店的瞬间,我余光瞥见楚祺从一条小巷子里拐了出来,货真价实的一瘸一拐。 我假装没看到他,加快速度向前走,手里则紧紧攥着我的奶油红豆冰棍。 喂,姐姐。 他在后面叫,显然是吃力地加快了步伐。 哦。 我微微回了一下头,不得已放慢了脚步。 楚祺穿着整齐的白衬衫,提着看上去很沉的乐器箱子,背着乐谱包。 每个礼拜六下午,我去写生,他去上小号课。两个地点离家都不远,父亲就没派司机接送我们。哪怕是对瘸了一条腿的楚祺,父亲的意思也是这点距离就该自己走走。 小号课怎么样? 还可以。 他的一绺头发挂在前额上,让我很想拨弄一下。 你的写生呢? 他体贴的目光聚拢在我脸上,让我下意识地把眼神挪开。 哦,也还可以。 你已经饿了? 没有啊。 那你怎么吃冰棍啊? 哦,那一家的好吃。 他没话找话地问,我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两人拖着步子上了一个坡,就看到了家的外沿,绿荫掩映下的高高的水泥围墙。 一对在外人看来相貌平平的姐弟,却住在如此虚张声势的深宅大院里。这样的事情,直到我上中学之后才觉得别扭。 汪楚瞳,你们家真的住在水园街49号? 嗯。 哇,那你们家该是多有钱! 还好吧。 所以,八年级三班的汪楚祺,是你的弟弟? 是啊。 啊,好可怜啊,他那一条腿真的是瘸了吗? 嗯,小时候出过一次车祸。 好可惜哦,他是不是从此就长不高了? 不知道,爸爸一直在想办法给他看病。 你家那么有钱,现代医学昌明,说不定等他长大,就一点也不影响了。 这些都还不是最糟糕的问题。 哇,汪楚瞳,这次来开家长会的,真是你爸爸妈妈? 是啊。 我的天,你爸爸超帅的,妈妈也像电影明星啊。 哦,我猜你下一句就要问,为什么我不像他们那么漂亮。 哎呀,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叔叔阿姨气质太好了。其实你脸型像爸爸,眼睛像妈妈。还有啊,你弟弟也是眉清目秀的。我们现在都还没完全发育好呢,是不是? 楚祺站在大铁门前,放下乐器箱子顺手把乐谱包递给我,就要去按门铃。 姐姐,帮我拿一下。 我很不情愿地接过来。 门铃咝咝地响着,是那种老式门铃,像通了电的蝉。 以后你别叫我姐姐。 为什么? 可以叫姐,或者汪楚瞳。 那有什么区别? 叫姐姐,就像小孩子。 那我不是小孩子吗? 楚祺嘟囔着,用人来开了门,先接了他的箱子进去。 我舔完了奶油红豆冰棍的最后一口,只留下一根光洁的扁木棒。进门的一瞬间,木棒被不为人知地扔到了街对面。 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饭,父亲则一如既往地在书房待着。 回来了? 他穿着件深紫色的毛衣开衫,露出灰色的领口和袖口。在家也一丝不苟地修饰着自己的爸爸。 我冷笑着,想起女同学的艳羡。 你又去河边写生了? 他紧蹙着眉头问我,语气冷淡。 嗯,今天画了四五张。你想看看吗,爸爸? 我没有兴趣,他答道,不要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倒是你的数学和物理,听说都在及格线附近,有时间应该提高一下。 我机械地点点头,朝厨房走去。听见父亲对楚祺说:小号课上得开心吗?下个礼拜一不用去上课了,我约了那个日本医生,再来看一下你腿的情况,他好像很乐观。 对楚祺,父亲总是滔滔不绝,而他只会怯生生地回应:好的,爸爸。 蒸一条硕大的鲳鱼,最大的秘诀是,需要在鱼肚子里塞一把勺子。 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三餐都由用人准备,而星期六的晚餐和星期天的早午餐,母亲会亲自下厨。 女同学说得对,我的母亲,她美得如同一个电影明星。 但她最光彩照人的舞台,可能是在厨房里。 这是我自己的一点拙见。 因为与她共有的厨房时光,父亲那句五点半前必须到家的周六门禁也不会那么令人不愉快了。我喜欢准时回到家,换好衣服,趴在厨房的大理石台面上看她行云流水般料理各种食材。 哎呀,楚瞳,手臂不要这样撑,大理石上面太冷了。 哪怕对自己儿女说话,母亲都带着一丝小女人的娇嗔。 她有着细致的小骨架,尤其手腕脚踝处,简直弱不禁风。拿着刀剔骨切菜时,筋骨毕露的一双玲珑手娴熟地驾驭着寒光闪闪,别有风情。 比起母亲,我则是宽肩膀高挑个头,身材在十六岁少女来说,丰满有余,精致不足。 她用一种近乎色情的手势,专心致志地把瓷勺慢慢塞进银色边缘微微粉红的鱼肚子里。 这让我看得脸红心跳。 你看什么嘛,楚瞳。 妈,你真好看。 我也回她以娇嗔。 哎哟,说什么呢! 巨大的盘子已被她细细刷上一层猪油,鲳鱼的全身也被妥善抹了油,放上金华火腿肥瘦均匀的切片,连盘子带鱼,整个放到更大的蒸锅里去。 她盖上锅盖,情不自禁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我的心跟着微颤了一下。 妈,蒸透要多久? 这么大的鱼,我们安安静静地等它个四十分钟。 回了一趟房间,我脱掉了内衣,然后拿了今天下午在河边完成的几张写生,几张空白的画纸,一盒新颜料,从房间后面的用人楼梯下到一层,打开一扇小门,就是青苔和泥土味浓重的后院。靠近停车库的地面上,被落叶和乱七八糟的苔藓遮蔽着的,有扇不引人注目的小窗。 我推了一下,窗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我观察了一下四周,先把画纸和颜料扔进窗里,继而是写生画,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把腿伸进窗框,以一种钻被窝的方式,爬进一片黑暗中。 他果然在那里。 我又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了一下,他不在那里,还能到哪里去? 地面上的小窗是地下室的天窗,淡淡洒下一束光线,我站在光线前面,先要让自己适应一下黑暗,然后,再找找都把那些带来的东西扔哪儿了。 咳,我来开灯。 黑暗中的声音说道。 一点黄色的灯光从一张铁床的床头散发出淡淡的暖意。 他坐在床上,没站起来,手中却拿着我的那几张新作。不知什么时候,空白画纸和新颜料也已经放在床边了。 我朝他走去,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点。 一下午的成果呀,不错。 可不是嘛,我回答,天气好的时候,你以为会分神,其实更专心。一下子就画了挺多张的。 天气果真是很好啊,他盯着画上的植物看,你今天用的颜色,比平时浅得多。 你呢?有没有画新的? 画架上有一张,你把它挪到天窗下面。 画纸上是近似工笔的勾勒,一株生长在现实和梦幻边界的植物,有着粗大的须根,龟背一般的大型叶子,顶端则长着猪笼草一样的花朵,圆筒状沉甸甸坠下,有着精巧的肉红色开口,长着一排细小的牙。 我抚摸了一下那些肉红色的小嘴,感到一种即将被吞噬的眩晕。 这张我也很喜欢。 我镇静地说。 是吗?他缓缓地回答,某种意义上讲,我这不是画画,而是背诵。 你明明是个好画家。 不,你不明白。楚瞳,你才是好画家。你在临摹,在幻想,在向往。我则是徒有回忆,想去挖,想去找,想抓住些什么,在回忆沉入河底之前。 他站起来,走到画架前面,我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下垂的眼角,疲惫不堪的毛发,身上已经看不清楚图案的T恤衫。 看不清楚也没关系,从他被关在这间地下室开始,我便知道,那是只米老鼠。 多么可笑,一个被囚禁起来的画家,穿着米老鼠T恤。 我怜爱地用手摸摸他的下巴,那里倒是刮得很干净。 你刮胡子了? 嗯。 爸爸让你出来了? 他每星期还是会让我出来几次的,何况,今天不是家庭日吗。 那你前几个星期,也没刮成这样,太干净了。 我抬手又抚摸了一下他的胡茬,指尖飞快地触到他的嘴唇,又马上收了回去。 新的画纸和颜料,你收好吧。 好。 我们等会儿见。 好。 我以敏捷的身手重新爬上墙,钻出了天窗。 而他仍不为所动地站在昏暗中。 离开地下室之后,我光着脚在后院里走了一会儿,踩踩地上的枯叶,发出脆生生的咔嚓声,激起脚底一点点的小刺痛;踏踏软如厚毯的青苔,则是一种又凉又痒的触感。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马上回房间,而是乐于把自己的双脚弄得更脏一点。 也许是想让自己冷静冷静。 有什么好冷静的呢? 楚祺又冷不丁从某个暗角里拐出来,拖着他那条瘸腿。 你。 他忽然很生气的样子。 我? 我歪着头看他气呼呼的样子。 妈妈让我来找你,告诉你马上开晚饭了。 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我知道你去哪了。 去哪? 你偷偷去找那个杀人犯了。 是啊,你去告诉你的父亲大人啊,我在跟杀人犯密谋更大的杀人计划。 我看着他那样生气,一边逗他一边在心里乐不可支。 楚祺背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不再说话了。 我追上他,替他把前额上永远遮着眼睛的那一绺头发拨到旁边。 你可以告诉爸爸去。 我嘲讽地说。 我不。 你去嘛。 我不! 他一激动,就瘸得更厉害了。 我挽住他的手臂,让他有个支撑。 那你陪我去洗澡。 浴室里雾气腾腾,热水冲刷着身体,我在模糊的镜子前一遍遍地端详镜中那个模糊的身影。这大概是每天我对自己最满意的时刻。朦胧不清的影子,好像某种暧昧不明的印象派作品,人们看着画,假装把注意力从肉体转移向了灵魂。 而楚祺坐在浴室门外吹着他的小号。 这算是我俩的一个约定。 五年了,如果我说陪我洗澡,就意味着他可以在我开着水龙头的时候,坐在浴室外练习他的乐器。 理由很简单。 他实在对小号这种乐器没什么天赋。吹的声音吱啦吱啦,难听至极。 没天赋的男人是可悲的,而楚祺才十四岁,现在他还意识不到。 但隔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因为听不清,竟然还有种仙乐飘飘的感觉。 我会尽量拉长洗澡时间,直到他也没耐心继续了。 姐姐,我们可以去吃饭了。 好烦,不要叫我姐姐。 一尾鹰鲳摆在饭桌中央,鱼身完美地凸起,银光闪闪又油光锃亮。盘子里的汁水漾出一圈又一圈的金色光晕,反衬出鱼眼白晃晃地对着天花板,微微张嘴,一副无可奈何的讽刺面孔。 两面横割三刀,头一刀,身一刀,尾一刀,割下去要见骨。塞汤勺,是老法子,为了让鱼支起来,里外受热均匀,这样才蒸得透。 母亲每回都这样絮絮叨叨地念着,父亲照例面无表情,楚祺呆滞地看着某一个方向,而我却颇愿意捧场。 好了,我去叫他出来。 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 他大步走出餐厅,走向楼梯下面的一扇暗门,我看着他的身影,却懒得起身。 母亲也没起身。 只有楚祺站起来,拖着步子紧随其后。 父亲打开暗门,又跪在地上,用钥匙打开一处形似铁笼的地下室入口。 吃饭了。 他站起身来。 地下室有人慢吞吞踏着楼梯上来,伴着拖沓的锁链声。我扭过头,看着桌上的鱼。 脚上扣着锁链的男人默默地在母亲旁边的位置坐下,我面对母亲,不想抬眼看他,楚祺一瘸一拐地归位,速度也不比戴着脚镣的男人快多少。 父亲在长桌一头坐下,淡淡地宣布:又是家庭日了,很高兴跟大家一起吃晚饭,尤其是困樵。今天,我想感谢我太太的手艺,也欣喜地看到楚瞳和楚祺,在学校里学了新的本领,也都长大了一点。 大家都沉默不语。而父亲总会停顿五秒钟,接着机械地说:每个家庭日,我总要重复一个问题。 我看见对面母亲的脸色有点苍白。 困樵啊,五年了,我再一次发问:你现在想好了没有?是戴着锁链,在这里继续当我们的家人,还是堂堂正正走出去,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 父亲声音沉稳,母亲却忽然呃啊一声,捂着嘴冲了出去。 楚祺的腿在五年前的一次事故中致残。 发生事故的时候,我们都没在现在这所学校念书,而都是在另一所,鼎鼎有名的本市私立S校上学。 S校位于风景宜人的近郊,每天都会有校车分年级接送不同年龄的孩子,从市区到近郊,然后一路盘山而上,直至山顶。S校的一大骄傲之处,便是学生们在教室内或是操场上,无论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我们都是来自深宅大院的孩子,既有了俯瞰人间的福气,也同时背上了日日爬坡的负担。 八点准时到校,从市区到市郊是半个小时的车程,盘山路也要走至少二十分钟,所以,比起就近入学的孩子,我们每天至少少了五十分钟的睡眠。 不只是孩子,那些每天清晨六点半就出门,兜着圈子把每一个住在市区的孩子都接上的校车司机,多多少少也是睡眠不足的。 事故发生的那一天,我并没跟楚祺在同一辆车上。 当时他三年级,我五年级。 但就在悲剧降临前的一瞬间,我坐的那辆校车,跟楚祺坐的那辆校车,打了个照面。 怎么说呢,三年级的校车在那一天清晨,不知何故,停在了盘山公路的路边。司机没在驾驶座位,小学生们则在车上打打闹闹,看上去就是司机临时下车到路边解个手,或是太困了抽根烟,倒也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是我却看见了。 就在五年级校车慢吞吞上坡,经过停着的那辆三年级校车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司机跟楚祺在车外面的一处树荫下对峙着。 没错,那是当时还没瘸腿的楚祺,九岁的楚祺,有着一双大眼睛,永远都耷拉着一绺头发在前额上耍酷的楚祺。 他为何要下车,为何看上去是跟那个校车司机起了冲突的样子。 车停在路边,旁边就是悬崖。 一大一小也站在路边,旁边就是悬崖。 我看了一眼,满心疑惑。 他会不会把楚祺推下去? 车厢里大家都在嘻嘻哈哈,可能没人关注到我看到的。我把鼻尖贴在凉凉的玻璃上,看着他俩好像解决了问题,司机挥一挥手,楚祺便上了车,但司机依然在车外,他还想干什么? 时间仿佛充裕得很,也许是山上风大,我瞟的那一眼里,他低着头,颤巍巍地点上了一支烟。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有辆歪歪扭扭从相反方向下坡的大货车,先是惊险地与我们五年级的校车擦肩而过,车厢里只听见我们的司机大骂了一声娘,接着,大货车便失控地冲向了路边。 三年级的校车在司机离席的情况下,被生生撞入了山谷。 从后视镜里目睹了这一切的五年级校车司机倏地急刹车,在路边停下,已然不知所措。 有校车掉下去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驻车的生活指导老师则尖厉地高八度叫着:不能停路边,危险!先开走,开到学校,再报警! 有好几个女孩子开始哭起来,而我把鼻尖贴在玻璃上,一边保持冷静,一边使劲回想刚才的那一幕,小小的、羸弱的楚祺,充满仇恨目光瞪着那个司机的楚祺,发生了什么事,他露出了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表情? 不,他不是要把楚祺推下去。 他是要把所有人都推下去,这世界上所有的人。 母亲在厨房的水槽边呕吐了一会儿,又回到了餐桌旁。 哎呀,我害你们倒胃口了。 她微笑着对大家说。 父亲直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继而开口:吃饭吧。 父亲拿起刀叉分鱼,倒也没有就最开始的问题发起新一轮的逼问。刀叉在瓷盘上不小心划出尖厉的声音,但大家好像都无动于衷。 困樵啊。 母亲突然看着地下室的男人,目光迷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但她马上又把头转向了父亲。 爸爸,我想离婚。 父亲仍在切割那条巨大的鹰鲳,刀叉连抖都没抖一下。 我想离婚。 母亲的声音轻了一点,但餐桌上的每个人仍听得清清楚楚。 说什么呢?父亲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么难得一见的鹰鲳,冷了就会腥气。赶快吃吧。 母亲先回房休息了,这个家庭日,轮到我洗碗。 每逢把困樵从地下室放出来与我们全家共餐的所谓家庭日,父亲都会顺水推舟地给用人们放假。 他内心不也觉得整件事很古怪吗? 正常的四口之家,谁会在家里囚禁一个陌生人。 并且,每一周的星期六晚上,和每一周的星期天早上,这个囚徒都会被放出来,跟全家人共享丰盛大餐。 这样的事情,让用人们知道了,就算是最会装聋作哑的那几个,恐怕也免不了说些闲话吧。 我的手埋在水槽中的泡沫里,搓揉着盘碗,听着细碎的泡泡爆裂声,顺便也没放过父亲和困樵坐在不远处客厅沙发上的对话。 于困樵,你在我这里多久了,你知道吗? 别人都告诉我,大概有五年了。 你自己觉得呢? 我没办法自己推算的,汪先生。你这个房子里既没有钟,也没有日历。 没有用人偷偷给你看手机吗?小孩子呢? 没有,汪先生。他们都严格遵守你的规定,楚瞳和楚祺是乖孩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间房子里,既不挂钟,也不放表,也没有日历? 我不晓得,汪先生。 因为我不希望,这里有时间的存在。 我不大明白。 如果你想感受时间,只能想办法从这间房子里出去。你不想吗? 我不知道。 父亲仿佛有点喝高了的样子,手里转动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刻花水晶杯,里面是威士忌的深琥珀色液体。 时间是个好东西,也是最恶毒的东西,困樵。 始终戴着脚镣的男人,坐在设计得颇为摩登的沙发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五年了,你就不想家吗,困樵? 汪先生,我本来就没有家,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哈哈哈,你呀,就是怕别人弄死你,怕自首,怕担责任,怕这个,怕那个。最不怕的,就是被我关起来。 我慢慢地开始擦洗好的盘子和碗碟,抬起头来,等着看这个地下室的男人如何回应我那醉醺醺的父亲。 汪先生,我没有家,但是你有一个很好的家。 算是吧。 比如说,你的女儿,很有绘画的天赋。你有没有看过她的画? 我没有兴趣。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冷漠起来。 可是,她真的应该画画,应该有人鼓励她 威士忌被瞬间喝光,杯子被咯噔一下放在茶几上。 父亲真的从来不惧硬物间碰撞所发出的尖厉的声音。 困樵,我知道你会画画,也知道我女儿经常偷偷摸摸地找你去画画。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意味着我是傻子。我只是在尽自己的全力,给你,也是给她,一些在控制范围内的自由。 父亲露出一点点奇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但唇角却牵动着一丝怒火。 自由跟时间一样,是最奢侈的东西,你们能得到的都不多。她得不到,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是汪氏集团的二代继承人之一。你得不到,是因为你身上背了二十七条人命,你罪孽深重。 是,汪先生,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不配有自由。可这跟楚瞳喜欢画画,完全是两回事。 是一件事,埋葬我们的,都是同一件事。 汪先生,你喝醉了。 我很感谢你救我儿子,困樵。但我也怨恨你害他残废了。你看,这就是同一件事。 我在不远处微微摇头。他怎么不明白,一旦父亲想说了,就不会停下来。男人都那么自以为是,不分阶级,不管戴没戴枷锁。 地下室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上的锁链发出最刺耳的一声摩擦。 我自己回下面去,汪先生。 不,我还没把话说完。我太太,在这所大房子里过着舒服日子,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可以尝试任何她想尝试的花哨的菜,穿漂亮的衣服,拥有莫名其妙的情绪,这是我给她的自由。但是,她就算想要离婚,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她很难跑到外面自食其力,这就是我给的不自由。又比如我女儿,可以不好好做功课,经常跑到河边去写生,这是她的自由。我女儿,可以偷偷从小窗进到地下室,看你画画,听你讲些奇怪的故事,甚至是跟你有其他偷偷摸摸的勾当,她以为我不知道,觉得刺激得很,得意得很,那也是我给她的自由。但是,她不能离开这个家,不能出国留学学什么美术,这辈子也别想当什么画家,这就是我给的不自由。你看,这是完全的,同一回事。 父亲微笑着,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我站在厨房里,细细擦干了每一个盘子,每吸干一个盘子上面的水,我都在想,也许我会在处理下一个的时候,忽然挥舞着它,砸向我微醺的父亲,把他精致的头颅砸出鲜血,然后从他的口袋里取出地下室的钥匙、脚镣的钥匙、整个房子的钥匙,最后把于困樵放走。 再然后,我还没想好。 但是,好像也不会有然后的然后。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盘子排列好,走到客厅,恭敬地说:爸爸,一会儿我扶你回房间吧。 最近,我经常会做关于于困樵的梦。 与其说这些梦是关于这个被父亲关押在地下室的男人,不如说是关于他的画。 我依然记得他刚被关起来的时候,我通过小窗溜进地下室想要一窥究竟的胆大包天。他就站在天窗下面,想要借着仅有的一丝自然光,开始被囚禁生涯的第一幅画。而我几乎是砸到他头上的。 我重重摔到地上,他想要拉我起来。我看到他脚上的镣铐和那件传说中的米老鼠T恤,害怕得往后蜷缩。 他停住,蹲下来让我看清他的脸。 没错,他就是那个跟楚祺在盘山公路边对峙的司机。 他勒令楚祺下车,跟他恶狠狠地说了什么,又让楚祺再次上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