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会馆里头，深夜里会有人高声念剧本。

宋初一每天都像吊嗓子一样声情并茂地念，她看很多的剧，高水准的低水准的，雅的俗的，一并入眼。从课本上被翻演烂了的《雷雨》又到无数次搬上荧幕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一人分饰N角，可男可女，捏着嗓子沉浸其中，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很长，很有戏剧效果。然后，她会发现，这一声，才是最好的。

1

会馆原先是个电影院，后来废弃了，市里派人来拆。宋犇犇搬了椅子往里头一坐就是七天七夜，他表情坚毅，一副要拆先把我拆了的仗势，把那群穿着工装的家伙给击退了。宋初一那时候八岁，她每天负责给姥爷送餐。悄悄从后门掀开那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猫着步子穿过那群大人们的苦口婆心，将饭盒，塞到宋犇犇的椅子底下。清一色的酸辣土豆丝和红烧豆腐，姥爷吃不腻，就像姥爷玩不腻那光和影。尽管，他只是个电影播放员。四十年前，二十岁的姥爷从他的老板那儿接过了播放仪。

他说，有一部外国片，清一色的洋人演的，女主角叫什么本来着的。她接，赫本。奥黛丽·赫本。

他说，对对对，叫《罗马假日》。我觉得挺洋气，但我还是喜欢那个叫费雯·丽的，中国名我才记得住。她演了那个《乱世佳人》。真好哟。跟你姥姥像。

她才不信姥姥像费雯·丽呢，费雯·丽那么好看，好歹她也该遗传点美貌吧。她也没更正姥爷说费雯·丽是个中国名这件事，她仰着头，听他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长篇大论。姥爷跟她讲电影，很多她看过，很多她这辈子可能也看不到了，张冠李戴的也有，还原历史真相的也有，那是姥爷的财富，她不会有任何的质疑。

她喜欢她的姥爷。因为姥爷独自养大了她妈妈，又独自养大了她。她没见过她姥姥，她妈妈在她六岁那年跟人走了，听说下南方去了，可再也没回来过。

她想，他们家族，也许有离家出走的基因。不过，她会哪儿都不去，她走了，姥爷怎么办啊。他一次一次地被抛下，她可不能离开他。

姥爷的电影院变成了一个会馆，也算是政府的厚待了。偶尔会来这里办个小型演出，小区搞个茶话会，每月支付给老头儿一笔租金，是他们爷孙俩的生活来源。姥爷没事儿就在会馆里放影片，放着玩儿的样子，有时候，会有街坊来瞅一眼。

那天她给姥爷送饭回来，一辆自行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后座上的女孩儿跳下来，喊她的名字。

宋初一！

她想不起来她是谁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杵在那，尴尬的笑容让女孩跳脚。

哎呀我是顾圆呀！

哦，顾圆，她怎么能忘记顾圆呢？八岁那年，那群穿工装的大人走进会场，为首的那一个，就牵着顾圆，她穿着宋初一梦想的那条公主裙，头上还戴着个小皇冠，一只手牵着名为父亲的人的手，另外一只手上，紧紧地抓着门口买的棉花糖。

宋初一记得她当时看呆了，只顾着冲着同龄人傻笑，一不留神，姥爷已经抡起家伙和人家干上架了。

那时候她不懂，为什么姥爷的电影院要被拆掉，为什么这些人扯着嗓子骂他们是钉子户，只记得顾圆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旁边，跟自己喊了一声：我们快跑！她没反应过来，被一拽就一股脑地跑了，跑了一半风吹得人清醒了，哆嗦着甩开胳膊说：我姥爷跟坏人打起来了！我得去帮他！

结果那个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公主笑得前俯后仰，然后说：你放心吧！他们不敢碰你姥爷的啦！他们又不是流氓。

她说的坏人，可是她爸爸。

宋初一眨巴着眼睛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顾圆说，走吧，我们去买棉花糖吃。

那场架，姥爷赢了。他是老人，大家不能来硬的，求也求不下来，后来开发商妥协，保留这个电影院。哦，做这个决定的就是顾圆的爸爸，那群人的头头，他说，挺好的。

于是满世界都开始拆迁，很快新房子一座座建起来，街坊邻居四散，只有姥爷的电影院，像个孤独的小怪物一样，立在一堆钢筋水泥之间，久远得，像上个世纪的遗梦。她却只记得，当时顾圆飞起来的裙摆和银铃一样的笑声，跑停下来，被棉花糖糊了一脸，回头冲她笑，豁了一颗牙齿。顾圆伸出手来说：你叫什么？那时候，她的普通话还怪怪的，用夹带着乡音的别扭说：宋粗一。

哦，哪个粗？

正月粗一的粗。她奶声奶气地答。

哦，初一的初啊。宋初一，真好听。我叫顾圆，团圆的圆。

团圆。不久之后，宋初一学到了这个字，封闭的口子，一笔一划像窝在一个关上门的小屋，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觉得很难过。她再也没见过顾圆，那个开发商因为某些原因去了外地，举家搬迁。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羡慕只见过一次的顾圆，并且惦记着她，尽管八年过去，顾圆的脸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个名字，却像是陪伴了她，很长的岁月。

所以，当八年之后，那个叫顾圆的女孩重新微笑着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有些发怔：你还认得我？

这么说吧，我还认得你爷爷。顾圆拍拍自己的后座，去哪儿，我送你吧。

她纠正：是我姥爷。

哦，姥爷。你要不要坐我的车？

她们住在南方，而顾圆在过去的八年，去了南方以南，一个叫深圳的地方。她说：那里很干净，比A市干净很多，也很先进，但总觉得，还是家里好。我奶奶特别念旧，爷爷去世以后，我爸就带着我们回来了。我刚办好转学手续，是二中，你呢？

我也是二中。她惊喜地说。

我得从高一念起，你念高二了吧？

嗯。

真好！她回头笑了一下，将自行车踩得飞快。

是啊！真好！宋初一想。

过了几天，宋初一果然在学校里看到了顾圆，她将头发剪短了一些，干净利落的一张脸，仰着头跟一个男生说话。初一本来想叫她，可还是屏住气，想要开溜。原因出在那男生身上。那是话剧社社长温瑞，大她一级的高三学长。顾圆却大声地叫了她的名字，冲过来一把将她拽了回去：喂！宋初一！快来跟温瑞打个招呼！

门口的冰店，温瑞点了两杯喝的，他只喝白开水。

顾圆笑着介绍说：温瑞是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内个，温瑞，这是我的闺蜜，宋初一。闺蜜二字，让初一有些欣喜，紧张地大喝了一口饮料，呛住。

鲜奶绿，放了少许薄荷，凉凉的，她却红了脸。

因为温瑞说了声：我知道你。

她的手一抖，鲜奶绿泼出来了一点，顾圆笑着拿纸巾给她擦。

知道我？

你姥爷是电影放映师吧，我喜欢看电影，以后想做导演。温瑞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酒窝里明明没有酒，她却看得脸更红了些。

2

会馆没活动的时候，就是她宋初一的天堂。姥爷会用旧放映机，给她放很多影片。只是影片有限，时光却像是无限期地蔓延，很多片子，她都看了好多遍。

这一回，多了个顾圆。她像城里人一样，从外头买了爆米花过来，坐在小板凳上看。值得一提的是，自从旧电影院废弃用作小剧场，那些破旧的电影椅都被拆掉了。

这一回，顾圆第二次看《卡萨布兰卡》。她第十二次。她几乎背得来里头的台词。那句被传诵的经典：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我的。此刻她偏头看向顾圆，她仰着头的圆眼睛多好看。宋初一在姥爷布下的光与影之中觉得有种甜蜜的晕眩，她将自己的身体靠近了顾圆一点。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偏偏，是顾圆走进了她的世界，与她在这一方被保留的小怪兽的体内，一同看一部旧电影。她觉得幸福，并且知足。她跟顾圆一同跟着电影里的人背台词，英文念得不顺当，顾圆扭过头冲她一笑：你知道我爸，当年为什么力保了这家电影院吗？

诶？绝对不会是因为姥爷的誓死反抗，钢筋水泥的社会准则，怎么会怕了一个六旬老汉的偏执血肉？

我爸啊，他年轻的时候想当个导演。她说，讽刺的是，他从了商，成了个商人，但好歹他娶了个女演员。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妈是个女演员，不是很红的那种，以前在横店影视城，她就跑跑龙套。后来嫁给我爸了。

嗯，像温瑞一样，想当个导演。那个温瑞以后能当上导演吗？会娶个女演员吗？顾圆没把故事讲得很玄乎，但因为正在放着的电影太应景，加上她的一声长叹意味深长。宋初一有点儿忧伤。

宋初一，去话剧社吧。

啥？她撇过头。

有一回我来会馆找你，我听到你在背台词，没叫你。我觉得你可以的。顾圆捏了捏她的脸，我们的宋初一，有天赋。

姥爷这时候从身后绕过来，一脸的喜气洋洋：怎么样，圆圆，电影不错吧？

就像这部电影是他的作品一样得意。

想当年啊我师父他

宋初一翻了个白眼，冲顾圆咬耳朵：咱们快找个借口跑，我姥爷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姥爷的故事，总是很长，却也很精彩。他讲他的师父，也讲他爱的那个女人，他说那姑娘穿着大褂的样子都很美，长辫子及了腰，他们就在这个小电影院生活，那些搬走的街坊四邻，每个都知道她们家大小姐的名字。后来，大小姐为他生了个姑娘，这姑娘，也就是宋初一的妈妈。他讲很多生活细节，讲惊天动地的小浪漫，却从来不说，姥姥为什么要走，妈妈为什么要走，以及，妈妈爱上的男人，到底是谁。

她不好奇，顾圆却很好奇，她眨巴着眼睛问很多问题，后来，直接让姥爷手把手教她放电影。

顾圆是个牛逼的姑娘，她很快在学校里组织了一场观影会，场地是会馆，学生自带板凳，她是放映师。放的是励志电影，《阿甘正传》。合作人，是温瑞。

顾圆说：咱们三人帮姥爷把电影院复兴起来吧，你说怎么样？

宋初一眯着眼说好啊好啊却不敢看温瑞。

那个年纪，有了一个目标便成了所向披靡的战士，三个人很来劲，又是上交申请又是动员全校，的的确确，A市，需要一个电影院。

3

那天在会馆，姥爷第无数次讲起他的故事，出来后，温瑞笑着说：你姥爷真有意思。

她想说谢谢夸奖，顾圆却嘻嘻哈哈地接茬：必须的！咱姥爷，对吧！她点头如捣蒜。

温瑞去给她们俩买奶茶，顾圆忽然问她：初一，你有喜欢的人吗？她沉默了一下，顾圆又说，快说吧，咱们这个年纪没有喜欢的人，很奇怪诶。

于是她坦诚地支支吾吾：我喜欢温瑞。

我就知道。顾圆话中有话，宋初一却胆小到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问：那么你呢？你有吗？

哈哈哈，我喜欢的是詹姆士·麦克沃伊！是不是比温瑞还强？

她不知道詹姆士是谁，顾圆见过大世面，她没有。她抬起头看着顾圆，听到顾圆特别笃定地说：宋初一，你别缺乏自信，喜欢他就追他呀。你那么优秀，你可以的！

我该怎么做呢？她眨巴着眼睛惶恐地问。

第一步，我好像肚子有些疼，你在这里等着他哈

顾圆一溜烟跑掉了，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那半天回不神，身后慢慢走近的温瑞好奇地问：咿？顾圆呢？

在顾圆的鼓励以及故意制造的二人氛围里，宋初一终于能够跟温瑞说话不哆嗦了。并且，在温瑞再三的邀请下，她加入了他所在的话剧社。温瑞这个时候高三，学业已是日渐紧张，他问宋初一有没有可能，接任社长的职务。顾圆抢了个先，替她回答：当然可以啊！我们家宋初一，上手很快的。她扯了一把顾圆的袖子：我不行我不行的我胆子小

顾圆捏捏她的手：有我呢，你怕什么。

4

不知怎么的，顾圆的一句有我呢，宋初一就真的像是被灌入了勇气，这个仅有一面之缘又久别重逢的女孩像是阴雨天破开云雾的太阳一样，让宋初一整个人都充满着安全感。

既然要当社长，那必须得演一场话剧。

那段日子，一下课顾圆就往宋初一班上跑，拿着一张名单，一个个地选剧，一个个地思量。

顾圆总是用闭眼的方式来思考，但很少皱眉头，她闭眼的样子像梦游的爱丽丝，睫毛长长的。宋初一看着她，然后看向温柔看着她的温瑞，她的心猛地一沉。温瑞看她的眼神多温柔啊，像顾圆真的是一个小公主一样。她的心脏开始突突突地跳动，有什么东西长出来紧紧地盘踞，收紧。

这个时候顾圆忽然睁眼，古灵精怪：有了有了！咱不是要复兴姥爷的电影院吗？咱可以把姥爷的故事改成话剧！让姥爷来写剧本，你说可以吗！

这个主意真棒啊。可是当温瑞目光如炬地望着她，由衷赞许顾圆真的好棒时，宋初一只是别扭地说了句：那也要看姥爷同意不同意啊。

咱们可以这么弄顾圆说到了兴头上，满脑子都是奇思妙想。

温瑞仍旧看着顾圆，笑着说：你渴了吗？初一，要不，你下楼买点喝的？顾圆喜欢喝可乐。

宋初一板着脸站起来。

我和你一块去吧。顾圆说。

不用。她给了一个生硬的后脑勺。

姥爷何止是同意，他一听到这个主意，乐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他拍着桌子说：行行行，咱啥时候开始？顾圆也一拍桌子：就现在！

其实关于姥姥的故事，她听了无数遍，小时候姥爷一周总有一次的睡前故事是姥姥的。关于电影，也是姥姥告诉姥爷的。那时候哪有那么多电影可放啊，通通都是杀鬼子的。姥爷拿出很多珍藏的旧碟，一边喝着二锅头，一边跟顾圆口若悬河地讲。

不知怎的，一旁忙着自己的作业的宋初一，心里就陡生了一股嫉妒来。往日里都不会有的，姥爷跟自己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她甚至还嫌烦，可怎么的，到顾圆那儿，一切都可以变得神奇得让她瞪大眼睛？

姥爷甚至说：碟送你了。小圆，爷爷跟你投缘。咱爷孙俩啊，上辈子一定是亲戚。顾圆说：可不是嘛，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姥爷的亲外孙女。

宋初一忍不住发出一声咳嗽，爷孙俩却充耳不闻。

姥爷，说点恋爱时候的事吧？咱这戏，主题在半生缘！您看过那电视剧不？

看过，怎么没看过，虐啊！

宋初一烦躁起身，椅子拉开地面，发出剧烈的嗞嗞声。姥爷终于回头了：初一，赶紧的，咱吃点东西吧。小圆你饿了吧？

呵，公主和女仆，高下立见，就连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呢。

5

温瑞将那盒巧克力递交给了宋初一。

那个，过几天就是顾圆的生日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礼物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

温瑞挠挠头：跟她说过要给她礼物的，但她说不用了。她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所以

所以，怕她不收，对不对？

顾圆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可是宋初一有啊，每年生日，姥爷都会难得带她下一次馆子，庆祝她在这个世界上，又普普通通地活过了一年。然而，温瑞将顾圆的生日记得那么清楚，却不知道宋初一的生日只比顾圆早三天而已。是的，就是明天。

她将巧克力收下，挤出一个笑容：我会替你转交。她收不收，就不知道了。

她不收，你就替我吃掉吧。温瑞说。

温瑞！她叫住转身的他，她想告诉她明天是她的生日。

怎么了？

没什么。

替顾圆谢谢你，对她这么上心。

温瑞眯起眼睛一笑：谁让她长得漂亮呢，你说是吧？

是的，顾圆很漂亮，她有一张艳阳天一般的脸，明媚，有朝气，随时都能露出漂亮的前排牙齿。

而镜子里的自己，虽然也勉强算得上清秀，但总是不爱抬头的她有些微微的驼背，一张和青春期不太相符的忧愁的脸，大概是因为从小和老人一起长大，她似乎能嗅到自己身上一股腐朽和中药的气味。

初一回到家的时候，顾圆也在。一进门，看到顾圆圆圆的笑脸。

初一，明天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看着她天真的脸，宋初一摊牌了，她知道自己再憋下去，会影响到和顾圆的友谊。

温瑞他喜欢你吧。

顾圆的身子一怔，缓缓回头，还是一张笑脸。

谁说的？初一，才没有。

顾圆，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他吗？

顾圆一怔，缓缓回头，她没有立刻回答，让宋初一的心一沉。

说实话。

顾圆放下手里的药膏，任由那个水泡膨胀：好，我说实话，我的确也有那么点喜欢温瑞，但是

如果你喜欢的话

不，傻瓜。顾圆笑着说，你比他重要多了。所以我们能不能，都换一个人去喜欢呢？

6

姥爷在修好的太师椅上睡着了。

巧克力还在桌上搁着，顾圆果然没拿走，不过她并不是拒收，她说，我不爱吃巧克力，你替我吃掉吧。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替字，像是个后补，像是个备胎可是她能怎样，在这么优秀的顾圆面前，她只会显得灰扑扑。可是能怎么办呢？让她不要跟顾圆做朋友吗？宋初一做不到。

顾圆说，我们能不能换一个喜欢呢换谁呢？她哑然失笑，喜欢一个人，岂能随随便便就不喜欢了，岂能随随便便，就换一个人喜欢了。

生日当天，顾圆送来了剧本，也带了温瑞。

温瑞有些抱歉地说：才知道是你的生日，礼物我来不及准备了。

没关系。你送给顾圆的礼物还在我抽屉里呢，不知是不想吃，还是舍不得吃，总觉得怪怪的。

顾圆准备的礼物，是一双漂亮的芭蕾舞鞋，非常好看，鞋子上有很多水钻，亮得像星星。

姥爷，咱去会馆吧，排练起来！晚上，我请你们下馆子！顾圆眯起眼睛，笑着说。

会馆里，姥爷作为监制，笑颜盈盈看着三个孩子演着他的人生。当然是经过修饰的人生，顾圆很有编剧天分，尽管年纪尚小，却将姥爷原先讲得七零八碎的故事，改成一个起承转合高潮迭起的半生缘。

温瑞自然是演年轻的姥爷，大概是为了让宋初一和温瑞演对手戏，顾圆非让初一演姥姥。事实上，她哪有姥爷口中姥姥的半点神采，倒是顾圆像，敢爱敢恨，嗓门大，笑颜盈盈，拿着一根扫帚就可以上演杨门女将。顾圆请缨演戏外旁白，也就是整个戏剧的讲述人物，外孙女阿真。

其实这个角色是宋初一的翻版，只是真实生活里，初一是个听故事听到腻的人，并没有那么多的情怀感触。但是顾圆不一样，她将整个故事都说得非常动人。

这么一说，初一觉得自己演不了姥姥，也演不了阿真，这些角色，全部都该是顾圆上阵。

初一？初一？该你念台词了。温瑞在对面，催促着她。她从遐思里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红了脸。

温瑞说：生辰快乐。素鸢。

宋初一一个怔忪：谢谢你，阿方。

她微微侧身，给温瑞一个背影，刚才看了一眼的台词，她已经背下来了：阿方，前方战事险恶，雄关漫道真如铁，你我此时一别，望来年生辰能与你同聚。我曾希冀届时天下太平，苍生有幸，岁月婉转，歌当不断，如今她回转身，目光如炬看向温瑞。

宋初一的台词念得溜儿，真正投入进话剧时，就像变了个人儿一样。除了顾圆，莫说温瑞，就连姥爷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她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遍布了会馆的每一个空气细胞。

如今我只望你我平安。

顾圆的掌声响起的时候，姥爷也站了起来，温瑞绽放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初一你刚才，表现好棒。

她的脸红了，声音细弱：是吗？

像个女王！顾圆冲过来，抱紧她的肩膀，你信不信，这戏就算不火，一定会有星探子找你去演戏！

一回头，她却看到姥爷的眼中有泪，匆匆拭去，他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不愧，是我外孙女。

7

找回自信的宋初一，果真在那场话剧的成功上映时博得了无数掌声。谢幕的时候，温瑞拉着她的手，忽然攥得紧紧的，手心一阵潮湿，她的脸更红了。

台下没有姥爷，姥爷在演出的前一天，病倒了。

太师椅上，姥爷攥着她的手，疲惫地笑。

姥爷，演出可成功了。所有人都说阿方讲情讲义。她抚慰着姥爷。

好。好。真好

顾圆在厨房里煎起了药，蒲扇掀起了中药香气。宋初一看着顾圆忙碌的背影，尽管公主还是手忙脚乱，但努力的样子让宋初一眼眶潮湿，她是真的对自己好啊。那么，其他都不重要了，喜欢同一个人又怎样呢。

顾圆，你和姥爷，比其他任何人，都重要。

她想起故事里姥姥说的那句：我只要你我平安。

是的，姥爷，求你，平安。

8

那个话剧，让小会馆名声大噪，连带出了名的，还有平日里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少女宋初一。

从此以后，就连她的布鞋都带着素鸢的文艺味儿，人们提起宋初一和顾圆那对好姐妹，都会加一句：两个都不错。一个动一个静。

姥爷的病略微好转了些，顾圆托她爸爸的关系找了个不错的老中医，她却更长时间地呆在宋初一家了。

小会馆却没有真正地被复兴，因为新的开发商，建了这个城市的第一家大型电影院。会馆，彻底变得冷清了。话剧社里，温瑞将社长的位置让给了她，众人都觉得那是实至名归。她登上社长位置那天，温瑞请大伙儿吃饭，顾圆没有来。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顾圆终于接了，语气却懒懒的，告诉她抱歉，来不了。

外头小雨淅沥，几个孩子喝着可乐吃着火锅，一派热闹。最快乐的时候，不能与顾圆分享，宋初一觉得心里像空了一块。

那天晚上，顾圆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浑身湿透。宋初一吓了一跳，将她引进来，两个人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睡眠很浅的姥爷。顾圆没解释自己狼狈的原因，宋初一给她煮了碗姜汤。她边喝边脸色苍白地落泪。初一急了：你这是怎么了？

初一，我多羡慕你啊她咧嘴，笑着带泪。

羡慕我？宋初一哑然失笑，我还羡慕你呢。

我爸已经很久没管过我了。我妈我妈前段日子去了国外我今天去找我爸他算了，不提了。我就像个孤儿。

是谁说的，真正的好朋友是要分享秘密的，是谁说的，安慰一个人的最好的办法，是告诉她一个更悲惨的故事。

你知道吗。姥爷的故事其实还有一个版本。

她知道自己不是姥爷的亲外孙女，是10岁那年。胡同街坊，尽管秘密都是兜着来的，但都藏不住，耳朵是随着年岁渐长而变得锋利敏感的。那个故事，也许是真的，但姥爷扮演的角色，却不是阿方。

姥爷只是那个素鸢小姐的管家而已，姥姥私奔的对象，是一个南下的北方知青。是有过一个孩子，跳下小轩窗的时候掉了，从此姥姥郁郁寡欢，就此离世。离世那日，姥爷出殡，在雪地里捡到了一个婴儿，就是宋初一的妈妈。他觉得，这大概是天意，一个人，就抚养了下来，至此终身未娶。而他领大的孤女，像是中了一个诅咒，她的肚子大起来，却死活不肯说出男人的名字，名声臭了，姥爷却执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毕竟是一条性命，于是有了宋初一。宋妈妈难以扛住流言蜚语，在她六岁那年离家，从此音讯全无。

现在，你还羡慕我吗？

故事说完，她笑容寡淡地看着顾圆。

啊。顾圆瞪着她那双圆圆的眼睛，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初一，你真的很厉害。

厉害吗？她缩缩脖子，耸耸肩，她只是平凡世界里的一颗小尘埃罢了，所以，也不会太和命运较劲。

你记得《卡萨布兰卡》里面说的吗？她说，是你告诉我的，顾圆，我们都是小人物，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所以，我们把姜汤喝了，早点睡觉，好不好？

然而，命运在那天晚上就已经启动了翻云覆雨的手。她们却浑然不觉，在一床温暖的小被子里，嬉笑着说着童年的往事。第一次见面时的棉花糖，顾圆的公主裙，小学时候喜欢的男生，喜欢的电影，话剧。也提起温瑞，听说温瑞放弃了学艺，还是选了理工科高三快尾声了，她们都要和他告别了。

宋初一未曾想过，在她离顾圆最近的那一天，就是她们这辈子不会再有的亲近。

9

顾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原来是省里要办一个中学生话剧比赛，市里要推一个节目，会在每个学校选一人去演。顾圆自然执意就让宋初一去试试。初一还是有些羞涩的，尽管在自己学校已经算是小有建树，但毕竟那么大的舞台，那么专业的队伍，她还有些怯意。怎料顾圆说，我们一起啊！我们一起去选。我已经报名了，我给你的也填上了。

可是，最后只会有一个人入选不是吗？

宋初一忽然有些不爽，顾圆怎么就先斩后奏把她也报上了，这不是自己的选择吗？但还是说，好，行。

话剧演员的选拔，就在这个周末。之前的话剧，虽然她的表演非常扣人心弦，但毕竟核心人物是顾圆，她的口吻絮絮道来，再加上文笔斐然，台词深入人心。就连报纸上刊登的头版，也打着顾圆的名字。

高中女生自编自演话剧获誉，女一号顾圆竟是编剧本人。所以，在顾圆问她要不要两个人一起弄个话剧参加比赛，她却一口回绝了。顾圆有些诧异，宋初一结结巴巴说：我我想自己试试看。总不能总依赖你吧。

自己组队，自己找人，温瑞空暇会来社团帮她锦上添花，但怎么都觉得没有十足把握。温瑞没有参加，他忙着应付高考的倒计时，虽然还是如他名字一般的温润如玉，但眼神里，还是微有急促。宋初一鼓足勇气，问他：温瑞，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海选那天，宋初一一人分饰二角，和温瑞将半生缘重新编排演绎，获得掌声如雷。

宋初一并不知道，台下的顾圆将手都拍红了。

不管怎样，用了顾圆写的剧，却没有跟她打招呼，这事儿是宋初一不对，她一下台就走到顾圆身边。

抱歉，顾圆。用了你的剧，没跟你说。

没事啊。顾圆说，演得超级棒。何况这剧有一半是姥爷的。没事，你我还说什么抱歉啊。好啦我要上台啦！

宋初一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说：还有还有我找了温瑞帮忙。对不起。

顾圆又写了一个新剧，她真的是有这番天赋，不但能演，还能写。只可惜合作的一个角色掉了链子，狂忘词，整个话剧都被拉低了平均值。自然是可惜的。不过还好评价标准还是以个人为准。宋初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感觉到自己太想要这次机会了，不仅仅是因为想演，还有什么呢？是想赢顾圆一次吗？她不想再在顾圆身边担当绿叶了。评委播报着分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分数是全场最高，而顾圆仅以半分之差输给她时，宋初一的心里像是松了一口气。

顾圆冲了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肩膀。

啊，初一，好棒！

顾圆不在乎这场输赢吗？是啊，她没必要在乎吧。只有自己，才会被这种事弄得心力交瘁，她看着顾圆由衷替自己开心的样子，忽然非常自责。

那个顾圆

顾圆却扭头对众人说：为了庆祝咱社长被选上，晚上，我在自己家办party，请大家来！

10

顾圆的家真大，要是她宋初一有这么大的房子，她才不会一天到晚往会馆和姥爷那跑呢。来的除了剧团的朋友，还有班上很多稍熟的同学。为了庆祝宋初一同学要代表市里出征了。但是，所有人，都忘记了宋初一才是女主角。

就算赢了她一次又如何？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注目，全部夺走。于是，酒过半酣，她便起身：顾圆，我先回去了，话剧还要准备，然后，作业也挺多的。

顾圆从一群人里抬起脑袋：啊？那我送你？

不用。

温瑞在她走出去之后，忽然起身说：我送她吧。

宋初一没留神温瑞跟了过来，巴巴地望着她仰天呼吸夜间空气的样子，眼神，是一如当日看着顾圆的温柔。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初一。

夜风轻拂面，屋檐滴着水珠，眼前少年的脸被光影照着有些不真实，宋初一感觉自己的呼吸，缓慢而匀长：你怎么来了？

嗯，里头挺闹，陪你走回去吧。温瑞说。

今天顾圆好美哦。她故意找话，来掩饰尴尬紧张。

你也是啊。他回头说。

怎么可能，跟她一比我是绿叶呢。

才没有。温瑞侧过脸看着她，你和顾圆，各有千秋，都很好。何况，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是吗？各有千秋，都很好。她却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顾圆都比她好上成千上万倍。但是温瑞的话，就像安定剂一样，注入内心。

是啊，我们是好朋友啊，怎么能比来比去呢？

宋初一盯着灯罩上昏黄的小灯，看到飞蛾扑火。

顾圆啊，我所做的一切，原本只想跟你并列前行，可是怎么，心里就觉得怪怪的呢？

11

六月骄阳似火，温瑞高考中榜，又刚好是温瑞的生日。宋初一和顾圆都去参加了他的谢师宴，温瑞第一次喝了酒，面色绯红的鲜衣怒马的少年。因为之前半生缘的话剧，酒席间，他们戏说宋初一和温瑞是一双璧人。听得此话，第一反应她竟不是去看温瑞的神情，而是看到身边的顾圆酒杯一斜，可乐泼出去。

你怎么了？

顾圆笑着轻声说：没什么，初一，我一会儿有事跟你说。

送给温瑞的礼物，是托顾圆去买的，她攒了好久的钱，一台两千块的数码相机，对她来说，是贵重的礼物。酒足饭饱，众人散去，她在洗手间洗脸，身后出现温瑞的身影。

啊。是你。她回过头，礼物还没有给你呢。

宋初一，你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我挺喜欢你的。温瑞避开了礼物的话题，冲她笑着说道。

夜风阵阵，身上的酒精味散去，顾圆出现在街角。

她追上去：礼物呢？

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温瑞，值得吗？顾圆将东西递给她，说话忽然变得奇奇怪怪的，初一，我们

你不是说有事儿跟我说吗？

也没什么大社长，我最近有个新想法，咱可以排个新戏！咱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她一扫刚才的阴霾，咧嘴笑。

下半年我就高三了。她耸耸肩膀。

欸？初一，你不会是想放弃吧。其实你可以学艺术的。考到北京去！

可是宋初一摇摇头，可是我姥爷怎么办？我不想离家太远的，我只想稳稳妥妥地考个差不多近的学校，然后，回到这里来，陪姥爷。

可是那多可惜啊！顾圆不禁急了，其实不用这样的，以后有了钱，就可以找看护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公主怎么理解得了平民的生活，宋初一忽然觉得有点心累，有了钱，她离这三个字，还非常非常遥远。

不要放弃好不好！顾圆抓着她的手臂，央求道。她有些烦躁，大抵还是因为温瑞的事吧，她不知道该怎么婉转开口，但她知道她不能瞒着。

顾圆，温瑞让我做他女朋友。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她看到顾圆的脸色垮了下来，她紧抓着自己的手臂也松开了，颇有距离地看着她，匪夷所思的样子。

啊？是吗？终于尽管顾圆拧出笑容，但宋初一还是看出了她眼神下的失落。宋初一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那种类似于虚荣和扬眉吐气的感觉，让她整个人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是啊。终于。

那你答应他了吗？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宋初一反驳道。

什么怎样的人？顾圆也来了气，我只是关心询问一句。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顾圆，我是变了。有你在我身边，我分分钟都觉得自己是绿叶。我也偶尔想好一下啊！想变得优秀一点啊！

你什么意思？顾圆瞪大眼睛，语气愤愤，宋初一，难不成你还怀疑我期望你不好？

我不敢。我怎么敢怀疑你！你是小公主啊！所有人都要宠着你！宋初一觉得自己气疯了，压抑在心里的那些委屈，悉数都还给了顾圆。

顾圆，姥爷喜欢你，温瑞也喜欢你，全世界都喜欢你，你看连我都那么喜欢你。她望着顾圆愤怒转身的背影，咬着牙，忍住不落泪。

事实上，宋初一没有答应温瑞，她问他。

你不是喜欢顾圆吗？

喜欢啊但顾圆太骄傲了，像个小公主。

所以，我是退而求其次吗？宋初一悲哀地想。

抱歉，虽然我是喜欢你，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人要守护，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抱歉，温瑞，祝你前程似锦。而温瑞并没有太伤心，而是笑着说：你和顾圆还真是亲姐妹啊，顾圆知道我喜欢她的时候，也跟我说了一句话。

一整个绵长的暑假，顾圆都没有再来家里。姥爷开始还会问，后来大概是药物原因，他长期昏睡。

嘴里念叨的人，是阿梅。

阿梅就是素鸢，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宋家大小姐。姥爷年少的时候就被宋家领养，从小到大，是个忠仆，又一辈子只惦念着阿梅，更是情痴。

她熬了一个夏天的药，会馆很久都没有去了，有了新的电影院，也有了新的会馆，这里，又被遗忘了。

12

会馆要拆除了。没想到，时隔八年，再次出现在现场的人，还是顾圆的爸爸。宋老头儿当然不会同意，他比八年前老了不止八岁的感觉，他拄着拐棍，中气不足地骂了声滚。然而一切不像往年那样，姥爷没办法抡起椅子砸人了，不知顾圆爸爸跟他说了什么，姥爷签了字，回来，却连着三天没有说话。

宋初一没辙，她去找顾圆，哭着说：你求求你爸，你求求他

顾圆扶正宋初一的身子。

初一我没有办法。我爸也没有办法。

我求求你。宋初一哭得岔了气。

她也哭：对不起啊，初一。真的对不起。

宋初一抓住她的手说：顾圆，温瑞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并没有答应他，你可以不要生我的气，可以不计较这个吗我拜托你。

顾圆的脸色一变：初一，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因为温瑞的原因，就给你使绊子？我有这样的能耐撺掇我爸爸去做这件事吗！

初一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是，一切似乎都覆水难收。顾圆的脸色变得冰冷：是，我是喜欢过温瑞，但说实话你要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做到不介意，因为你比他重要啊！可是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包括我的爸爸的生意，你懂不懂！

她冷冷地看着宋初一：会馆搁着毫无意义，姥爷可以得到一笔拆迁费，这笔钱，可以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何况，这个会馆，难道真的跟你姥姥有半毛钱关系吗？我爸早就调查过了，那破电影院是三十年前建的，根本，根本不是你姥爷说的，八十年历史！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宋初一想过很多次这种问题，有更多的钱，更多的爱吗？可是当姥爷失去会馆的那一刻，她却明白，姥爷守护的东西是他用了几十年自我欺骗的幻梦。这个地方是姥爷的城堡，它坍塌了，姥爷的心，也就坍塌了。而她守护的，是那个守护自己幻梦的老头儿！

谁都可以不明白，顾圆怎么可能不明白！她是除了自己之外最接近姥爷的旧梦的人，她怎么能这样冷血无情，说一声破电影院。

顾圆，你知道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顾圆没有说话。

而现在，你让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宋初一笑起来，笑容像当年戏里的素鸢，她回头对着阿方说我们还是后会有期吧。

13

次日早晨，她起床的时候，看到姥爷在厨房煎荷包蛋。

姥爷？她小心翼翼地问。

欸。初一啊。给你煎荷包蛋呢。对了，姥爷觉得你不学戏怪可惜的你有没有兴趣？姥爷啊把会馆出了以后，有笔钱，老头子又花不掉你要不要

她明白姥爷的心思，会馆已经没了，她不想让姥爷的心血白费。她点了头：好，姥爷，不过我以后要是考到北京去，我就把你接到北京去，好不好？

开学前，顾圆站在小屋子的门口很久，要不是姥爷叫她，她会一直等下去吧。宋初一回来的时候，顾圆在屋里给姥爷煎药。她迎面没注意，一走过去，二人撞在一起，滚烫的中药泼在两人身上，热辣辣的疼。

初一。她的声音细弱细弱的，跟往常大不相同。

嗯。宋初一应了一句，一边递给她药膏，你先涂吧。你爸爸的商场经营得可好？

话说得带些讽刺，她有些于心不忍。

顾圆笑了笑：好，好得不得了。他打算再婚了。

她的心咯噔了一下，抬头看顾圆。顾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忧伤了，仅仅这么段的时间，就变得不像顾圆了。

初一，我要走了。

我妈来接我了，毕竟我爸要再婚了嘛，本来，我就是个拖油瓶。我妈呢，现在在澳洲，嫁给了当地一个老头儿，拿到了绿卡，却不打算离婚了。

她说老头儿挺好的。幽默，风趣，做事儿果断，不像我爸，死板，拖泥带水。要走了，我惦记的，却是你和姥爷。我把几个好的老中医的名字都记下来了。你留着。宋初一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来。

初一，你知道吗？你是姥爷的希望。姥爷的心其实不在会馆里，你信我一次。还有，你始终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顾圆。对不起。宋初一低下头，我之前真的是因为

嫉妒两个字，让少女心变得敏感多疑，我那么喜欢你，可因为很多原因，却总想和你攀比。

哈哈，我们都是小尘埃。没必要计较那么多过去的事啦。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小到现在，只有你一个真正的朋友。你和姥爷让我感受到亲情的暖，觉得该为爱的人而活着。她站起来，朝宋初一晃了晃手，相信山水相逢会有时！再见！宋初一！是再见！

14

姥爷坐在太师椅上，他一边翻着相册，一边说着他的阿梅。他说，你姥姥啊她年轻的时候，也演戏，戏台上水袖一舞呀，落在眼里，全胡同的男人都会惊呼一声。你姥姥啊，是万人迷。可是你姥姥谁都不爱，只爱我一个人。怎么，不信？

她信，她怎么会不信呢。她知道这种相信，是哪怕呈堂证供也会在心底推翻，哪怕亲眼所见也会相信是个幻觉。是哪怕知道他出生的时代已经到了抗日战争的尾声，却也仍旧愿意相信他杀敌无数，死里逃生。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能太较真，要为自己爱的人而活。

顾圆说，我的名字，叫圆，是团圆的圆，可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分离。生离或者死别。

姥爷合上相册：澳大利亚有多远？

不远。她耸耸肩，姥爷，我现在就可以跟她视频。你要不要看看她？

姥爷欣喜地凑过来：真的？

当然。她点了一个拨号键，心里忽然松了口气。顾圆，又见面了。

15

很久之后姥爷才告诉她，当时要拆除会馆签合同的时候，顾圆大哭着求她爸爸放这个会馆一马，顾爸爸也是没办法，他上头还有领导，必须将这一片建设成新的商业区。何况，这会馆的年限只有三十年，事实上，姥爷再无使用权。要不是顾圆和爸爸商量着，自己掏腰包出了那些拆迁费，会馆就此拆除，他们也不会拿到一分钱的赔偿。当然，姥爷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这些顾圆都没有说，只是那天，她蹲在沉默的姥爷面前说：姥爷，我一直把你和初一当做亲人，请原谅我的无能为力。

人和人的血缘关系到底有多奇妙呢，然而，宋初一遇见的最最亲密的人，却统统都和血缘无关。

会馆消失了，商场一幢一幢地建起，但人心里那点最本真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消失。

我们都是小尘埃啊，可是我们都共同，拥有这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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