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慎余堂主角为余立心,令之,林恩溥免费阅读

分类:励志小说来源:文果奇书网阅读:40

过了旧历八月,虽说除正午那半把个时辰,孜溪河已是下不得水,但达之每日从仓库骑马回慎余堂,还是出一身黏汗。那日他正去水房冲凉更衣,路过余立心的书房,隐约听见胡松说:“父亲,小姐今日又去了七碗楼。”

达之本拿着换洗衣物,听了这话便停下来,往前走了几步,藏身于窗棂下面。余立心仿佛正在喝茶,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盖碗搁下,他说:“还是跟那洋人一起?”

胡松说:“是,小姐说是去给洋人做翻译。”

余立心沉吟半晌,说:“你别管这事了,改日我去和令之说。”

小说慎余堂主角为余立心,令之,林恩溥免费阅读

七碗楼是孜城内的茶馆。孜城虽不像省城,每街每巷必有茶馆,但城门内总也有个两三百家,百年来孜城人都是这般,盐井上挣生活,茶馆里过日子。茶馆里可喝茶,可听戏,可闲谈,不少人每日起身,先去茶馆洗脸漱口,晚间则在茶馆洗脚擦身,然后方回家入睡。因下有盐卤,孜城井水苦咸,城内河水污浊,仅能用于洗涮,平日里饮的河水,还是靠挑夫从城外运来,小户人家买水不便,又疼惜燃料,索性多花几文用茶馆的热水。慎余堂则像其他大户盐商,当年修运卤笕管时多修了一根,可引来凤凰山山泉,泉水较河水更贵,有茶馆门前贴有告示“本店专供甜泉”,每碗茶就要多收五文。

茶馆向来是男人的地方,妇人们仅能前去买水,或借灶头炖肉熬药,这些年风气渐开,女人们也开始上茶馆喝茶听戏。光绪三十二年,孜城最大的茶馆竹园第一次允许女客入内,但和男客进出口不同,且座位分开,男客坐楼下堂厢,女客在楼上包厢,前有布帘,布帘留隙,女客就靠那点缝隙看戏台,也有胆大的索性掀开布帘,只是这样会惹得楼下男客*动。余立心这两年也带令之去过不少茶馆,竹园、悦来、松记……去看馆内戏台上演的《射白鹿》《紫金铃》《意中缘》。令之胆大,又受了新式教育,后来不愿隔着布帘,余立心也就随了她,一场戏下来,倒是她被人看了个仔细。

七碗楼地处城南,向来是盐场下等工人们去的茶馆。虽名中有个“楼”字,那地方不过是个竹棚,摆数十张木桌竹凳,倒有一大半是在露天坝上。白瓷茶碗补了又补,黄铜茶船积有数年污垢,掏耳修脚的手艺人在馆中穿梭,招揽生意。茶棚隔壁有三尺见方小间,那是自挖的茅厕,中置下沉大缸,粪臭茶香,七碗楼的熟客能面不改色,在茅厕旁的位置上吃红油抄手。有些烧盐工收工后出了盐场,上身*,下身仅围布巾,得先去七碗楼喝一碗花茶,吃一份醪糟蛋,这才回家歇息。七碗楼这些年也有女人出入,三三两两单坐一桌,脸比墙白,大红小嘴,黑炭粗眉,人人心照不宣,那是孜城的暗娼,要价低廉,专揽盐工生意。

余令之第一次见启尔德,只觉这洋人高大,自己穿西式半跟鞋,也不过勉强到他肩下。玻璃眼的洋人她在省城中学见过不少,已不觉稀奇,学校的英文老师是爱尔兰人,红发绿眼,语速极快,发R音时和孜城人一样,习惯性卷起舌头,济之归国后,说试试她的英文,听了之后笑说:“怎么听起来是含着热锅盔,要不就是嘴上套了一个muzzle 。”

令之起先没听懂,后来启尔德才偷偷说:“你大哥可能是笑你小狗。”他知道自己个子太高,和令之说话,有意微微往下压着身子。

令之却还是得抬头,一眼看去,启尔德金色头发,眼珠子蓝也是蓝,但较一般洋人要深,他自己说,似是祖上有一点波斯血统。令之虽然是新式女子,却也羞怯,好几日与启尔德说话,都不敢看他双眼。

启尔德和余济之在纽约大学相识,他本业是学医,跟一个来过中国的牧师学了中文,又莽莽撞撞跟着济之来了孜城,说要兴教育建医院传福音,“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济之在第八大道上的一个小教堂受了洗,凉水浇头时,启尔德站在一旁观礼,随后拥抱他,说:“恭喜!Neither is there salvation in any other,for there is none other name under heaven given among men! ”

启尔德中文《圣经》读得不熟,尚不知salvation为拯救之意。那时正是圣诞前后,教堂内有唱诗班正在排演赞美诗,济之听那属灵歌声,室内虽冷,他却血液奔腾,但也夹有丝丝疑惑:“这样就能得救?就是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于相因了?”“相因”是孜城土话,意为便宜,自少年成熟,济之已知自己心藏魔鬼,他不信万事如此这般相因。

济之没有问出声,自然也无人解答,他还是每日祷告,寄望能听到回音,他不信自己已经得救,却相信唯有这条路通往得救。父亲来信,说国内局势渐紧,一两年内必有大变,劝他应早日归国,投身于这革新之世云云,济之心下轻蔑,跟启尔德说:“中国人……从来就是这么可怜,只知道寄望于什么器物和制度,却不认识主和自己的灵魂。”

启尔德就这么来了孜城,要把主的福音带给可怜的中国人。他照着唐人街模样和两本利玛窦的书,以为自己要来如何穷苦蛮荒之地,行李中甚至有五十磅糖和一百磅面粉。后来到了慎余堂,看那大门高墙已是心惊,又见到城外密密天车,济之漫不经心说:“大概有两成盐井是我们家的。”在纽约,济之只是一个寻找救赎的东方青年,吃穿用度看不出家底,回到孜城,他免不了露出少爷气,归国几天,就让胡松熔了两块金砖,打一个纯金十字架挂在房里。

余立心将启尔德安置在一个独门别院中,院子虽小,却依样有池塘假山红荷翠竹,每日饭前院内击钟提醒,也可吩咐下人,用食盒把饭菜送到房内。启尔德愿意一日三次,走颇长一段路到正厅吃饭,早晚人齐,午饭则时常只有令之在场,二人坐得老远,也不大言语。前面两日饭桌上多有辛辣之物,启尔德就只食白饭青菜,后来不知道谁叮嘱厨房,荤菜就多有白味汤锅。令之以往周身少有修饰,近来却做了好几身旗袍,母亲留下的首饰不多,她轮换着戴出来,有一个金镶玉缠丝镯子,吃饭时碰在花梨木上,闷声作响,更提醒人去看她的莹白手腕,启尔德也不知掩饰,深蓝眼珠始终不能却开。

有一日胡松终是忍不住,对余立心说:“那个洋人对小姐……”

余立心多少也看出点端倪,他沉吟半晌,没有说话。周遭的一切都在剧烈变动之中,与这些比起来,女儿哪怕以后嫁给洋人,似乎没有那样可怖,也许比嫁给当下的林恩溥还稳妥一点。林家已让人看不清眉目,前两日陈俊山过来吃饭,忧心忡忡提起,他听到消息,林家和滇军这两月往来甚密,说是已送过去几万斤盐。陈俊山的人去年被川军一师收编,现属四川军政府,北京政府的京防军一营去年也进了孜城,两派乱战数月,百业俱废,一时间城内新出了歌谣,“停汇者银行,停运者盐商,停煎者灶户,停走者大帮……麦面因兵战而飞涨,新年因戒严而凄凉。戏园因兵多而不敢言,娼妓因军扰而假从良……”过了大暑,陈俊山才算勉强稳住了局面,以往做生意的女人们,又回了七碗楼。

启尔德去七碗楼是想行医。先治百病,后传福音,是耶稣对十二门徒的叮嘱。自上一个传教士马埃尔走后,孜城已没有西式医生,大家私下里流传,德国人有一种针药叫606,专治梅毒,连余济之都私下里问启尔德:“你有没有带一点606过来?听说盐工里得这病的人不少。”

启尔德没有带606,但他有解热止痛的阿司匹林、治疗疟疾的奎宁、止咳的克里西佛、消毒的雷佛努尔……令之喉咙肿痛,济之带启尔德去她房里看诊,开了三日的阿司匹林,闲谈中说到过几日启尔德打算去茶馆义诊:“他那半吊子中文,还听不懂方言,我这几天慌毛火气,家中也没有别人懂英文,小妹,不如你去替他做做翻译?”

启尔德惊喜交加,看着令之,她似是喉咙痛到说不出话,又憋到脸红,沉默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坐临街方桌,一人叫一碗香片,一坐一天,中午有慎余堂的人送来饭菜,二人就在茶馆里匆匆吃完。一个碧眼洋人,一个余家小姐,说是他们来给人看病,茶馆里的人倒是在看他们,没几人敢前来就诊,坐了四五日,只替几名皮肤溃烂的工人处理了伤口。孜城潮湿,井上又接触盐卤,工人们手脚皮肤多有癣疥,启尔德带来的膏药触感清凉,两日下来,都说止了痛痒,启尔德想趁机传福音,工人们却嘻嘻哈哈,只自顾自打长牌吃水烟,又和女人们谈价,谈好了各自办事。

一日下午,来了个年轻牛牌子,浑身牛屎味,又穿牛屎色长褂,怯生生对余令之说:“小姐,麻烦问问洋医生,我的牛要死了,他能不能治牛病?”

盐场上离不了牛,采卤提卤用水牛,驮运煤米豆料用黄牛,牛牌子不算盐场工人,只负责铡草、泡料、喂草、牵牛洗澡,孜城的牛牌子上千人,一人养牛二三十头。眼前这孩子看起来未满十五,个子矮小,两手乌黑,说话间忍不住上下打量启尔德,他站在跟前,看起来还没有坐着的启尔德高。

令之问:“你的牛是我家井上的?有没有去找过唐七少?”

盐场都有订约的牛医,慎余堂是孜城有名的唐七少,牛医大都穿草鞋背褡裢,不过挣一点卖草药的辛苦钱,但唐七少因医术精湛,买了大宅娶了小妾,平日骑大马穿城而过,故有“七少”之名。

牛牌子哭哭啼啼答:“早找了,七少说他也看不了。小姐,你替我求洋医生去看看吧,我的牛前几天就死了三头,今天有两头又起不了身了,就在那里吐沫子,拉稀屎。”

启尔德听了翻译,忙说:“让我去看看,我以前在家给狗和马看过病……这可能是rinderpest。”

令之不懂,追问了两句,才知道是说牛瘟。

茶馆里有人也插话:“肯定是牛瘟,我们井上的牛也病了,浑身烫手,眼珠子和牛鸡儿都红通通的,眼流水还黏人得很。”

令之又翻给启尔德听,翻到“牛鸡儿”,她声音突然细不可闻,启尔德倒是脸色越发沉下来,说:“Rinderpest就是这些症状,我得马上去看看,这么下去,城里所有的牛都会死。”

他们本想雇一辆马车,但听说有瘟,车夫都不肯去,怕染到自家马身上。那牛牌子于是领二人出了城门,沿着孜溪河往凤凰山去,他脚程快,和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令之和启尔德相识数月,彼此有些情愫,却第一次有机会别除旁人,私下相处。二人虽言语不多,但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待到天色渐暗,令之才猛然惊觉,他们早已到了荒野半山,前方也没有盐井天车。

令之见前面牛牌子还有一点背影,就大声呼叫:“喂,牛牌子!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听到叫声,那背影反而消失得更快。又过了片刻,四周传来马蹄声,几匹黑马将他们团团围住,令之隐约看见军服,启尔德还懵然不觉,忙问:“这些人是谁?是不是你家派人来找我们了?怎么来这么多,怎么还有枪?”

令之脚下一软,坐在了荒草地上。那几人步步逼近,也没有说话,其中一人拿一个黑布口袋,还算客气地套在她头上,再用麻绳绑住她双手,令之也不挣扎,她心知挣扎无用。

死死绑好后,听到有人说话:“这洋人怎么办?能不能带回去?”

“别,洋人会惹麻烦,放他回去,给余立心带个信。”

过了三日,余令之才回到慎余堂。她是被人规规矩矩送回来的,周身整齐,绑匪还给她备了新衣,小袖窄边的蓝布褂裙,黑鞋白袜,令之穿上倒像是几年前的学生模样。那时她尚在省城读书,去桂王桥南街涤雪斋照相,就穿这么一身,六寸照片需两块大洋,她冲洗两张,一张夹在国文书里,一张邮给在东京的林恩溥。

正厅里人人都在,不知为何还有林恩溥,面色苍白,穿西式衣服,不声不响,坐在一旁喝茶,令之进门后也未起身,只抬头看了看她。启尔德却满脸倦容,见到令之按捺不住,几乎要上前握住她的手。

令之不想在林恩溥面前示弱,又不想在他面前和启尔德显出亲密,何况他们本也无甚亲密。她微微躲开启尔德,只不住对众人说:“我没事,真的没事,他们给我吃得好得很……住?住得也好,旅馆里的上房……不知道哪家旅馆,开始我蒙着黑布袋子……”她本故作轻松,说到这里,却还是哽咽。

林恩溥站起来,拱一拱手,说:“既然三小姐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余立心还未把他送出大门,后面已有达之的声音:“还好意思上门!是我就两枪打死他!狼心狗肺!想想令之以前怎么对他!”

济之也忍不住:“这是被魔鬼控制了心智……上帝所赐的甲胄穿着,可以攻破魔鬼的诡计……愿我主赦了他的罪。”

达之冷笑:“你又在背什么经,有什么屁用?这种人怕的不是你的上帝,是枪子儿和炸弹!”

令之不解,只觉羞赧,低声说:“大哥二哥,你们都在说什么?!”

达之说:“说什么?还不是林家联合滇军,这才绑了你!”

令之一惊:“这不可能,绑我干什么?”

林恩溥不知是否听到这些,快步出了慎余堂。令之还在厅上说:“不可能……这不可能……”被绑三日,她仗着一股气,始终没有露过慌张,此时却终于落了眼泪,软软坐下来,“……恩溥哥哥不会这样对我……就算我们现在这样,他也不可能会这么对我……”启尔德站在一旁,他的中文再不济,此时也大致明白了。

令之确是被滇军第五旅的刘法坤绑架。川军和京防军乱战时,也听说有小贩被当街刺死,大户人家的女人被军长*。余立心和胡松平日出入盐井,腰上别着驳壳枪,连四川省盐政长官前来孜城,也带着贴身侍卫。但余林严李四家,毕竟在孜城根深叶大,两边军队对他们都还算客气,只盐税又往上涨了几分,余立心对此早有准备,虽说心痛,却也没有伤到根本。

那日令之被绑,启尔德回来,他的中文不得行,颠三倒四说不清,正举家着急时,林恩溥来了,还是他惯常模样,一张脸煞白,一身打扮丁是丁卯是卯,开口就说:“三小姐在刘法坤手上,他说给你三天时间。”

余立心此前已听陈俊山说过,刘法坤的军队由昆明南上,一路劫财征兵,目标怕是孜城,林家又一直在给他们运盐运粮。余立心从小看着林恩溥长大,以为他迟早会是慎余堂的女婿,没想到却有这日。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吧,他想要什么?”

林恩溥沉吟半晌,说:“每傤盐三百元,另许一万人马进城。”

孜城盐商现今交给川军的盐税,已是每傤盐六百元,如若加上这三百元,再算上遥遥途中,不知会遇到多少本地小军阀,成本一涨再涨,川盐的远方市场务必将被淮盐取代,这都是看得见的前程。如此乱世,大厦将倾,但余立心和整个孜城一样,并无其他选择。

他凝神看了一看林恩溥,说:“三百元也可,但你回去告诉刘法坤,以后我运盐出去,他得一路派人跟着我的船。驻军的事,我做不了主,容我明天答复。”

最后是第三日才答复下来,因陈俊山举棋不定,既想要余立心允诺的盐场股份,又担心如此白放一万滇军进城,他日多有纷争。等他答复的这两日,林恩溥清晨即来,整日坐在慎余堂厅中,三餐和余家同进,济之达之都和他自小相熟,饭桌上却无人言语,只有启尔德,按捺不住问道:“密斯特林,你不是和密斯余有过婚约?一个gentleman,怎么能和外人一起,kidnap自己的未婚妻 ?”

济之达之都停下筷子,想看他能怎样回答,但林恩溥只是伸手添了半碗汤,过了良久才淡淡说:“我和令之,现在已经没有婚约了。”

达之摔了碗,想上前揍他,济之死死挡了下来,却也忍不住说:“恩溥啊,前面日子长得很,申冤在主,主必报应。”

林恩溥不言不语,这两日他大概也没有睡好,嘴角生疮,眼窝瘀青,但犯了鸦片瘾的人也是如此。令之返家之后,林恩溥匆匆离了慎余堂,留下一屋子满怀心事的余家人,过了良久,胡松突然开口:“滇军……是给林家少爷带了不少福寿膏吧?云南是不是产这个?你看他慌里慌张的,怕是瘾头上来了。”

令之刚止住眼泪,听了这话,又开始哽咽,余立心觉得不忍,却也只是说了句:“……你快回房歇着吧……总比婚后才知道要好。”

济之达之就陪着她回房,看她躺下这才出来,启尔德一个外人,只能在院里等着,济之拍拍他肩头,说:“Slow down 。”一起前往凤凰山时,有些许瞬间,启尔德觉得他和令之之间,只隔着窄窄孜溪,但见到林恩溥之后,河面突宽,又看不清对岸和前程。

滇军确是随军带了二十万斤烟土。过了几日,刘法坤的军队驻在孜城城门口的伍家坡,指挥部更是直接设在县丞衙门,烟土运了几日方全部运进城。胡松打听了一番后回来禀道,现在都装在林家的盐仓里,林家在八店街的两家茶馆停了业,林恩溥整日在馆内,督人进进出出,运来软榻靠枕,看起来是要改成大烟馆。

余立心分不出身理这摊杂事,那日令之和启尔德虽是被牛牌子诓去野地,但慎余堂发了牛瘟却是真的。也就二十日时间,盐井上的牛死了一半,牛尸无人敢吃,只能暂时层层垒在天车下,远远看去,像井上凭空多了十尺高的坟冢。唐七少和启尔德试了中药又试西药,都回天乏术,最后余立心才下了狠心,把所有露出瘟相的活牛和死牛一起运到凤凰山脚下,赶进一个挖了两日的大坑,一车车倒进石灰,引入河水,坑中沸了数个时辰,最后又倾土填坑,盖住那些未煮尽的残骸。牛瘟算是勉强止住了,但剩下的牛成不了气候,盐井的产量这两月降了一半有多,盐工们百无聊赖,整日混在茶馆中,叫骂赌钱,拉客的女人出入频繁,一来二去,总能谈上生意。

一日饭桌上,余立心对达之说:“这些日子你也知道,井上没牛拉车汲卤了,这么下去,明年连盐税都交不上,你的蒸汽机车……到底什么时候能用?”

达之这半年自然并未研制什么蒸汽机车,但他略加迟疑,说:“差不多了,等我再写信去北京,问个小问题。”

余立心明知并不只是“小问题”,但济之达之归国之后,他猛然发觉,自己和儿子们的距离,已比隔着重洋时更远,有些事情,也就只想彼此糊弄过去,彼此不要伤了感情。

达之本想当下邮路时断时续,一封信来去一个月也是常有,他还有时间慢慢合计。谁知第三日胡松就来了仓库,先参观了一下那些买来后几乎原封不动的机器,也不知看懂了什么,只是半晌不语,然后说:“义父说他这几日要去省城谈点生意,让你给个准话,如果不行,他就找人去重庆买机器,听说林家上月已经买了。”

达之心下知道,倘若这次不成,他日自己在父亲面前恐怕再难说上话,而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他对胡松说:“你让父亲放心,等他从省城回来,井上必定已经用上了机车。”

待余立心带胡松上省城,余达之就去找了林恩溥。他们约在云想阁,找了一个僻静包厢,那日楼心月说身上不爽,唱曲的是一个梳双髻的杭州姑娘,穿碧色旗袍,左手抚琵琶,一团稚气,尚未长开,因眉目有几分像灵凤,达之就多看了她两眼,云想阁的老板娘凑近了说:“那是青云,十六岁,还没有*。”

达之找林恩溥前,想到这两月一直在家休养的令之,心中略有挣扎,但这点挣扎和他的志业比起来,并不真正要紧。他们坐下来,听一首《阳春古曲》,又来一首《大浪淘沙》,各喝一盅桂花酒,又吃了一点零星小菜,二人似是都携着当下心事,回到了没有心事的从前。

林恩溥问:“这桂花酒怎么样?去年桂花开得好,我就在这里存了两坛。”

达之说:“还不错,就是略甜了一点,可能放多了冰糖。”

“可能是,孜城就这样,要不辣,要不甜……你在日本喝过京都的桂花酒没有,那味道就淡了……不过日本什么都淡,只有拉面汤味重,听说因是渔民爱吃。”

“没有,我在京都的时间短……那一段也比较忙。”

“你在日本也待了几年,觉得怎样?”

达之想了想,说:“是不是日本不重要,出去就好……出去,就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青云又起了一支新曲,林恩溥凝神听了片刻,这才说:“就是这样,困在这城里,永远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两个人沉默下来,包厢没有窗户,又熏着檀香,白烟中仿佛升起知音之意,又过了一会儿,达之说:“……我们井上的牛……”

林恩溥打断他:“我知道,牛死了一大半,慎余堂需要蒸汽汲卤机……不是说你在自己研制?怎么,差什么零件?”

达之不知道怎么,竟对林恩溥说了真话:“我那只是摆个幌子……我需要地方,还有钱,做我自己的事情。”

“什么事情?”

“炸药,真正的好炸药。”

林恩溥不动声色,夹了一点儿熏鸭丝,这才说:“……我家井上有两台蒸汽机,可以先匀给你。”

“那你们怎么办?”

“重庆那边有个人,专做这门生意,我和他熟识,只要水路不断,下个月就能再运来一批。”

“还有一个月……你父亲发现了怎么办?”

林恩溥摇摇头,掩不住嘴角轻蔑,说;“发现不了……刘法坤那边送了一些上好的烟土过来,他几日都没起身了……况且上个月他还新收了一个小妾。”

后来他们出了云想阁,暮色四合,小贩沿街叫卖鸡丝凉面,挑水夫要趁城门未关,送入相熟茶馆第二日所需用水,补伞和补扇子的夫妻准备收摊,男人背挑,女人提篮,两人一式一色的团团圆脸,正商量晚饭吃鱼鳅还是黄鳝。陈俊山和刘法坤各自派了兵巡街,川军着灰蓝军服,滇军的则是枣红,彼此相安无事,云想阁面前是一条窄窄巷子,两边眼看就要劈头碰上,川军的人迟疑片刻,先退出了巷子,待滇军过了之后才又进去。这座城市,不知有何异能,在吞吐纷繁事端后,又真的在这一刻回归秩序,重返宁静。

二人本要各自上车,达之却踯躅不前,说:“……刚才那弹琵琶的小姑娘……要不我们都晚点再回去?也就是找个乐子……”

林恩溥明白他的意思,笑笑说:“你去吧,我还有点事。”又想了想,他突然说:“……上次绑架,本来刘法坤和我商量,是想绑济之或者你……但你们几日都不露面,令之又每日去七碗楼……和那洋人一起……刘法坤就自己动了手……我也是后面才知道……不过你也不用跟令之说这些……也都过去了。”

达之没空跟令之说这些。第二日清晨,林恩溥就派人偷偷将机器送来盐仓,当日下午,达之招来胡松,将机器运往井上,也就几个时辰,蒸汽机轰隆汲起了第一筒卤水。在余立心回孜城前,达之每日泡在云想阁中,从北京回来这几月,他有心谨慎,一直未近女色,这件事一旦有了个开始,再生生掐断,就显得分外难熬,有时深夜燥热,自渎时又担心弄脏床单,只能最后关头起身,对准地面。青云*的价钱不低,但对达之来说,也就是从账房里支了一张银票。她初来川地,还不大会说官话,第一个晚上缩在床角,也不出声,达之倾身过去,想解她的衣服,她双手死攥衣襟,说:“少爷,你等我一息息,等我一息息。”

后来是她自己褪了衣裳,到最里两件,她躲进被子,丝绸被面绣红鲤穿翠荷,取鱼水合欢之意,达之看她被下颤抖,微有曲线起伏,他笑吟吟先喝口热茶,再掀开进去。处子的身体有诸多相似,黑暗中达之辨不清青云和灵凤,她们都这样,先是羞涩,后有风情。到了第三个晚上,青云俯下身子,含住达之。娼女大都经此训练,达之初觉得她口技生涩,稍有痛感,但后来,他翻了一下身,揪住青云散开的长发,享受这蚀骨风情。

现在青云既未灭灯,也不关窗,房间临街,窗外店铺连绵,白日售古董、铜器、旧书、洋货、冠帽、香火、中药、绸缎、洋布,至夜市则换成售卖彩票,店前时常需排长队。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唯有寄望于天运。达之恍惚记得,家中还存有光绪三十一年和宣统元年的彩票,均由张之洞发行,名为“湖北签捐彩票”和“奏办湖北签捐副票”,票纸青紫,正面为湖北签捐总局木刻印画,边框连成大清的蛟龙出海戏珠图,背印奖项详目,头彩为一万银元。

达之想,明日父亲回抵孜城,他将看到井上机器轰鸣,铁匠们正连夜赶工,制造与蒸汽机相配的铁质汲卤筒。自北宋庆历年间发明卓筒井以降,井上汲卤筒向来以楠竹制成,但楠竹易损常更,现正在赶制的汲卤筒则由六层铁皮重叠而成,层间以铅锡焊接,仅为加工方便,两端尚留有楠竹,如果铁皮锈蚀,就需先以酸除锈,烙铁焊接时,还可再加松香。

但余立心无须知晓这些细节,只要盐井如常运转,依他的性子,又有当下无数几成死结的千头万绪,他不会追问任何细节。达之将双手枕在脑后,听窗外小贩提篮叫卖卤牛肉,每两二十文,青云还在身下,肉身愉悦,灵魂出窍,他遥遥闻到牛肉香气,觉得有些饿了,又觉自己实在幸运,似是中了头彩。

 

转载文章请注明原创出处。
阅读更多励志小说请访问文果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