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番外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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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番外篇是作者尤四姐为出版书所写的,涂蔼大师年轻的时候有个心爱的恋人阮姑娘,最后为了救他而死。涂蔼大师二十七年来每天都从藏地庙前往光华寺还愿,只愿她能成佛转世。另外还讲述了音楼和肖丞的日常生活,平淡且难得的幸福。

浮图塔番外在线阅读

门前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下雨时遇见美丽的姑娘头顶芭蕉叶飞快地跑过去,无非是上工或是回家,但有个僧人,每天暮色四合的时候都会从店铺门前经过,穿着土黄的僧服,斜背着一只包袱,一面走,一面笃笃敲击着木鱼,风雨无阻。

“吴大娘,他往哪里去?”

坐在门前歇脚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哦,他是涂蔼大师,是藏地庙的僧人。从这里往光华寺还愿,每天往返四十里,已经走了二十七年了。”

老板娘倒了一杯花茶递过去,手肘撑在高高的柜台上,探身往外看,喃喃道:“走了这么久,该有多大的信念才能坚持下去啊!”

吴大娘笑了笑:“有时候爱的力量大的超乎想象,他还愿不是为了自己。涂蔼大师年轻的时候有个心爱的恋人,是芽庄有名的美人。二十七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瘟疫,涂蔼大师也染上了,他们没有钱,姑娘就去县官开的药店偷药,结果被人拿住,游街后处死了。偷盗的人不能成佛,于是涂蔼大师就剃度做了和尚,每天朝圣,据说可以助恋人洗清罪业,早登仙界。”

老板娘听得满心唏嘘:“这故事真叫人伤怀,坚持了二十七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怪那县官太残酷,为了一包药,就把人处死了。”

吴大娘点点头:“以前这里的法度很严明,县官就像土皇帝,叫谁生就生,叫谁死就死。现在好了,老国主过世了,新君即位整顿官场,百姓的日子才好过起来。”边说边往帘后看,“只有你一人在家?”

老板娘回手指了指:“今天要酿小曲,他在后面蒸稻谷。”

吴大娘啧啧赞叹:“你真好福气,这样的相公,天上地下都难找。”

老板娘笑起来:“可他常说,能遇见我是他上辈子的造化。”

吴大娘只管赞叹:“人活一世碰上一个合适的人,真不容易!就像涂蔼大师一样,这份感情要消耗几十年光阴,说起来也很令人敬畏。你们搬来快一年了,大家只知道你们是大邺人,大邺离这里很远,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提起这个到有一说,如果不在海上流浪,永远不知道安南有个美丽的地方叫芽庄。彼时身后烽火连天,他们的哨船悄悄驶离了舰队一路往西南,漂泊了近一个月,看见一个有着成从棕榈和椰树的地方,就决定留下来。

芽庄是安南的领土,她曾经在书里看到过安南这个名字,它是大邺属国,富饶自强。芽庄傍海而建,好些人的祖先是早前迁居到此的渔民,饮食和风俗都保留了大邺的习惯。比方他们也过春节和中元,端午节的时候吃粽子,寒食节也用汤圆和素饼祭拜祖先,最要紧一宗,他们说汉话。这里除了气温比中土高,旁的几乎和大邺没什么两样。

寻见一个合适的地方是缘分,他们上岸买了一栋木楼,还开了家铺子买酒和零碎玩意儿,生意不温不火,但很符合她对生活的向往。她以前在宫里,做梦都盼望着这份宁静,现在如愿以偿了,没有一样不满意。

幸福的人,笑容都会放光。她拿抹布擦了擦桌面,应道:“我们本来是要去塔梅会亲戚的,后来到了芽庄,觉得这里美,索性就在这里定居。”

喜欢哪里就在哪里落脚,你们选对地方了。“吴大娘笑道,”这里的人心地都很善良,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常走动,也好有个照应。“

她颔首,相谈甚欢时背后帘子一打,出来个俊朗的年轻人。

吴大娘抬头看过去,见了不下几十回了,每次瞧见还是忍不住赞叹。这个漂亮的男人,身材挺拔,眉目如画。和安南男子只留顶上一簇细细的发辫不同,他有满把乌黑的发,拿玉带束着,显出一种温雅的、大国的况味。这种长相在安南极少见,甫一出现,不知叫多少女孩子心驰神往。安南历来是一夫多妻的,有钱有势的官老爷娶妻,十个八个不嫌多。安南女子也不小家子气,真要喜欢一个人,并不介意做妾,所以他家的小酒馆女客很多,都是慕名而来的,本村邻村都有,只为一睹掌柜的绝代芳华。

老板娘起身给他掖汗:"谷子出锅了么?都晾好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他笑了笑,颊上梨涡浅生:“活儿不多,我一个人就成,用不着你帮忙。早些收拾好,明儿带你出去逛逛。”转而对吴大娘双手合十行一礼,“大娘,听说这里也过花期,庙会很热闹?”

吴大娘连连点头:“不但有庙会,好多寺院的大主持都替人解签祝祷,我看你们还没有孩子,光华寺有尊佛母像,求子很灵验。传说佛母名叫蛮娘,很小的时候在寺院修行,有一天午睡,西竺和尚丘陀罗跨过她的身体令她怀孕,十四个月后生下了个女孩。你们可以去那里拜一拜,没准转过天来就有喜信了。“

老板娘吐吐舌,穿着浅蓝奥黛的曼妙身姿扭出个销魂的弧度,冲身后人眨了眨眼:“拜佛母不如拜丘陀罗,你说是不是?”

掌柜的咳嗽一声,含糊遮掩过去了。

吴大娘本就是上了年纪的,最爱鼓捣家长里短,转头一看,笑道:“这两天我们家很热闹,以前不常走动的人都来串门子。说来可笑,不是为我自己的事,竟是为方先生。”

掌柜的神色一凛:”为我?”他们的来历不为人知,到一处地方,不事张扬是最好的,叫人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吴大娘哪里知道那些内情,自顾自笑着:“方先生一表人才,打听你的都是有女儿的人家。你们虽开了间小铺子,但看得出家境殷实。我们这里民风是这样的,抢亲、买童养媳女婿,不在少数。你有夫人不假,架不住人家姑娘爱慕。有几家想托我说合,人家姑娘过门愿意敬重夫人,只求能和方先生结成夫妻。夫人不生养不要紧,小夫人的孩子也管夫人叫母亲的。“

老板娘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夫妻有没有孩子,何尝轮到外人置喙?没有孩子就得给丈夫纳妾,听着要受敬重还得妾愿意,这是什么道理?她舍得一身剐得来的如意郎君,就这么便宜别人吗?

她当即脸色就不好了,扭身看着他男人:“我听你的意思。”

掌柜的脸上无甚喜怒,对吴大娘拱手道:“多谢好意,孩子不急,或早或晚总会有的,如果为了这个辜负她我宁愿不要孩子。以后若再有人提起,请大娘带我传个话,方将心无二致,就算哪天我夫人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再娶别人。我们新婚才不久,听见这话太煞风景,大娘来串门我们很欢迎,可是要为这而来,就惹得大家不自在了。”

吴大娘听得一顿:“我不过传个话,并不是来做媒。“

老板娘替她添茶,温婉笑道:“是这话,我们没有要怪大娘的意思。我和我相公感情很深初听你说起这个叫我回不过神来。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他分给别人,我这人脾气不太好,吃起醋来什么都干得出来,谁要打他的主意,我头一个不饶她。所以大娘万万不要再提起,伤了咱们邻里情分就不好了。”

这股护食的劲儿少见,更少见的是愿打愿挨。本地男人说起纳妾偷着高兴,这外来的两口子不同,似乎从没想过和当地人联姻。吴大娘脸上挂不住,讪讪道:“我是想你们常长住下来,有个得势的亲家走动是好事,哎呀不说了,怪我多事,闹的你们不舒心,既然你们是这意思,我心里有了底,往后也好回绝人家。”言罢一笑,“你们不知道,我那里门槛都要被人踏平了,心里也恼得很,只不好说罢了。”站起身拍了拍衣裳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打烊,我该告辞了。”

老板娘请她稍待,拿了筒灌了一筒酒递过去:“我们的事,给大娘添了麻烦,怪不好意思的,这是自己酿的甜酒,请大娘尝尝。”一面说一面往外引,“天要黑了,路上好走呃。“

吴大娘去了,掌柜的隐隐觉得大事不太妙,打着哈哈道:“真有意思,这里的姑娘比咱们大邺的还开化。”

”你高兴么?“老板娘拉长了脸,”肖丞,你人老珠黄了行情还很好,心里得意极了吧?“

“我冤枉!"他搓着两手道,”你也说我人老珠黄了,还有什么可得意的?刚才我撂下话,你也听见了,我何尝动过纳妾的心思?“他靠过来摇摇她,”音楼,咱们经历了多少,你我心里有数,为了这个闹别扭,太不值当了。“

她想了想也是,“到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能从一而终。要是女人也像男人似的,保不定也有人给我做媒。”

掌柜的嘴角一抽,有点不大称意,“你整天就想这些?”

她长吁短叹:“我以前就说过,不能来民风太开放的地方,谁知道挑来挑去偏是这里!这下好了,有人跟我抢男人,真叫人搓火!”她横眼看他,从柜台底下摸出把剪子来,重重的拍在台面上,“你敢动歪心思,我就让你变成真太监!”

他惊骇的看着她:“你疯了不成?自己臆想好玩吗?”

她搓了搓脸,太激动,脸上一层油汗。看外面天色渐暗,垂头丧气地嘀咕:“做媒都做到门上来了,不是打我大耳刮子吗!真气死我了!上门板,咱们早早儿回去歇觉,议一议孩子的事。”

这话掌柜的太爱听了,响亮的嗳了声,手脚麻利地落了门闩,一手端油灯,一手牵她上楼。

她坐在床上赌气,他打了手巾把子来给她擦脸,边擦边道:“我料着是那药吃的太久了,一时恢复不过来。按理说是时候怀上了。可惜方济同不在,要不叫他瞧瞧,好歹多几分胜算。”

她回身搂住他:“横竖我不着急,你着急吗?”

他笑着在她鼻尖上亲了亲:“我也不着急,只要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你听我说,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外邦毕竟不是故土,人讲究个落叶归根,咱们暂且按捺几年,等风头过了悄悄回中土去,不在紫禁城安家,就算去草原,也强似这里。你生来怕热,我瞧你每天热的直喘,心里觉得对不住你。别人养媳妇,给她高床软枕富贵日子,咱们呢,隐姓埋名飘临在异乡。你明明委屈又不能说出口,实在难为你。“

他们都为对方考虑,这份真情才是最难得的。音楼在他颈子上蹭蹭,奇怪他明明不用熏香了,领口袖笼却仍旧保留了樟脑的气味。她喜欢这味道,莫名叫她觉得安心。

“我不想冒这个险,回去怎么样,谁知道呢!天天提心吊胆的,不如在这里扎根。我没有故土难离的想法,有你的地方我就能踏踏实实住下来。”她抬头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刮在他的下颌上,“你今儿又得了中原的消息?信上怎么说?”

当初来安南的时候带了信鸽,东厂训练信鸽是拿手戏,飞越几万里回巢不在话下。这头喂养那头筑巢,两边好通信,又不会走漏风声。他人虽不在大邺,那里的政局却依旧关注。曹春盎还在东厂供职,这个干儿子是靠得住的,常稍些消息过来,比方他们遁走,谈谨担当不起罪责只得呈报他的死讯,如今西直门外建了他的衣冠冢,皇帝下旨封他为定国将军,死后哀荣居然成了英雄。

“彤云有些本事,把皇帝折腾得找不着北,这会子怀了身子晋封皇贵妃,离后位仅一步之遥了。”他放开她,解了奥黛右衽上的钮子细细给她擦身,“一个皇帝,干什么都没顾忌,江山社稷离败落不远了。那时封你为后如果还说的通,抬举彤云委实有点牵强了。总归是太监的对食,一跃成了皇妃,未免儿戏。”

她唔了声道:“也亏得他荒唐,彤云才得出头之日,这样不好么?”

他对那个朝廷的积怨多了去了,不过眼下远离是非,便能站在旁观的角度上看待问题,因颔首道:“对彤云必然是好的,她是聪明人,有了依靠,自己能过得滋润。”

她昂起头来看他:“咱们已经离开大邺了,她又不知道咱们下落,孩子的消息你不打算告诉她么?”

你我是远遁了,可京里还有曹春盎和佘七郎他们,没有牵制,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况且皇帝要知道你没死,你猜猜他会不会向属国发榜缉拿你?“他在她背上推拿,推着推着就不受控制了,献媚笑道,”今儿手势还成么?“

她打掉他的手一嗔:“好好说话么!”

是在好好说话啊!他不屈地重爬回来,到是老实了些,“东厂由闫孙琅接管,上台就闹出了大动静。他忙着立威,朝廷上下一片风声鹤唳,这么一比,立马有人想起我的好来了。”他轻声笑起来,“两个惯常唱反调的老学究说了句良心话,”若肖督主尚在,何至于此“,那会儿他们背后管我叫奸宦佞臣,现在口径一致夸奖我,我真是受宠若惊。”

“德行!还经不得人家夸了?好就是好,”她翻过身咧着嘴笑,“你是我见过的最有人情味的奸宦,好在我那时没被你的坏名声吓退,死缠烂打,你就是我的啦!”

她得意洋洋,他纵身扑了上去:“你说要议一议孩子的事,正经时候怎么不提了?”

她娇羞遮住脸:“命里有时终须有”

次日花朝,最宜踏青游玩。铺子关了一天门,往光华寺有程子路,也没雇轿子,两个人手挽手走在石板路上,风是和煦的,道路两旁成片的竹林遮天蔽日,风从枝顶滑过,沙沙一片脆响。偶见道旁盛开一朵花,叫不出名目孱弱幼嫩。他摘下来替她戴在幕篱上,透过低垂的绡纱,看到她明朗的笑容。音楼把昨天听来的涂蔼大师的故事告诉他,不无伤感道:“爱人死了,他就出家为僧,每天往返那么长的路,走了二十七年,说起来真可怜。”

他把她的手牢牢攥进掌心里:“人各有命,所以拥有的时候要珍惜,一旦错过就找不回来了。所幸他寻觅到了这个法子,否则剩下的岁月怎么度过呢?每日苦行,与其说是超度爱人,倒不如说是自我救赎。“

她把嘴撅的老高:“你非要把事分析得这么明白?”他噎了下:“东厂带出来的老毛病,一时之间改不了。不过我也佩服他,能坚持二十七年,这份感情委实是渗透肌骨了。”

“所以只要看到感人的一面就够了,人活得糊涂才是福气。”她替他放下帽帷,路上来往的人渐多,不再说话,只是牵着彼此的手,沿着蜿蜒的路踽步缓行。

安南的佛教分好几宗,藏传佛教是中土传过去的,寺庙里的红漆鎏金装饰,甚至匾额上书写的文字都是仿汉。他们进庙拜佛,一个黑漆漆的铜像被鲜花簇拥着,头顶上挂着荡魔天尊的牌子。这尊佛音楼不熟悉,恭恭敬敬上了香,便退出了天尊殿转到了佛母象前。嘴上说不着急,心里暗暗祈盼,生活已经极尽完美,如果再有个小人儿绕膝,又该是怎样一种滋味?爱他,想为他生儿育女,这是人之常情。音楼拈了香虔心祝祷,“佛母大慈大悲,求佛母怜悯赐我麟儿,若果然如愿,信女必定替佛母重塑金身,以报佛母大恩大德。”

她絮叨个没完,他含笑在一旁听着,回首看院里人来人往,一口大香炉里投掷了无数的锡箔,没有化开的捂在了底下窸窣作响,浓烟在炉口翻滚,一簇接着一簇,辗转奔向半空。他唯恐烟袭进来呛着她,拿斗笠使劲替她扇风,这殿里有很多男人陪妻子来求子,像他这样的极少见。边上人吃吃发笑,音楼起身发现众人笑话的是他,一下子红了脸,心里说不出的欢喜,扭捏着拉他的手,闪身出了佛母殿。

拜完了佛要喝送子的泉水,那是山上流下来的一道溪流,拿木板合围,坐出个深深的凹槽。溪水从上面奔腾而过,据说佛母早前日日饮这里的水,夸得神乎其神,怀孕是因为丘陀罗还是因为这水,到底也说不清了。木槽边上放着几把竹筒制成的水端子,他挑了把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拿帕子来回擦了好几遍递给她。那份矫情劲儿音楼看惯了,拧着眉头虎着脸的模样,觉得分外可爱逗趣。

两个人坐在树荫下的一块大石头上说私房话,猛听远处一间殿堂里梵声大作,音楼探头看,见一个小沙弥匆匆跑出来,拉住问出了什么事儿,那小沙弥满脸喜兴,合十一拜道:“涂蔼大师刚才看见阮氏草姑娘回来,说就快成佛了,主持和高僧们都聚起来念经助姑娘西归,涂蔼大师二十七年功德圆满了。“

这是整个爱情故事里唯一值得高兴的地方了,音楼欣慰不已,携肖丞过去凑热闹。槛外都是人,哪里挤得进去,只听饶钹声阵阵像翻滚的云头,她倚在他身侧感慨:“多好啊,二十七年修的阮姑娘成佛,他们在天界能相会的,对不对?”

他低头一笑:“会的,只要耐得住,经历一些坎坷,最后终究能在一起的。”

说的是,就像他们,此心不移,千难万阻也分不开他们。

阮姑娘成佛是好事,成了佛,身后总要有处地方受香火,于是高僧们提议铸造地藏佛,建起个小庙安放佛像。今天来礼佛的人很多,为了做功德纷纷慷慨解囊。音楼开始掏荷包,在铜钱里面翻碎银,估摸挑出来有二两,托在掌心说:“咱们也布施些,积德行善有福报。”

相较周围抛出去的几十枚大钱,二两分明要多出不少,她高兴,他也不忍坏她的兴致,点头道好,”什么都别说,搁下就走吧!外头有卖风筝的,我带你去海边放风筝。“

他总拿她当小孩子一样宠爱,她乐颠颠应了,费劲钻进人从里。他在外围等着,闲闲转过身看天边流云,不经意一瞥,见远处松树下站着个人,并不近前来,负手而立,探究的审视他。因着以前不一样的际遇,碰上一点可疑之处都会引起警觉,他看过去,寻常的安南人,身上衣裳不显得华贵,看不出什么来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音楼从人群里钻出来,笑着给他看手里那块雕工粗糙的木疙瘩,“这是涂蔼大师给的神木,随身带着能保心想事成。你帮我钻个孔,我要挂在脖子上。“

他点点头,旋身遮住她,替她放下幕篱上的罩纱。从那人面前经过,他倒是一派从容,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漂洋过海寻见一个地方,自觉离故土遥远便放心大胆度日,这种心思对他来说永远不能有。他对周遭存有戒心,音楼是孩子心性,一旦担惊受怕,整夜长吁短叹在床上烙饼,他发现什么可疑也不告诉她,自己小心留神,给她安逸的生活,是他作为丈夫的责任。

芽庄的海滩是细细的金黄的沙构建成的软毯,海水是蓝色的,由浅及深一点点向外晕染。站在这头看那头,缠绵的几个弯势,一排浪翻卷过来,在沙滩上拍打出洁白的泡沫,轰轰烈烈地撞击,又轰轰烈烈地远退,空气里留下细碎的湿气,拂在裸露的皮肤上,微凉惬意。

他们买了个蝴蝶风筝,脑袋上有弯曲的触角,身后尾翼拖得老长。海滩上风大,人也不多,音楼把鞋脱了提溜在手里,奔向一片空旷地。她到安南后无忧无虑,即便不能呼奴引婢,心境开阔了,愈发爱纵着性子来。他看着她,只要她在笑着,他就觉得满足,嘴里叨叨着提醒她:“别光脚,沙子底下没准埋了东西,仔细戳伤了脚。”

她不听他的,一味催促他快些。他走过去,低头看那十根洁白的脚趾,小巧玲珑陷进沙子里,简直像个撒欢的孩子。他无奈把风筝递过去,“受了伤我可不管你。“

她潦草唔了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话。一门心思盘弄手里的线团,奋力把风筝一掷,卖力跑动起来,可惜不得法,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她折腾得一头汗,不由灰了心,“一定是骨架扎的太重了,要不就是没糊好,它漏风。”

真会找理由下台阶,他接过来仔细查验,一面问她:“踏青的时候女孩儿不是都爱放风筝么,我瞧你怎么像个外行?”

她有点忧伤:“我哪有那福气学放风筝!”

“我知道的心,这份情我领了,却不能叫你受累。”她腼腆的笑了笑,“我男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做苦力的。”

他倒羞涩起来,故作大方地拉过她的胳膊扛在肩头,夷然道:“背媳妇儿哪里能算苦力?”明明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咱们这会儿上路,等天擦黑也该到了。“说着负起她,往上送了送,”趁着我还年轻,有把子力气且叫我表现表现。等我老了,再想背你也是力不从心了。“

还是来时的路,那幽深回旋的竹林甬道绵延通向前方,两个人相互依偎着,音楼贴在他耳畔问他,“累不累?嗯,累不累?”边说边亲他耳垂,“我给你鼓劲儿,亲一口劲儿就来了。”

他笑话她:“傻子!不过倒真管用。”

“管用么?”她嬉笑着板他的脸,从耳垂亲到嘴角,“这样呢?是不是更管用?”

他简直拿她没办法,路上来往的行人,她这么明目张胆,惹得年轻姑娘侧目看。脸面是没有了,也不在乎。外头走着,谁又认识谁?他转过头狠狠亲她一口,“再不收拾你,你嘚瑟的没边儿!”

她笑靥如花,愈发搂紧他:“肖丞。“

他眺望前方:“什么?”

“没什么。”她枕在他肩头轻叹,“咱们这样多好,不光这辈子,下辈子也要在一起。来生不要这么多坎坷,就在一个村子,媒婆给咱们牵线搭桥,过了礼顺顺当当拜堂成亲,然后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不贪图富贵么?”

她摇摇头:“别人没经历的我都见识过了,有一双手,何至于饿死了?”

他说:“好,你就在那里等我,纳豆别去。也许我是个卖油郎,每天挑着担子经过你家门前,你倚门嗅青梅,天天的偷看我。”

她鼓起了腮帮子:“为什么又是我偷看你?这辈子你还没被我捧够,下辈子打算接着来吗?”

他嗤的发笑:“那我倚门嗅青梅,你做卖油郎?”

她又不依了:“我还得赚钱养家,凭什么好处都让你占尽了?”

他翻过手来,在她的臀肉上掐了把:“和我这么计较?”

她翻了个白眼:“我想好了,我还要做女的,你得继续疼我,养活我。春天我坐在门前挑谷种,轻轻的小姑娘,像朵花似得,你担着担子从我门前过,看我看呆了,一不留神撞到一棵树,额头撞个大包,我一看唬一跳,本来要去扶你,边上有人,又不好意思,扭身进门了。后来这事大伙都知道了,你家里大人就找媒婆上门提亲,我爹不答应,说你家门第不高,卖油的没大出息。你知道了,上门来求我爹,哭天抹泪保证会对我好,不叫我受半点哭。我爹琢磨这孩子心怪诚的,想想算了吧,只要我们两情相悦,也就不反对这门婚事了。“

她说的眉飞色舞,“你瞧瞧,多顺理成章的事儿呀,我觉得这样挺好。”

恶俗无比的桥段,还安排他撞树、哭鼻子、有这么埋汰人的吗?不过设想一下直乐,“我也不是非得卖油,我可以做木匠、瓦匠、跑单帮。也许手里还有点儿小钱,你爹一看,吆,这孩子脑子活,我闺女嫁他不吃亏,就这么定了。你看看,不是更好?”

她嘬唇计较:“倒也是,反正无波无澜的就成了。咱们这辈子多难啊,又是太妃又是太监的。”

现在提起来,有点前世今生的感觉。他徐徐长出一口气:“是啊,好在都过去了。人就是这样,没有坎坷不懂惜福。好比我,以前只知道揽权敛财,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放弃一切带你到安南来。现在瞧瞧,一点儿都不后悔,还老夸自己干的妙。”

她立马得了势了,摇着两腿道:“我早说过,跟着我,你有福享。”

他哑然失笑,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长路漫漫,一时半会儿走不到头,太阳西沉了,林间凤影婆娑,他扭头问她:“脚上怎么样?还疼得厉害么?”她说还好,不过有点累,咱们在道旁歇一歇,喝点水吧!“

再往前一程有一个石界碑,小小的,他背她过去,让她坐定了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势,音楼拉他一下:“我没事儿,你坐会儿子,累坏了吧?我跛点儿,也能走上一段。”

他说:“不必,我背得很称手,你乖乖听话就成。”

夫妻俩并肩坐着看天边晚霞,离家估摸还有七八里地,再走上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东加长西家短地闲聊,说的兴高采烈的时候有辆牛车经过,赶车人是城西开粮店的黎老板,黑黝黝的中年汉子,看见音楼便笑一笑,停下车招呼肖丞:“方先生也去赶庙会吗?上车吧,我载你们进城。“

牛车是简单的四个轱辘一张大门板,已经有好几个撘顺风车的了。一个小城里住着,都很面熟,大家很快腾挪出地方,两个人合十谢过了黎老板和众人,他把她抱上了车。黄牛慢吞吞动起来,挤在人堆里,汗气氤氲,却也觉得快乐。

大家笑着搭讪,问音楼的腿怎么了,肖丞把她的脚垫高,”不小心扎伤了,破了个口子,流了不少血。“

众人啧啧赞叹:“走这么远,不疼么?”

音楼靠着肖丞笑道:“不是我自己走的,是我老公背我。”

“哦,”众人纷纷说,“伉俪情深啊!”

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到阮氏草姑娘要造地藏佛上来。大家互问布施了多少,一位邻人看着音楼道:“夫人做功德的时候我在边上,看夫人捐了不少呢,真好心!好心得好报,佛会保佑你们的。”

音楼笑着颔首,做善事是求心安,她现在的生活,真没什么可不足的了。自己成埃落定,便有多余的热情去救济别人。涂蔼大师这么虔诚,如今总算功德圆满了,她也替那位早殇的阮氏草姑娘高兴。

来安南的头一年,不温不火地过着。看月升澜海、云卷云舒,一个恍惚,已经到了八个月里。

八月是最热的季节,以前在宫里,大日头底下能吃冰花儿,这里不行。这里冬天几乎不下雪,就算能落那么薄薄一层,不到两个时辰就全化了。

音楼家的小铺子,开门待客的时间相应缩短了,天不黑就打烊,因为这两天她不受用,有中暑的迹象,热起来犯恶心,但热劲儿过了倒还忍得。

肖丞天天给她泡薄荷茶喝,味道实在不太好,可是对付她的恶心有奇效,灌上一口,能缓大半天。

他们家的小楼后边加盖了个亭子,因为建的很高,蚊蝇比较少。夏天吃了晚饭上去纳凉,肖丞早早拿凉水泼洒过,比闷热的屋里要好的多。音楼摇着蒲扇凭栏而坐,身上不太舒服,人总是显得蔫蔫的。她小时候就爱中暑,今年发作的出奇厉害。昨儿叫他刮痧,铜钱来回好几下,一点都显不出来。隐隐觉得不太对劲,想起来自己月事晚了好几天,那时候彤云有了身子也犯恶心,自己这些症候,似乎可以往那上头靠一靠。

她心里一阵阵热起来,别不是有了吧!只是不确定,不敢告诉他,万一空欢喜一场,岂不令他失望么?明天要找个大夫瞧瞧,瞧准了再同他说不迟。她揣着小秘密,脸上掩不住的欣喜。他坐在旁边看她半晌,她笑他也跟着笑,“有高兴的事儿?”

她说:“没有,你别问。”垂手握住涂蔼大师给的那块神木,轻轻盖在小腹上。“咱们可是说好的,什么都不瞒着对方。你再想想,真没事么?”

她但笑不语,低下头不答他的话,在他看来就是故意吊人胃口。她越这么神神叨叨,他越是心痒难耐。挪过来挨在她身旁,伸出一根手指捅她腋窝:“你说不说?”

她摇头:“真没什么事儿,白天听人吵嘴很有意思,现在想起来发笑罢了。”

他觉得她是朽木不可雕,在一起这些时候,她的狗脾气他能不知道么?真听见点儿什么,早就迫不及待告诉他了。他抱胸看她:“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什么缺德事儿了?”

她啐他一口:“别混说!”复低声嘟囔,“这事儿要是缺德,你就是缺德的爹。”他没听清,追着问:“你说什么?”她烦他,转过去兀自摇扇:“你听岔了,我什么都没说。”他觍脸笑道:“那咱们回屋再议一议孩子?”

音楼一个没忍住,差点漏了底,忙别过头道:“今儿不行。”他不明白了:“为什么?咱们常议孩子,今怎么不成?”细打量她脸,”是身子不方便吗?“

他也做过司礼监掌印,宫女子在尚仪局和敬事房的记档都要送到他值房过目,扣牌子无非就是月事和有孕么!这人精明起来很精明,糊涂起来也够受的。音楼站起身缓步踱,琢磨着是不是该筹备小孩儿衣服了,甭管这趟有没有,先置办起来总没错。现在不似以往,没有下人料理,一切都要靠自己,她一个女人家不过问,难道叫他操心起来么?

她想一出是一出,提起裙片就下了亭楼。

他在后面追着,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知道问不出原委来,也不多言语,只管旁边观察。她并不管他,进了屋子翻箱倒柜找尺头,一样一样花色挑,挑完了归置在一起。翻到箱底时扯出他以前的玉带,拿在手里端详半天,似乎发现了价值,坐在灯下找剪子,把上面大片的金玉拆下来。拆完了值钱的东西倒不稀罕,一条莽带颠来倒去看,然后叠起来,卷进了尺头里。

肖丞看来半天,似乎看出来端倪,小心翼翼拉住她的手问:“你是不是有了?”

她愣住两只大眼睛看他:“被你瞧出来了?我原想明儿问过了大夫再告诉你的。”她羞赧道,“只是觉得有点儿像,我也不敢肯定,好歹要等大夫诊断过了脉才能知道。”

她这里还在解释,肖丞已经忙乱起来了,点了盏灯笼吩咐她:“你别乱走动,快歇着。用不着等明天了,我这会儿就去请陈先生,你躺着别动!”

他很快出去了,音楼想叫他都来不及。她哭笑不得,这人一向沉得住气,这回方寸大乱,可见盼了很久了,只是不好说出口罢了。

是时候来个孩子了,他们相依为命却幸福美满,再来个小人儿就齐全了。人口壮大了,他和她就更紧密了,因为自己总是很傻,总是怕,怕他哪天会突然消失。就像在宫里那时一样,她面对高高的墙,孤立无援。

芽庄的人口不太多,整个城里只有两个大夫,陈先生通中原的岐黄,医技似乎也更高。他们来的比想象中的快,她几乎可以看见秦淮河那晚,他们两个起落就到对岸的样子。

肖丞有点慌,拱手请陈先生坐:“劳烦先生诊治。”

陈先生是个蓄着菱角胡子的小老头儿,平时有来往,人很和善。音楼坐在对桌,撩起袖子把手腕搁在迎枕上,夫妻俩如临大敌盯着他,倒把他弄得十分紧张。

心跳隆隆的,陈先生搭在她手脉上的手指仿佛掌握生杀大权。音楼巴巴儿看着他,半晌他终于收回了手,脸上有了笑模样,“恭喜方先生,尊夫人的脉是喜脉,嗜睡恶心都是有孕引起的,不妨事,好好颐养一段时候,慢慢就好了。明天我让人送些保胎的药来,发作的厉害用一点,平时没什么不适就顺其自然。有些富户一听说有孕,恨不得大夫把药柜搬到他府上,这样不好。是药三分毒,你们中原人说医者父母心,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言。少吃药,不宜劳累,坐胎头三个月忌房事,等显怀了适当散散步,将来分娩不至于吃太多苦。”

他絮絮嘱托,也不知那对夫妻听没听见,只管相拥而泣去了。陈先生见怪不怪,这样恩爱的小两口有了孩子,能不高兴疯了么!他笑着把医箱收拾起来,说了句恭喜的话便告辞出门了。

“不成,我要置大宅子,下面伺候的也不能少。你现在要人看护,万一我没顾及,你身边有人跟着我才踏实。”他在屋里团团转,“后天我去买木板,给咱们孩子做个摇车。还有尿布褥子,用不着你自己准备,回头一样一样都由我去办。”他仰起脖子双手捧脸,嗓音带着哭腔,“天爷,我真太高兴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后,祖宗保佑,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

前头说的挺感人,最后一句简直找骂。音楼本来眼泪汪汪的,被他这么一打岔愕住了,“这人怎么这么没正形儿呢?”看他忙乱得不知怎么才好,上去拉他坐下来,“笑道:”不就有个孩子么,又置产业又买人,那点老底全露了。我没事儿,穷苦人家就不养孩子了?咱么还像以前一样,我不希图别的,来芽庄这段时间也习惯了,自给自足,自个儿照顾自个儿,再不济还有你呢,哪里就委屈了我?“她偎进他怀里,盘弄他领上圆圆的盘扣,轻声说:“我觉得像做梦一样,你别动,让我靠会儿醒醒神。”

他自然不动,但却似怀揣了个宝贝,从头摸到尾。手探进她衣裳里,抚在她的肚子上,抑扬顿挫哼唱起来:“咱家也有儿子啦。”

好容易有孕,肖丞那份体贴更胜从前。做买卖不那么上心,媳妇儿要举在头顶上。音楼这胎怀得很好,许是颐养得益,肚子吹起似得大起来。前两个月还常孕吐,胃口不好,后来倒是不吐了,可是口味变得很奇怪,闹着要吃蛤蜊和螺狮,把肖丞弄得焦头烂额。

这种贝壳类的东西不像鱼虾,带着寒气的,有身孕的人当忌口。他不让她吃,她嘴馋闹脾气,别别扭扭半天不搭理他,他含笑在边上看着她,仍旧满心欢喜。那圆溜溜的肚子长势喜人,六个月就顶的上人家将生的大小。只是可凉她,似乎比一般人更累,坐在那里起不来身,眼泪汪汪想办法,想让他找布带兜起肚子挂在脖子上,试图减轻些分量。

“那怎么成,别异想天开!”他当然要拒绝,没听说哪个孕妇这么干过。可是心里老大不忍,搓搓她的手安抚她:“好媳妇儿,等孩子落了地,我给你坐炙蛤蜊,做满满一大盘,都是你一个人的。再咬咬牙,还有三个多月就苦尽甘来了。你瞧咱们盼他盼了那么久,虽然他磨人,好歹是咱们的孩子。我是没法儿替你,要是能替你,我情愿自己受这份罪。”

瞧这话说的!她皱眉头说:“连这活儿都让你代劳了,我干什么呀?得了,出去溜溜弯吧!”

两个人手挽手在海边慢慢溜达,她看天上的云,指着这朵说像窝头,那朵说像柳叶糖,他听在耳朵里,又好笑又唏嘘。

走出去一里地,遇见补网回来的吴大娘,客客气气打声招呼,吴大娘打量音楼的肚子,奇道:“平常我去店里总看你坐着,今天才发现肚子这么大了!几个月了?快生了吧。"

音楼说:“还早呢,才六个月。”

“六个月?”吴大娘讶然道,“那也太大了,依我看是个双胎儿,你们好福气啊!”

两口子面面相觑,音楼是头回怀孕,不懂得里头的玄机,呐呐道:“陈先生问脉的时候并没有说是双胎儿。”

吴大娘摆摆手道:“脉象上看不出单双的,女人生养过,就靠体态,大抵能猜出几分来。当爹的晚上回去趴在肚子上听,月份大了能听见嗵嗵的心跳,要是两边都有动静,那十有八九错不了。”

要么不来,一来来俩,老天爷也太给肖丞面子了!两个人高兴坏了,赶紧往回赶。到家点上灯,他扶她在椅子里坐下,解开罩衣看,那肚子像只倒扣的锅,锅底尖尖的,因为有胎动,形状总是不规则。他轻轻抚了好几下,在那紧绷的肚皮上亲了两口:“好孩子,叫爹听听,到底是独一个呢,还是哥俩?”

孩子好像听懂话似得,安静下来,不像之前伸胳膊伸腿满肚子翻筋斗了。他他贴上去,隐约传来小而脆弱的咚咚声,跳得很快。挪个地方,渐渐那心跳有回声似得,一前一后错开,咚咚、咚咚,他寒毛竖起来,哆嗦着嘴唇抓住音楼的双肩:“是,有两个。”

她愣愣看着他:“听准了吗?”

他用力点点头:“准的不能在准了。”

难怪肚子这么大,果真有两个!音楼咧着嘴笑:“老猫上房睡,一辈传一辈啊!你和肖铎是双生,咱们这会儿也是两个,好极了!两个什么?儿子?闺女?还是一男一女?”

“甭管是什么,横竖他们以后比我和肖铎强。”

他在一旁坐下来,不知怎么沉默了。音楼偏过头去看他,灯下的侧影有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她知道他又在思念父母兄弟。一个人再了得,心里总有温柔的地方来存放家人。以前他只能卯足了劲往前冲,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忆过去;现在纷争去远了,悠闲度日,人也变得柔软,孤零零往那里一坐,叫她心疼。

她起身走过去,捋捋他的发,把他带进怀里:“我们肖家慢慢会壮大起来的,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和孩子。地底下的家里人,瞧见咱们过得好,必定替我们高兴。咱们这胎是双胎儿呢,连肖铎那份也一块生了。我明白你的心,要是实在难受,咱们把爹妈和肖铎的牌位都送进庙里去供奉。涂蔼大师不是要建地藏庙吗?咱们多尽一份力,请他辟出个地方来,让咱们家人跟着受香火,这样好不好?“

安南人对逝去的祖先很崇拜,常把牌位送进庙里供奉,音楼早就有这想法,一直没和他提,因为知道他不会答应。

他果然摇头:“上头名字篡改了,功德还是白做。要是不改,万一叫有心人落了眼,招出什么祸端来就不好了。”他勉强笑了笑,“你也说了,我还有你们。父母兄弟不在固然可惜,老天爷夺走一样,别样上总会补偿的。”说着摸摸她肚子,“这不,补偿来了。可我有些担心,两个好虽好,你生起来只怕辛苦。”她心里也害怕,却不愿让他担心,因笑道:“知道辛苦就要加倍对我好,虽然你已经够好的了”,她吻吻他的唇,“督主沦落到做饭洗衣的地步,叫你以前手下那帮人碰见,不知是个什么想头。”

说起这个有点臊,如今是廉颇老矣,怎么娇嗔早忘了。曾经笔杆稍不称意就撂挑子的手,如今做羹汤、浆洗衣服,干得风生水起。不光这,要不了多久还要带孩子。以前从没想过有这一天,屈才屈大发了,可即便如此,还是乐此不疲。

“我三饱一倒,过的逍遥,洗衣做饭我乐意。”他在那高耸的胸上薅了一把,“我是有妻万事足,碍的别人什么?”

有钱难买我乐意,这样最好。

音楼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孕期里各人症状都不同,她的更严重些。从八个月起开始水肿,肿的两条腿没法走路,这还是其次,要命的是肚子越来越大,皮肤绷到了最大限度,常常痒的抓心挠肺。那两个孩子在里面倒是很活跃,所以经常能看见一个抹着香油的晶亮的肚子搁在床板上,隔着一层皮肉,两只小脚各自做个漂亮的滑踢,从中间往两边呼啸而去。

这样的日子,真是痛苦与甜蜜兼存。等了很久,盼了很久,终于到了着床的时候。

那天的阵痛来的汹涌,生双胎儿风险大,肖丞看见她发作,把所有能请到的接生婆都请来了。他们是外向来客,在本地无亲无故,好在平时口碑不错,邻里都愿意帮忙,安南和大邺的规矩一样,男人不能进产房,可他并不在意,最艰难的时候他要陪在她身边,毕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他不在,音楼没有靠山。

他给她鼓劲,抓着她的手不放。她在用力的时候掌力极大,把他握的生疼。因为头胎,生起来很不容易,从午后一直耗到深夜。实在是漫长苦难的经历,他看见她满脸的汗水,但是心里有希望,眼神澄澈明亮。反倒是自己没出息,紧张的头昏脑涨,视线扭曲,连门窗都有了弧度。

记不清等待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了,只知道难熬至极,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鼓励。音楼在大事上一向很坚强,她没有哭喊,每一份力气都用在刀刃上。终于有了进展,他看见稳婆到拎起一个红通通的东西,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啼哭从那幼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一下子击中他的心脏。

“恭喜方先生啦,是个男孩。”吴大娘把孩子包起来送到他面前,皱巴巴的一张小脸,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从那道微微的缝隙里看他父亲。

肖丞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庞大的喜悦穿透他的脊梁,那是他的骨肉,天天的念叨,他终于来了!他打着摆子把孩子抱进怀里,不敢用力搂住,半托着送给音楼看。

双生子的个头相较单生的要小得多,可是孩子看上去很好。她挣扎着摸摸他的小脸,感觉手指头上冰凉的都是汗,没敢多碰,让他把孩子交给奶妈子。才落地经不得饿,喂得饱饱的,吃完了好睡觉。孩子睡觉长个儿,三天就能大一圈。

两头都记挂,记挂儿子,还记挂肚子里那一个。羊水破的久了,不能顺顺当当生出来,对小的不好。有的产妇两个间隔的时间长,有的却能连着来。她运道算高的,休息了一盏茶时候,也没怎么觉得疼,大概是疼得麻木了吧,听见接生婆说孩子进产道了,看见脑袋了。有了前头一个,这个生起来轻省些,但也费了一番功夫,憋得脸红脖子粗,突然一松快,便听见那头细细的哭声传来,猫儿似得,声气大不如前一个。

她心里有点着急,听见吴大娘又来报喜:“哎呀真是太齐全了,难得难得,是个姑娘。”

老天厚待,儿女双全了,可是小的实在太小,他都不敢上手抱。

吴大娘笑道:“大的在娘胎里抢吃抢喝,小的斗不过他,难免吃点亏。落了地后各长各的,慢慢就追回来了,不要紧的。”

两个孩子五官是一样的,只是一个长开些,一个还是一团。肖丞对吴大娘千恩万谢:“我们夫妻在芽庄没有亲人,这趟全靠邻里帮忙。”取出二十两利市来交给她到,“内子才生产,床前离不得人,这是给大家的谢礼,劳烦大娘替我打点。今天辛苦大娘了,等内子满月,咱们再登门拜谢大娘。”

二十两银子的谢礼,对于靠海为生的渔民是笔不小的数目。那些惯常接生的女人们,每次得到的不过是两对发糕和一吊钱,这趟来每人派下来能挣四两,已经是市面上难寻的高价了。

吴大娘响亮应一声,招呼善后的加快手脚,屋里收拾妥当了方退了出去。

孩子有母乳喂养,音楼太累,一面牵念一面又睁不开眼。朦胧中看见肖丞在她床边坐着,不知是擦汗还是擦泪,偏过头去,悄悄在肩上蹭了蹭。

原本以为孩子落了地,家里肯定乱套了,可是没有,他请来的两个乳母并不离开,常住在他们家。不但如此,周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个精干警敏,分明和当地的土著不一样。她知道他开始动用他私藏的那些人了,一点后路都不留,那还是肖丞吗?

琐事不必他操心,他又成了那个仪态万方的督主。抱着儿子逗弄,告诉他:“你叫既明--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爹盼你将来有出息,能保护家人,能安邦定国。”儿子没理睬他,吹起个很大的一个泡泡,“啪”地一声破了,溅了他一脸唾沫星子。

儿子眼里没有他,他转而去讨好闺女。小二生来孱弱,当爹的总是偏疼她些,接过来捧在胸口,轻声唤她:“小二啊,爹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叫安歌。安歌送好音,你瞧和你母亲的名字连上了,你高兴么?”

闺女比儿子贴心多了,小二看着他,露出牙龈冲他笑,他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孩子打个嗝就开始吐奶,白腻腻的两股从嘴角一直流到后脑勺,把他新换的衣裳都弄脏了。

平时那么爱干净的人,遇见两个小霸王也没法子了。再说这世上哪有嫌弃自己儿女脏的爹妈呢!肖丞灰头土脸依旧很快乐,在那寸把长的小脚丫上亲了又亲:“我闺女真聪明,不舒服就吐出来,咱们不委屈自己。”

音楼产后十几天,对自己的身形恢复很觉不满。真着急啊!她哭丧着脸看肖丞,把一卷绫子交到他手上:“你使劲扥那头,我的好好勒上一勒。”她把一头裹在肚子上,陀螺一样转圈,转的头昏脑涨,一下子扎进他怀里,“小二她爹,我的肚子要是回不去了,你会不会瞧不上我?”

他把她圈在怀里慢慢摇晃:“不会,你给我生了两个孩子,我感激你都来不及,怎么会瞧不上你!过阵子自然就恢复了。其实你不知道,你怀孕的时候最美了,比我头回见你还要没。”

虽然听着受用,但是心里依旧不好过:“里面有孩子你才觉得美,实心的饺子就没意思了。”

”没孩子还能有牛黄狗宝。“他笑道,“你就这么养着,我嫌弃我自己也不能嫌弃你。”

“小二她爹”

“小大他娘”两人一吹一唱,常在房里玩这套把戏。音楼现在自信心锐减,只有在男人不断安慰才能找补回来。小大和小二渐渐长出了人模样,安南气温偏高,小孩用不着包裹襁褓,就穿小褂子,两个并排躺着,扎舞着手脚,一样粉雕玉琢的小脸儿,能把人心看化了。她常坐在边上摇摇车,抱抱这个,再抱抱那个,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孩子能比他们家的更漂亮,先前吃再多苦,现在看来也值得了。

女人做了母亲,精力难免要分散,她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偶尔发现肖丞心不在焉,问他他总是推说没什么,她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安南国君派人来,她才意识到安南他们是呆不下去了。

几位官员进了他们的铺子,站在店堂一隅四下打量,对看店的伙计拱了拱手道:“我等奉命前来拜访,劳烦请你家家主出来一见。”

后院十几个人都聚在一处听示下,肖丞睨眼看过去,低声吩咐:“你们看顾好夫人和少主,我先去探探那些安南人的口风,回来再作计较。”

他要往前去,音楼奔出来,抓着他的手问:“他们是来拿人的呢?难道紫禁城里得了什么信儿,打发这里的布政使寻根第?”

他笑了笑:“大邺早就不在安南设布政司了,你放心,几个泥腿子我还应付得了。”说完抖抖袍角,转身往店里去了。

既然引起安南国君的瞩目,到最后无非两种可能,来人若不是为了捉拿,那就是冲着招安。果不其然,有求于人,那些小国官员很会以礼待人,一个满揖,几乎把两手抄送到地上去,“大国上宾,莅临我安南弹丸之地,不周之处,诚惶诚恐。”

话没说囫囵,说的也不叫人动容。肖丞把礼还回去:"方某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受诸位大人如此礼遇!方某虽从大邺来,不过以卖酒为生,万不敢自称上宾,诸位大人如此,委实叫方某忐忑。莫不是哪里出了差池,错将方某认作别人了?“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文绉绉再行一礼,赔笑道:“不曾认错,卑职叫吴兆,隆化八年出使过大邺,彼时曾得肖大人多方照应。肖大人是贵人事忙,并未留意我等小吏,卑职对大人却是记忆犹新。大人是人中龙凤,单凭这堂堂好相貌,要想不叫人记住也难。前几个月底下人来通禀卑职,说光华寺一位香客容貌肖似大人,那时卑职正忙于筹备出使真腊,这事就耽搁下来,昨日方才回朝,便将此事回禀我主,我主得知后大感意外,即命我等前来拜会。“说着略顿一下,一个安南人,这么长篇大论真不容易,舌头调不过弯,需要休息休息才能从头再来。

肖铎心里计较,若一味打太极,似乎不是明智之举。你否认不打紧,别人要向大邺求证,这么一来到弄巧成拙了。需先稳住,在徐徐图之。因蔚然长叹:“果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我离开大邺来安南,无非是相求得太平日,没想到才区区一年,就被人堪破了。”

那吴兆奉承道:“大人何等才干,流落在这乡野太过屈尊了,我主早有口谕,若能请的大人为朝廷效力,必许以高官厚禄,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大小琉球虽暂时失势,却不能阻止芸芸小国对大邺这块丰泽而迟钝的肥肉觊觎。他曾主持朝政,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知大邺情况,安南国君是想笼络他,让他出卖故国?

“一片好心,然而太过大意。”他微微一笑,“倭寇滋事,大邺对属国加强监管,朝中有一批人撒出去,贵国国主不知道么,邀我如朝,不怕有诈?”

那三个官员着实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这层,有些迷茫起来。这事的确有耳闻,里头虚虚实实也弄不清。可他不是太监吗?太监怎么娶亲?还能让女人生孩子?如果不是幌子,那就是叛逃出来的,安南人虽然不及中原人肚子那么多小九九,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肖大人高山仰止,在大邺是极有名望的人,细作这种差事,哪里用得着劳动您的大驾!”

他笑得更奇异了:”即这么,肖某再推脱未免不识抬举,但是目下儿女尚年幼,山妻也需要照顾,可否容我两年?两年后肖某出仕,定为国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到底不是押解犯人,总的人家高兴,硬来不成事。再说他这表情是怎么回事?小国的人眼皮子浅,也容易受惊吓,得回去合计合计。他们都是不做主的人,把消息带给国主,请上面定夺,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既然如此,就按肖大人说的回禀上去,听我主示下,再来给肖大人回话。”吴兆作了一揖,“卑职告辞,肖大人留步。”

肖铎依然很有礼,站在屋角目送他们上轿,风吹动他的衣角,飘拂翻飞,翩若惊鸿。

“福船停的有些远,安南沿海百姓以打渔为生,若是泊在这里太引人注目。”他底下人压低嗓门道:“属下买通了船厂的人,唯停在船坞里才最安全。督主眼下什么打算,若是有必要,属下这就领人把船驶出来。”他缓缓摇头:“暂时不能走,就算想走也未必走的脱。”边说边回身看,“孩子还太小,在海上颠簸不起。我同他们约了两年之期,两年之中总有疏于防范的时候,且将养,等养足了再走不迟。”

说实话,在外邦流浪,找到一处落地生根不容易。这些属国地窄人稀,要想不被发现,除非一辈子不露面,既然不可能做到,就注定被发现了,又要一段时间居无定所。飘到哪里不是飘呢,他如今也有些得过且过了,又不稀图万里山河,只要有个地方落脚,让他能安安稳稳守着媳妇和孩子就够了。

安南国君对他仰慕已久,似乎也是个极好糊弄的人,爽快的表示两年就两年,彼此都等得。

争取到了时间,他们一家子仍然过的很逍遥。音楼养胖了,每天对镜长叹,不愿意吃饭,打算以水果为食。人懒,却爱吃荸荠,可苦了肖丞,和她面对面坐着,面前放只碗,热水里滚一滚捞起来,削完一个放进去一个,那碗却永远是空的,因为削的速度从来赶不上吃的速度。

值得欣慰的是两个孩子长得很快,渐渐发现会翻身了、会坐着了、会扶着摇车边缘站起来了,几乎每天都有惊喜。

小大是哥哥,样样比小二超前,他会走路说话的时候,小二刚刚学会挪步,一个在地上,一个在车里,小大伸着小手拍打栏杆:“妹妹,妹妹。”

双胞胎从来都是在一起的,血液里有天生的亲厚,几乎一时都不能分离。牙牙学语过后,两个孩子可以简单对话,对话内容不复杂,哥哥说:“小大和小二,永远在一起。”

妹妹便点头附和:“小二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肖丞和音楼曾尝试各抱一个分开走,结果两个孩子嚎啕大哭:“我的小二(哥哥),哥哥(小二)好爱你。“

这么丁大点儿的孩子张口闭口说爱,肖丞觉得一定是在肚子里时学来的。他从来不吝于让音楼知道他的爱,音楼能感受到,那么孩子也能。只是这类私房话,屋里说说就罢了,被孩子们宣扬出去,还是有点叫人难为情。

表面上日子无波无澜,私底下音楼还是为安南国君派人来的事忧心忡忡,“你真要在这里做官么?做了官得办事,万一有消息传回大邺,到时候就麻烦了。”

他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个小国,户二万七千一百三十五,乡五十六。我连大邺的高官都不屑做,倒愿意在这里过干瘾?你别担心,好好照顾孩子就是了,外头的事我自会料理。”

“人想避事,事却找上门来。”她垂首坐在塌上叹气,“还以为少做少,五年太平日子总会有的,结果才两三年光景。”

“这两年咱们过的不好么?”

她摇摇头:“就是因为太好,好的不想结束。”她看他一眼,当了爹的人,就打算一直这么细皮嫩肉下去?她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怪你这长相!索性猪头狗脸,到哪儿都不受猜忌。如今你瞧瞧,人家节度使隔了几年还能一眼认出你来,你能不能不要长得这么扎眼?”

他被她掐的躲闪:“这话说的,又不是我愿意这样。再说没这幅皮囊,你当初会瞧上我?”他把小二抱过来,小屁股上拍了拍问,“安歌啊,你说爹爹俊不俊?”

小二对美丑没有概念,她只记得隔壁孩子用竹片崩成的弓箭,流着哈喇子,一根嫩葱似得手指指向外面,啰里啰嗦告诉他:“强哥那个东西,一拉飞的好远,哥哥喜欢,小二也喜欢。”

他无奈叹了口气:“爹不是和你说这个,弓箭是男孩子玩的,你是姑娘,姑娘不玩那个,舞枪弄棒不像话。”小二一听,立刻在他怀里扭成麻花。咧着嘴哭,底下两颗小牙刚长了半粒米高,口水又多,一张嘴就淋漓往下挂。他没办法,卷着帕子给她掖嘴,最后还是屈服了:“好了,好了,不哭了,爹爹回头给你做一把,比强哥的更漂亮,射的更远。”

他对小大呼呼喝喝,因为儿子不能宠,宁愿多摔打,可是小二不同,那是他的心肝肉、眼珠子,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得想法子摘下来。

小二破涕为笑,湿漉漉的嘴在他脸上亲一口:“爹爹俊。”

原来是要以此作为交换条件,他惊诧不已,这么小就这么多心眼子?

音楼好整以暇凿她的椰子壳,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别瞧我,你的闺女,不随你随谁?”

说的也是。把孩子交给乳娘抱出去,他到窗下舀水洗手,一面笑道:“这丫头属莲蓬的,我瞧比大的更精些。”

音楼唔了声:“都还小呢,能看出什么来!”说着倒了椰汁递给他,“你和安南王约定的两年期限可过去一半了,退路想好了吗?”他抿了口,把杯子搁在一旁,“我曾说要回大邺,你又不答应。倘或安南待不下去,其他属国不去也罢,越性儿走的远远的,下西洋去。我料着安南国君不至于把我停留的消息回禀朝廷,毕竟窝藏的罪名也不轻,但是周边盟国互通声气未必没有,穿起来,往哪儿都不太平。”他背着手缓缓腾挪,想了想道:“这阵子我也四下打探,芽庄周边虽有戍军,但是将领疏懒,底下的兵也成器,挑个合适的机会,一举就能走脱。我已经命人去筹备了,那艘福船在船坞停了太久,每一条缝都要仔细查验,等一切准备就绪便出海,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一了百了。“

西洋音楼知道,那儿男人牛高马大,皮蛋色的眼睛,顶着一脑袋黄毛,活像庙里的夜叉。大邺和西洋交好,以前也有使节往来,张嘴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想起来有点怕,“他们不会汉话,咱们到了那里怎么和人交流?”

他说,那不要紧,“我多少会一点儿,当初有个西洋传教士在我府上住了近一年,私交甚好。前阵子我给他写了信,命人先去探路,这会子事都办妥了,只等咱们过去。“

她听了欢喜,笑道:”人生地不熟,有个照应总是好的,以前两个孩子都小,挪地方不方便,现在眼看结实了,海上呆的久些也不碍事。“

他点点头:“叫你们跟着漂泊,我心里不落忍呐!”她在他胳膊上拍了下:“说这话做什么,人生这么长,还容不得一时的不如意吗?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无趣,四下逛逛才有意思!”

她总不会怪他,逆境无法回避,从来不曾埋怨过半句,这是共患难的夫妻才有的包容。他把她手上东西搬开,拉她起身抱住,“音楼,我总有满肚子话,无从说起。总之谢谢你,给我两个孩子,给我现在这样的生活。就算有动荡,心里也是安逸的。”

她撩开他鬓角的发,摩挲他的脸颊:”也不后悔遇见我了是么?“

她如今长成个小妇人,成熟鲜焕的,魅力远胜从前。他吻她的额头,嘴里含糊说:“我何尝后悔过”,慢慢移下来,盖在她的唇上。

四个人的生活和以前不一样,要干点什么都得偷偷摸摸。他们多久没有亲热了,数不清了,总之已经很久了。她有了孩子,精力都放在那对儿女身上,难免要慢待他。有时他也吃醋,别别扭扭提出来,反正遭她一顿耻笑。后来悟出来,想做什么不必沟通,直接行动似乎更好。神魂荡漾里发觉膝盖被什么抱住了,门开了小小一道缝,带孩子的乳母露了个头,很快缩回去。低头一看,他儿子仰着脸憾他的腿,糯糯叫他爹爹。

真叫人头疼啊!他把他抱起来:“怎么不歇觉?嗯?”

小大根本不理他,伸着两条短短的胳膊往他母亲的方向倾倒。音楼赶紧接过来,摸摸屁股上尿布还是干的,在那粉嫩的脸上亲了亲。孩子就是孩子,目标明确也很直接,小手伸进他母亲怀里,嘟囔念着:“喝奶奶、喝奶奶。”

肖丞不耐烦了:“你奶妈子没喂你么,看见你娘就要奶喝,没出息!”有些蛮横地抱过来,冲外面喊人,叫把孩子抱出去。

孩子没哭,可怜巴巴扁着嘴被带走了。音楼心疼,低声抱怨:“小大不是你儿子么,这么对他!”

“男人大丈夫,腻腻歪歪,将来顶什么用?“一面说一面贴上来,舔脸笑道:”他们都歇午觉了,咱们“

自己这幅样子,还有脸骂孩子!她红着脸推他一下,午后的风吹拂进来,窗上竹帘扣在木框上,嗒嗒作响。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安南国主期间打发人送些礼物过来,一则示好,二则催促。吴兆是专门负责这项的,来来往往好几次,肖丞夫妇都很宫颈客气。

曾经在大国出任高官的人,到安南来也不能委屈了,上面发了话,封肖丞为谏大夫,算得上极有分量的言官了。吴兆这天奉旨带上了手谕和蟒带官袍,一大清早便上芽庄来,到了那里看见肖丞爬在梯子上铺茅草修补屋顶,便笑道:“这样的粗活何须大人亲自动手,吩咐一声,没什么办不妥的。”

他下了竹梯扑扑手道:“闲来无事,自己动手好打发时间。”瞧了他身后人一眼,“尊使今天前来有何公务?”

吴兆应个是:“上回和大人商议好的日子快到了,今日给大人送官服来,我主对大人寄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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